51 )不是取消婚禮了嗎? (48)

起草廢除農奴的诏令,應對各院遞上來的請奏折子,處理政務井井有條。謝飛看了後內心贊賞,轉眼又瞥見謝照沉默的面容,想了想,便走到謝照身邊,開導他:“別怨叔叔心狠,叔叔看人一向準,知道你心氣傲,不屑于權力争鬥。但是做一個帝王,必然要置身于各種角力争鬥中,懂得掣肘,懂得權衡。聶公子剛好具備這種能力,他能動心忍性,必會成就大事。他是南翎皇族後裔,血統純正,在北理又用驸馬身份監國,賺得了足夠大的優勢,由他出面,容易結集兩國民心。”

謝照淡淡道:“我本意就不住皇位上,叔叔請放心。”

謝飛拍了拍謝照的肩,重重一嘆:“那就好。”

守護議事廳大門的蓋飛溜進來,直嚷着聶重駐名字取得不好,倒過來念就是“蛀蟲”。他纏着聶重駐胡鬧,謝飛咳嗽了聲,吸引衆人注意力。

“宮廷舉事既然已成,我也沒有什麽好隐瞞的,有關小童的身份,我需要向在座的各位講明。”謝飛緩緩掃過衆人面目,說道,“小童就是謝開言,曾嫁與葉沉淵為妻。”

這句話猶如晴天旱雷,炸得廳裏人臉色遽變。謝照稍顯黯然,蓋行遠驚愕不已,不住說道:“難怪……難怪……先生總說聶家妹子能力不下謝姑娘,甚至比她更強……”蓋飛則是歡呼一聲,什麽都不顧上,沖進內堂尋他師父去了。

餘下的聶重駐與胡兵隊長雙雙對看一眼,卻沒說什麽。

謝飛大抵明白廳中人所想,向他們團團做了個揖,說道:“小童為人如何,各位随她一路走過來,想必比我看得清楚。即便她是葉沉淵的妃子,她也沒做出半點對不住我們的事。相反,她始終站在事理大義上,與我們齊進退,共甘苦,為了平定北理動亂而奔波,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不知各位是否還記得,她作為一個女兒家,許下了什麽樣的宏願——”

話音沒落,蓋行遠就接口說道:“建立新興之國,廢除品階,庇護流民,使子民安居樂業,免于流徙。”

謝飛再拱了拱手,朗聲道:“有這樣心性的同伴,你們還需懷疑麽?”

聶重駐與胡兵隊長連忙擺手,謝照丢下一句“她便是我,我支持她所有決議”當先走了出去。一向持重的蓋行遠破天荒笑了笑,說道:“謝姑娘能回來,先生知道,我是很開心的。”

謝飛一席話盡釋前嫌,替聶向晚穩固了陣營中的地位。

內堂。

蓋飛殷勤地幫助聶向晚磨墨斟茶,不斷看着她的臉側,忍得久了,竟然伸手去扯她的臉皮,說是要揭下礙人眼的面具。聶向晚不堪其擾,将他攆走。

寫好诏令後,聶向晚放筆走出來,與蓋行遠閑談了幾句,簡略說了說她的經歷。一名侍女通傳,別院內有客人到訪。

聶向晚辭別蓋行遠,走回自己的別院,妝容精致的胭脂婆應聲轉身,與她打了個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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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公子出了什麽事?”聶向晚忙問道。她在葉沉淵宅院裏置辦了一衆美人作陪,曾吩咐過,一旦有事就速來宮廷禀報,為此,她還交付給胭脂婆一塊出入宮禁的腰牌。

胭脂婆抿嘴笑道:“無事,無事,聶姑娘不用擔心。”她挪過石桌上的提籃,取出雙格食盒,在朗月下擺出一盤盤點心,有玲珑兔子糕、金絲兔首麻團、兔耳面片等。

聶向晚拾起一塊兔子糕看了看,問道:“是你的手藝麽?”

