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大婚(上)

自那日徐員外家詭異一遇,燕雲覺得無相的态度越來越是難以琢磨不透。無相這人她了解,是個極端的利己主義者,與陳昭歌成親,究竟是情之所系,還是姑且順之,另有陰謀?

原先知曉他要去大梁,只當他一是為了解除陳姑娘的毒,二是他當年似乎與蕭太後達成什麽交易,是以自己的生命為籌碼的。如今幾年過去,他身體已至大限,需至大梁尋得延命之法。

這原也說得過去。

直到他抛出一枚“去輝夜島”的驚雷,而後陳姑娘又滿懷羞澀道出二人即将成親之荒謬言論。

她确實看不透無相在想什麽,此人眸若死泊,毫無人性,行事詭谲不定,什麽正常不正常的事情他幹不出來?

某一瞬間,燕雲忽然後悔答應和他一同行程。

“這一路本就艱險,若不能知根知底,怕徒增無妄争端,明問也好,暗查也罷,我們必須要知道他的真實想法!”

事情的走向必須要全盤掌控在她的掌心,她不會允許任何意外出現,尤其……是陸嶼。

“不必憂心,雲雲。”

陸嶼溫柔地擦幹她發尾的濕潤,指尖撫平她眉心煩擾,“後日是五月十三,還來得及,明日你尋借口将陳姑娘約出來去寺廟燒香祈福,陳姑娘為人單純,怕是能套出些話來。”

燒香祈福?

倒是個好主意。

且不說明天是兩人成親前一日,慣例來兩人講不該見面,無相自是不能跟着。

再者,走水路的話,他們作為東家,自是要去寺廟求個一路平安的吉祥日子。

恰陳姑娘燕爾新婚正情意濃全時,定也想去祈福讨一讨好彩頭。

她贊同地點了點頭,全然沒有注意到發間的手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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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無相來了,雲雲多久沒正眼看過為夫?”

鬓側的手順着而後一路下滑,燕雲摁住他的手,她人卻沒動,端坐着,瞧鏡中身後之人,他依舊端方矜貴,只是眼角眉梢卻染了欲—色,人因為她的阻撓而惱怒地微微歪頭,沉穩的眉眼不由得幼稚起來。

她曉得,他在等,等她的同意和回應。

“我明日是要出門的。”言下之意不行。

腰側的手依舊沒有松開的打算,他雖不說話,燕雲也知道他不願意了,拍他一下,“多大人了?”

笑語嬌俏,是冷硬如她在他面前獨有的一面,陸嶼不由得擡頭看,恰好瞧見她眸中一閃而過的精明,徑直将人抱起來,“你算計我?需要我答應什麽?”

燕雲抵住他的胸膛:

“若是船隊真打算兩隊出行,我希望你能夠上直達大梁的那一趟。若我有危險,我會用特殊方法通知你,你得走,在我有危險的時候接我回家,像以前一樣。”

她不希望他冒險。

陸嶼忽然盯着她的眸子,看的燕雲不太好意思,半晌他笑,“好。”

“雲雲這雙眼睛,誰都拒絕不了的。”

他極盡溫柔,将人放平,撤下紗簾,熄了燭火。

***

翌日。

寺廟,遠山沉沉鐘聲并着僧人模糊不清的彌彌念經聲,為寺廟添了無比莊嚴肅敬的虔誠感。

門口小師傅雙手合十迎接來客,即使面對如陸嶼這般端方矜貴的香客,亦是不卑不亢,陸嶼禮貌回禮,瞧着面前并肩而立的兩道倩影,笑問身側的人,“不進去?”

容樾閉眸養神,倚在門口石獅子旁邊,兜帽遮掩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張殷紅的唇,只斜斜一倚,桀骜不馴卻又疏離難掩的氣質令人難以接近,饒是如此,路過的姑娘們都紅着臉,駐足停留,想多看一眼這寬肩窄腰的郎君。

容樾沒答他話,陸嶼卻不覺得尴尬。

貴家修養出來的規矩使得他并不在意,“既如此,陸某便一個人進了。”

“對了,前兩日昭歌姑娘的手帕落下了,如今我命人洗淨相還。”

他如是道,将手帕放在容樾身側的石獅子旁,随後離開,遣了幾人着昭歌和燕雲,随後自己也遙遙跟在後面。片刻後,容樾陡地睜眼,不多時便見陸嶼岔開入了別處,他悄然跟了上去。

寺廟曲徑通幽,小闌斜護,左拐右拐,便跟着陸嶼入了一處偏狹的廂房,溫度極低。容樾隐匿在陰暗處,指節凍得難以蜷縮,這讓他想起了一個地方——原先他用來保存陳昭歌屍體的冰室。