胭脂婆笑着點頭。

“翠怡坊出來的人,當真是心靈手巧。”

胭脂婆忙答道:“不敢當,不敢當。”她看着聶向晚徑直越過石桌,走向寝居門口時,錯愕一下,又連忙喚道:“聶姑娘……聶姑娘……這些點心可否合口味?公子還說了,以後天天都要送來……”

聶向晚摸出鑰匙打門,背對着庭院說道:“你擱那兒吧,我餓了自然會吃。”

胭脂婆一愣,說道:“聶姑娘不去看看公子麽?公子等了半日,不見聶姑娘回轉,心裏好生失望。”

聶向晚暗想,這個胭脂婆的道行還是淺了些,說話直來直去,比不上花雙蝶的玲珑心肝。想那花雙蝶說話,言辭向來得當,處事又周全,所以才能獲許葉沉淵的提拔。不過,心性淺薄的人,倒是容易套出話。

想好主意後,聶向晚就走回來,正容說道:“公子曾怪責我不關心他的衣食住行,我好好反省過,才給他安置了日常所需。現在公子住得舒适,吃得香甜,睡得安穩,這萬般好事都堆在眼前,還哪有心思去失望……”

聶向晚不說則已,一說便将胭脂婆繞暈了。幾個回合下來,胭脂婆已經徹底忘了來此地的目的,她知道葉沉淵的身份,也知道聶向晚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凡聽到發問,她就極快回答,生怕惹得聶向晚不快。

聶向晚旁敲側擊,從胭脂婆的答複中,證實了葉沉淵辰時去翠怡坊并非是品茶看美人那麽簡單,因為翠怡坊的館主能夠連通各地的商賈,傳達各處的消息。至于葉沉淵将消息送給了誰,以胭脂婆的身份資歷,是沒法知道的。

聶向晚打發走胭脂婆,看着糕點,舍不得吃掉。兔子糕之旁,放置着青瓷壺,她斟出一盞茶,細心聞了聞。

茶水中有淡淡花香,還有極清淡的奶酥氣,都是她喜愛的味道。她多留了個心眼,拍有酒水摻雜在其中,并不喝下。

第二日起,聶無憂繼續召集謝飛等人通商國是。他派聶重駐帶兵前往驿臺,向農奴宣讀了诏令,并着手安排官員分撥去塢堡,組織分發田地一事。桑麻大喜,帶着農奴軍撤退,讓出了伊闕城外的道路。

不多久,飽受戰亂的各族流民湧向伊闕,聶無憂知人善用,委派蓋行遠去處理此事。蓋行遠一直生活在民衆間,口碑廣厚,憑着原石頭城親善的名聲,他不大費力便安置好了流民,幫他們搭建帳篷,駐紮在原野上。

第三日,聶向晚拿着灰雁傳遞的消息回轉,向聶無憂禀告:“北方冰原突然沖出大隊人馬,渡過伊水河,向伊闕趕來。”

聶無憂有些吃驚:“冰原路滑,那隊人馬是怎麽跑過來的?”

聶向晚回道:“恐怕是烏爾特族。只有他們,才天生具備駕馭冰原的能力。”

聶無憂皺眉道:“北理與烏爾特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他們住得遠,适應不了我們這邊的風沙。以前有三宗塢堡在外面抵着,無形保護了皇廷,現在可好,三宗一倒,等于撤了皇廷的屏障。”他只是口頭埋怨,心裏的瞻望還是極明朗的。破除三宗,對北理以後的長治久安有重大意義。

聶無憂匆匆走出,去與謝照商議。一刻後,謝照帶兵出征,吩咐蓋行遠先用流民堵在外圍,結成第一道屏障,再擺兵嚴陣以待,組成第二道壁壘。

聶向晚轉到謝飛居處禀報消息,謝飛看着她問:“烏爾特此時出兵是何道理?”

聶向晚推斷道:“估計又是葉沉淵的主張。我曾見他去翠怡坊送消息,就是猜不到他的意圖。”

“以他那性子,叫來烏爾特族,想必又要生事。你給我老實留在宮裏,不準外出見他。”

聶向晚在謝飛的盯視之下,應了聲好。她走回小院,胭脂婆提着另一籠糕點在候着了。

聶向晚無奈地說:“姑娘連續三天送來點心糕果,都喂到我徒弟肚子裏,以後別來了,這皇宮大院,又不像姑娘家的門樓子,走動得頻繁了,恐怕他人生疑。”

胭脂婆得了葉沉淵的教導,心智靈活了不少。因此再應對聶向晚時,她從來不管聶向晚說了什麽,只顧喜滋滋地湊到她跟前,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完。

這次也是如此。

“我給姑娘送的花香奶酥茶,味道可好?怎麽不見姑娘喝過一次?喏,這裏還有一條毛皮圍脖,我連夜趕着縫制的,今兒天涼,姑娘戴着試試。”

将鬧鬧騰騰的胭脂婆推走後,聶向晚撚了撚圍脖,發覺那些雪白的絨毛,似乎是兔毛。她呆立許久,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過一日,胭脂婆又喜滋滋地對聶向晚說:“公子外出一趟,提回一籃子雪兔。那兔子長得可真是好,毛發又白又亮,公子閑來無事,只是逗着兔子轉圈,看來姑娘的第二條圍脖又有指望了。”

聶向晚坐立難安,午後悄悄出宮,去了一趟外街的宅院。垂蔓秋千後傳來一陣美人的笑鬧聲,大概是逗得兔子開心。她站在花牆外,背對着院子,耳中卻是極力搜捕着動靜。她聽到兔腳跑過沙地的細微聲音,心知葉沉淵果然捉了一籃兔子,腳下卻有些猶豫,遲遲不肯進門。

一只白兔傻頭傻腦地跑到她面前,不知聽到什麽聲響,又跑回了院子。

聶向晚慢慢走進院門,流蘇花架前,正站着一襲雪袍的葉沉淵,他在手裏拈了根花枝,幾瓣秋海棠撒落下來,随風卷入衣袖,拂送一絲绮麗暗香。

他沒說什麽,嘴角掠開笑意。

秋千架後的三四個美人放下紗棚,齊齊對聶向晚施禮,抿嘴笑道:“總算盼到你來了,再笑下去,我們可都要閉氣兒。”她們魚貫走出院子,招來馬車夫,報出翠怡坊的名字,再也不見回轉。

聶向晚等着衆美人走遠,說道:“殿下何必辭退了她們,留着她們幫殿下剪兔毛,不是更好?”

葉沉淵笑道:“她們在,你就不會來。”

聶向晚走到石桌旁,提着一只只雪兔放進竹籃,問:“我可以帶走兔子麽?”

葉沉淵伸手,用花枝壓住了竹籃邊框,一股沉力迫使兔子慌亂起來,在布置好的花被上轉圈。聶向晚拂開他的花枝,他又擡手搭上,還淡淡說道:“兔子是人質,被你帶走,你更不會來。”

聶向晚将竹籃換到另一只手上,放在身後提着,拉開與葉沉淵的距離。她想起那條白圍脖,極是痛心,冷臉說道:“天氣轉涼,兔子沒了毛皮禦寒,會凍死。殿下自己倒是吃飽穿暖,偏生不可憐那些無辜的性命。”

葉沉淵立刻答道:“那是貂毛。”

聶向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又加上一句:“不騙你。”她摸了摸雪兔,覺察到毛質确有不同,才松口氣。

葉沉淵見她站着不動,拉她坐下。

聶向晚直接問:“殿下喚來烏爾特人,到底有什麽居心?”

葉沉淵伸手摸進她的衣袖,握了握她的手指,覺得冷,便喚院中唯一留下的侍女胭脂婆拿來貂皮暖手抱,給她捂着。見她推脫,他索性拉住她的手,放在臉上貼了貼。

聶向晚慌忙收手,忍不住說:“殿下的臉比寒冰還冷,實在是不敢讓我造次。”

葉沉淵微微笑了笑:“我身上是熱的,你來試試。”

聶向晚退遠了些,再提話頭:“那烏爾特人前來北理——”

“那便是我送給你的大禮。”

☆、誘酒

聶向晚心裏生奇,再也顧不上兔子,将竹籃放在石桌上。葉沉淵撤了花枝,從秋千上挂着的紗棚裏取出兩片灑了藥水的車前草葉,在兔子跟前晃了晃。那三只雪兔本是賴在花被上打滾,聞到熟悉的味道後,突然齊齊立起身來,将雙腿搭在竹籃邊框上,伸頭去嗅懸在半空的草葉。

葉沉淵馴了極久的兔子,今日小露一手,無奈聶向晚沒有注意到。她只是問:“殿下此話何解?”

他漫不經心地答道:“我曾對你講過,烏爾特族與親人失散的故事。”

“是的。”

“那麽此刻,烏爾特族來北理,時機顯得剛好。”

聶向晚越聽越驚奇,不自覺地挺直腰身,端坐在椅子上,皺眉推敲聽到的答複。葉沉淵轉頭看看竹籃裏的兔子,見它們因為沒得到往日必然撒下的草葉,而作出的一副戒備模樣,嘴角不禁又掠開笑容:“都是一般傻氣。”

聶向晚聽他岔開話,回神問道:“什麽?”

葉沉淵卻不答,只是笑。

聶向晚皺眉道:“殿下繞來繞去都不肯告訴我,那烏爾特族出兵的理由,只推說送禮給我,讓我好生捉摸不透。”

葉沉淵擡手抹去她眉間的皺褶,溫聲說道:“留下來吃晚膳吧。”

她推開他的手,冷淡瞧着他。他兀自摸了摸她的頭發,仍然低語道:“留下來。”

院外秋陽高照,天外傳來雁子清亮的叫聲,除了葉沉淵的軟語之聲,四周落得極靜。聶向晚看着葉沉淵溫潤的眉眼,似有光華流動,恍惚記得,十年前,他也曾這樣對着她,為她穿衣梳發,照顧她的起居生活。那時的她中毒将亡,他依然待她如掌中至寶,事必躬親。

聶向晚垂下眼睛,神色已是溫和了不少,應道:“好。”

一只鴿子咕咕叫着拍翅飛走,兔子聽到動靜,又昂起頭。在清淨四境中,聶向晚回過神來,催促葉沉淵解釋烏爾特族出兵的緣由。葉沉淵不語,她将手搭上他的左臂,推了推,說道:“殿下越是拖沓,我越是覺得殿下不安好心。”

“叫我阿潛。”

聶向晚怔忡一下,道:“殿下都這般年歲了,再被稱作‘阿潛’,十分不合時宜。”

葉沉淵擡眼望過去,淡淡道:“你是嫌我老?”

聶向晚抿唇不語。

葉沉淵遽然冷了眉眼,說道:“即便我是這天下人的殿下,也只是你一人的夫君,夫妻之間平稱名姓,有何不合時宜?”

聶向晚靜靜看着他,面色謙和,心底卻忍不住腹诽個不停,太子府裏還留着一個閻良娣,也是他名義上的妻子,怎能算是她一個人的夫君?不過,她極早就打定主意不随他回去,與他斬斷一切糾葛,這些題外話,她是斷然不會提的。

葉沉淵只覺腹內血氣翻滾,情毒之痛像是燒沸的水,層層疊疊湧上他的喉嚨。他極力克制一刻,暗中調息吐納,平複疼痛。

聶向晚看出他的異樣,渡氣給他,低聲道:“殿下別動氣……對身子不好……”

葉沉淵依然枯坐在凳上,似一尊石像,冷着眉眼,挺直着背,不言不語。

聶向晚澀聲喚道:“阿潛……”

葉沉淵轉頭看她:“肯喚我為阿潛了?”

她為難地摸摸臉,說道:“殿下原本就是儲君,足踏至尊之位,若是被旁人喚作小字,恐怕有失風儀。”

他淡淡回道:“當初你在地上爬來爬去時,怎麽不提我的風儀?”

她語塞,連喚幾聲見他不回頭,轉到他跟前,低聲說道:“我知道是我錯了,對不住你。風起涼了,你回屋去歇着吧。”

他亦然看着她,面色不興波瀾,連語聲也是淡淡的。“真想讨巧賠禮,就得聽我的話。”

她嘆道:“好吧。”

聶向晚溫馴異常,一派恬靜地坐着,很讨葉沉淵的歡心。當即,他就解釋了烏爾特出兵的始末。

烏爾特族在三十年前被三宗塢主攻破,被迫退向域外,遠離了冰原。族內被抓的男子與北理民女通婚,留在宗主塢堡內,誕下子嗣,與子嗣一并被充作為農奴。

葉沉淵說道:“此次李若水大婚,我料想宮廷之中必然會發生一些變故,便寫信督促烏爾特族親王出兵,既能幫他找回散落的族人後代,也能解決外圍的問題。”

聶向晚奇道:“外圍能有什麽問題?”

葉沉淵哂道:“你能去袁擇塢堡,大抵不過是鼓動農奴反主,趁着袁擇殺進宮,再布置人去堵他後方。這計策雖是好,卻有些風險。農奴既然敢反主,自然也敢反你,一旦他們提出的要求沒達到,下個打劫的便是皇廷。”

聶向晚微微笑了下,沒說什麽。他的話可能有偏差,但預想的結果卻是正确的。幾日前,農奴自發組成大軍,浩浩蕩蕩朝着伊闕殺來,剿滅了三宗潰散的甲兵,卻也脅迫皇廷立刻同意分發土地,與謝照禁軍對峙驿臺,這也是不争的事實。

葉沉淵再道:“烏爾特族一來,可以替你解決天大的難題,一半農奴分化出去,回到原居地,所留下來的人口必定是北理嫡派血系,難以生出二心。那聶無憂分發土地時,也能省下一些,便于他屯田養兵。”

聶向晚轉頭用眼角瞟了下他,問:“你會有這樣好心?做些造福于北理的事?”

葉沉淵笑道:“我長年吃葷,偶爾吃吃素也是極不錯的。”

她狐疑地看着他,面色猶帶不信服之意。

他淡淡道:“北理已是我囊中之物,我只希望,能早些帶走你。”

她追問:“我的事怎與烏爾特出兵有關聯?難道說,他們一來,我就能随你走了?”可是先前,他說烏爾特是為召回本族後裔而來,也便于幫她解決外圍的圍困,她是信的。至于這後來的一句,她決計想不通道理。

她暗自揣度,他現已中毒,折損了功力,以他目前的處境來看,是她威脅他才對,遑論他能帶走她。然而轉念一想,他的心計一向多,連她布置農奴鬧事、在宮廷奪權的事情都能預見,這還有什麽後繼變故不是他能掌握的?

聶向晚抑制心內驚奇,繼續試探道:“殿下既然沉着在胸,怕是已經準備好了吧?”

葉沉淵冷淡道:“你喚我殿下,即是承認我儲君身份,君臣需有別,我必須攆開你,不答你話。”

繞了一個時辰,眼見又回到稱呼問題上,聶向晚算是心悅誠服地低下頭,喚了聲:“那,阿潛告訴我吧。”

葉沉淵拂去袖上秋海棠花瓣,漫不經心地說:“阿潛不方便答,你還是死心吧。”

聶向晚呆立一刻,見他笑着,微愠轉身,朝院子大門走去。他在身後不鹹不淡開口:“你答應過我,今日要聽從我的吩咐,我不喚你走,你怎能私自離開?”

聶向晚繼續朝前走,一道袖風從她身邊滾過,唰地一下将院落大門掩上一扇。她見狀頓了下,轉身道:“我且問你,作為東道,我待你可好?”

葉沉淵微微一笑,斂了斂唇,不答話。

“你曾怪責我,不關心你住在哪裏,吃些什麽,睡得是否安穩。我都着手一一解決,讓你住得舒适,吃得香甜,睡得安穩,衣食雖不至于精貴,但也強過殷實之家,你細心想想,我說的可有錯?”

他看着她的臉色,忍笑順從答道:“無錯。”

“那便是了。”聶向晚淡淡地揚了揚眉,說道,“你接受我的饋贈,即是客人。客随主便,這個道理還是要講的,現在主人要走,食客怎能阻攔?”說着,她已擡腳邁過玉石門檻。

身後傳來胭脂婆極為困頓的聲音:“公子,照着這食譜上說,爆炒兔肉需加入姜末蔥花,用火焖過才能起鍋。這樣一來,味道重了些……”

葉沉淵淡淡說:“無妨。”

聶向晚躊躇一下,終究走了回來。她搶到石桌旁,又要提起那籃兔子。一截花枝伸過來,用力粘上框籃,驚得兔子亂滾亂爬。她在臉上痛惜不少,又伸手去拂開花枝。葉沉淵再次取過車前草葉,在兔子跟前晃了一圈,誘得兔子傻兮兮地立起腰身,伸頭去嗅葉子。

聶向晚看見三只雪兔齊齊站起,一動不動地瞅着他,驚異不已,手上竟然忘記了動作。

葉沉淵暗自笑了笑,哄着她坐下。

天外無風,花自翩跹,拂送暗香。靜默的午後,烹茶便成了葉沉淵着意消遣的事情。他喚來胭脂婆當庭演示茶道,胭脂婆得他三日指導,技藝不可同日而語。

宅院門廊上布置着一道桌案,旁邊配齊木炭、紅爐等物,映着窗前青竹碧色,顯露一派恬靜之态。胭脂婆洗淨手,跪在席上,化開雪泉水,放在鍑鍋裏煮沸。待水燙過三巡,她加上少量鹽末調和味道,然後取極品香茗入沫饽,斟得兩盞清茶。

聶向晚看出了端倪,說道:“胭脂婆效仿的是古朝陸羽煎茶法?”

葉沉淵應道:“是的。”

“你喚她來演示,又有什麽主意?”

葉沉淵淡淡道:“你在天階山上,曾用過這種貴族斟茶法,可見對它較為熟悉。我喚她再演示一遍,顯露每一個細節,就是為了讓你放心。”

聶向晚沒聽懂弦外之音,不答話。

葉沉淵耐心說道:“前兩日,她送你兩壺花香奶酥茶,都被你倒了。我想你大概是防得緊,怕我在茶水中做了手腳,所以喚她當庭烹茶,給你新做一盞。”

正說着,胭脂婆似是得到指示般,将半涼的清茶傾倒進碧玉杯,在杯口隔上一層雪巾。聶向晚看得心奇,胭脂婆拈起一撮桂花,撚在雪巾上,再用沸水燙過,沉下花香。最後,她從爐上取下長嘴銅壺,突然擡高手臂,當壺嘴離得杯口不足三寸時,她便激射壺水,将少量奶沫送進杯中。

頃刻,一盞花香四溢的奶茶便呈到聶向晚面前。

聶向晚微低頭,聞了聞茶香,仍是不喝下。

葉沉淵取來一碟水晶兔子糕,放在石桌上,淡淡道:“還是不願喝?”籃子裏的雪兔探出頭,看着桌上的兔子糕,微微撥弄着前爪。他見了,卷起一片竹葉,挑出幾滴茶水,送進兔子口中。

兔子全數喝下,無異狀。

葉沉淵擡眼看着聶向晚,不說話。聶向晚哂道:“你這樣瞧着我做什麽?兔子不懂事,喝到什麽自然不會對我說的。”

葉沉淵再用花枝輕輕拂了拂竹籃,兔子受力而動,齊齊站起身子,又傻兮兮地與聶向晚對視。

葉沉淵淡淡道:“就差喚它們給你施個禮,以示我未存異心。喝盞茶麽,又不是要你侍寝。”

聶向晚捂住發紅的耳廓,愠怒道:“殿……你少說些玩笑話,或許我更能相信你。再說了,你三番四次送上來的茶,能随便喝麽。”

葉沉淵拂衣而起:“罷了。”轉身走向內堂。

☆、狙殺

日暮,煙塵落下,樹葉無風飄灑。

捱到晚膳後,聶向晚不待葉沉淵發話,便匆匆忙忙趕回皇宮,繼續起草土地分封的诏令。

伊闕外街宅院內,萬景靜默,垂蔓花架四周浮起一層暮色,煊赫了清冷的廊道。

葉沉淵掀開雪袍衣襟,端坐在椅子上,說道:“怎麽樣了?”

此時,院外高大的榆樹上才躍下三道灰衣身影,均是鬥篷遮面,手腳靈便。他們躬身施禮,由着暗衛隊長答話。

隊長說道:“回禀殿下,烏爾特親王所帶的隊伍一路沖來,離此地還有二十裏,北理兩營禁軍在城外結陣嚴待,不出兩個時辰,他們便能遇上。”

“謝照呢?”

隊長回顧一下所掌握的消息,仔細想好了措辭,才答道:“據下屬傳報,謝照本是在城外值守,忽截到一名白衣教巫祝的行蹤,喝問那人一番,似乎是得到了什麽消息,然後,他便帶着一隊人馳向內城,在素食齋坊外巡查。”

葉沉淵在三日前去過素食齋坊吃早膳,穿着白衣教的袍子,一路走得閑适,并未避開衆人耳目。常人只當他是巫祝,敬而遠之,只有逃出宮的那幾名巫祝,見聶向晚待他親善,能猜測到他的來歷不簡單。

尤其巫祝們還曾聽到葉沉淵抓住聶向晚手腕時,揚聲說過一句:“我不是你的殿下,喚我阿潛。”

葉沉淵存心要會會謝照,有意留下一些蛛絲馬跡讓謝照尋來,向巫祝點撥身份、在外游蕩半日便是如此。他不便去挑釁謝照,那麽只能等謝照自己送上門。此後,無論發生什麽事,聶向晚都不可怪責他。

“竟然用了那麽久。”葉沉淵冷淡說道,揮袖喚暗衛退下,“我當他聰慧,能早些推算出我在這裏。”

暗衛并不動,遲疑說道:“殿下染疾,內力虧損,身邊只有我們三人,再喚退我們,恐生變故。”

葉沉淵冷冷道:“退下!”

那三人再不多話,齊齊鞠躬,翻身躍上樹,頃刻隐沒了身形。

葉沉淵去內室,用藥水淨面,稍稍擦拭,便恢複了原本的容貌。

酉時三刻,兩列禁軍扣缰疾馳,以虎狼陣勢圍堵住了外街,不放走任何一人。謝照兵甲未除,着黑金戰铠,手持銀槍,宛如游龍般掠向寂靜的宅院。他的身後,僅僅跟從數匹騎兵。

葉沉淵端坐在院,雙鬓泛霜華,容顏清如雪。一旁的桌案上,平整放着古劍蝕陽,鋒刃冷冽,嫣紅勝血。

遠處,一人一馬當前躍出,細看,還能看清來人臉上的淺顯疤痕。

歲月在即将對峙的兩人身上,各自留下了滄桑的痕跡。或許這場争鬥,從很早起就拉開了帷幕。

戰馬沖突進院,謝照不停,眸子裏的光蘊着一團清冷月華。及近,他一拔身形,似是騰淵的蛟龍一般,自半空中揚手,使出一記絕殺。銀槍聚集了他的所有力量,尖銳地破開風聲,徑直劈向葉沉淵眉眼。

葉沉淵伸手在桌案上輕輕一按,掠走蝕陽,同時避開了身形,只餘下一襲袍角在風聲裏飛揚。那柄銀槍趕到,刺向他的胸口,他提劍斜挑,将槍尖震開。

叮地一響,有些微光火在庭院裏落下,映着兩人冰冷的眼眸,似是脆弱的招呼聲。戰馬早先受驚,已撅蹄跑開。只過了一招,院子裏的秋千便散了架,孤零零躺在垂蔓花架下。

葉沉淵望進謝照眼裏,冷冷說道:“等你很久了。”

謝照亦樣不假辭色:“若知是你,早些日子便不能讓你這般快活。”

葉沉淵掠開嘴角,露出一絲譏諷的笑:“你有這能力麽。”

謝照回道:“現在讓你領教下。”

兩人說得冷淡,手上功夫未曾停下,強烈的殺氣震得花枝葉末飛舞,形成一道道漩渦,吞吐着風聲暮色。院外的騎兵眼尖,知道這場争鬥不是沙場那般簡單,紛紛避開鋒芒,退向了街邊。有一名騎兵擔心謝照有了閃失,問道:“不幫殿下麽?那人的劍氣看着要烈一些。”

被問者将他馬頭拉開,嗤道:“殿下就是怕我們吃虧,才不準我們進戰團,你當殿下沒有預計過這事?依我來看,殿下就是太磊落了,不願意走快道兒發兵圍殲敵人,只肯自己硬拼。”

正說着,強烈的劍氣從旁劈來,驚得戰馬嘶鳴一聲,還來不及躲,就被削斷了蹄子,跪倒在街上。

騎兵駭然,一招手,示意傳令遠方,引禁軍來圍堵。

庭院受損,殘破零落,花牆四散,土胚兀存。

葉沉淵雪袍凜然,站在晚風中,衣襟輕輕飛揚。他的右手,拎着紅光熾熱的蝕陽,沾染了一絲血跡。謝照回頭看看四周已經殘破,開辟出一方空曠的場地,便索性拉開铠甲,只穿着黑袍站在花枝上。

“如此而已。”葉沉淵看着謝照,冷冰冰說出四字。

謝照反唇相譏:“以你這樣的資歷,只配我使出一半力。”

一陣潮水般的馬蹄聲從遠而來,夾雜着禁軍兵革的摩擦聲。不等他們停下,背對着的謝照就揚起手,說道:“都不準動,這是軍令。”

騎兵無奈駐馬,停立在外圍。

葉沉淵面向衆人,容顏不改分毫,嘴裏的語氣也是清淡的。“即便是一起來,結局也只有一個死字。”

謝照哂道:“可笑你一介蝼蟻之民,自不量力,依靠僞裝的身份,才能茍存這麽久。沒那麽通天的本領,嘴上的牛皮倒是吹得響,不怕閃了腰麽?”

有騎兵哈哈大笑,笑聲未落下,葉沉淵的身形已閃出。如同電光火石一般,他棄了謝照,淩空劈出一劍。等劍氣消散時,笑着的騎兵已經陳屍馬下,連帶着身後人受累,也被抹殺了性命。再看葉沉淵,站在原來的石階上,衣襟才輕輕落下,仿似從未離開過。

謝照沉聲道:“都退下。”

騎兵肅容,徐徐驅動馬匹後退,留給對峙的兩人更加廣闊的場地。

“滿意了?”葉沉淵擡眼看謝照,冷冷地說。

謝照持槍指向地,微微嘆口氣:“我本以為,像你這樣的喪家犬,不需我用力追打,留你一分薄面。哪想你不領情,追着我讨打,既然如此,那我也用不着客氣了。”

“原來謝郎的功夫來自嘴皮。”葉沉淵掠了一絲模糊的笑在嘴角,淡然道,“果然不曾辱沒粉面之稱,顯盡了北理的女氣。”

“是麽。”謝照淡淡道,将銀槍搠立在地面上,揚起兩指向空中一招,“再不笑,只怕就笑不出了。”

頓時,在林立的禁軍馬隊後,呼嘯起一片風聲。百名弓箭手待命而來,見令下,紛紛扣弦而射,雷霆般迸發箭雨。

葉沉淵身形疾動,長劍冷劈,揚起一道密不透風的劍氣屏障,擊退近身的箭矢。他的前後左右,頃刻間插滿白羽,如同溪流一般,阻斷了馬蹄的靠近。

一股騎兵仍然躍躍欲試,想沖進戰局。

謝照接過遞上的弓箭,拉開弦,用冷眼睇視住前方雪衣身影。他的臂膀蓄足力,弓弦已是飽滿,再無可退之地,如果射出這一箭,必定是風雲雷霆。

葉沉淵無暇他顧。

謝照悄然松開兩指,羽箭追星趕月般撲過去,穿透其餘箭矢的殘尾,徑直撲向葉沉淵。葉沉淵正凝力劈開一劍,聽聞周遭聲音已變,心知有異況,不得不轉過身形躲避。

謝族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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