“陸商主,人都按照您的安排,保存的十分安好。”這谄媚的聲音,赫然是前幾日被昭歌揍得抽搐得親媽不認的徐員外徐沖。

“嗯,很好。”

冷淡的聲音,不夾雜任何的感情。

自容樾的視角看去,陸嶼的指尖流連在冰棺上,向來溫潤的眉眼不見了,取而代之是帶着瘋狂的冰冷和冷靜,或許在觸及那一具具屍體之時,眼底還有強烈的迷戀。

“還差一雙眼睛,一顆心髒。”尾音是距離完美一步之遙的喜悅。

“陸商主,可,可這價錢您沒給夠啊?”徐沖顯然有些貪婪,為難皺起的兩條眉毛沒少算計。

“眼睛我有了,心髒不用你管,總之錢少不了你的,你給我守住她,好處少不了你的。”

“是是是!我做事您不放心?這些年您瞧瞧我的名聲,為了收集您要的,家裏人都以為我……我婆娘碰都不願意讓我碰,前幾天還差點讓一個小丫頭打死……”

小丫頭?

陸嶼想起靈動活潑的粉衣小姑娘,忽然笑了,“那小丫頭不許動,她那顆心,得是活的。”

……

容樾淡淡看着這一切,冷笑一聲,早知道燕雲找的這人不對勁,他似有若無對陳昭歌示好,鐵定不懷好意。

他原也不在意。

只是,陸嶼做什麽他不管,但是壞主意打到陳昭歌身上了麽?

是,他不否認陳昭歌除了讨厭一無是處,但有一點是确定的。陳昭歌那條命,是他丢了半條命拿的涼玉珠差點沒死,生生從閻王爺那裏搶回來的,她如今那條命是他的,沒有他的準許,任何人都沒有資格碰。

指間夾着的薄刃被磨蹭得發亮,就在出鞘之時,他的指尖忽然纏上一圈又一圈的“容樾”,粉白的花瓣緩慢将他圍住,漸漸化成星子散落,他愣了一瞬,手上的動作慢了,于此同時陸嶼警覺看過來,容樾一個晃身,虛影一閃便不見蹤影。

陸嶼的人追的緊,容樾原也不想躲,他也不喜歡躲,只是指尖漲潮退潮般來又去的星子實在影響他發揮。好在沒人能追的上他,容樾側身躲入一處梵音室,以頂梁的佛祖像為掩體,一躍上房梁。

沒想到陳昭歌也在這裏。

“日月山河為鑒,皇天後土在上,昭歌誠心誠意同佛祖禱告。明日五月十三小喜日,明日之後,容樾就是我的相公了,我希望他平安,一直平安,一直活着,一直不要死……”

容樾閉目養神,懶靠在房梁上,以喋喋不休的祈禱音為背景,休息了片刻。過了會兒,他側眼觀察了虔心跪在蒲團上的昭歌,雙手合十,神色認真,還真是難得見她這麽安靜,發髻後的蝴蝶尾巴也随之靜止。

活久見。

他很喜歡這種安靜。

于是拿出帕子,動作慢條斯理,打算處理薄刃擦出的傷口,但垂眸一見,修長白皙的指尖連同粉白的帕子依舊環繞在逐漸消散的星子中。

容樾挑眉,視線再次追随到昭歌身上,她到底念了什麽?

恰是此時,門打開,風帶過容樾松松挑着的手帕,堪堪落在昭歌合十的雙手上。

“靜明大師同我算過了,五月十四宜出水行,時間剛剛好。”燕雲含笑進來,又問,“陳姑娘,說了什麽,說的這樣久?”

昭歌擡擡頭,房梁上空空如也,眸子怔忪,過了會兒才道:

“我想的是,既然決定在一起的話,就要長長久久在一起……原來以為不會靈,我還發誓以後我一定吃素,多做好事,可是佛祖會不會管我這樣小的事情,但是我一睜開眼睛,它就落在我手上。”

她很喜歡的一張帕子,忽然就丢了。

但剛剛,在她像佛祖祈福時,就這麽輕飄飄落下來。

“後來我想,一定是佛祖瞧我心誠,答應了我的這樁心願,我以後一定吃素,好好做好事。”

燕雲也随着昭歌的視線看過去,并沒有瞧出什麽異樣來,雖然直覺無相娶她不會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但她對着這麽一雙澄澈單純的眼睛,實在不忍心說實話。

“是啊,姑娘心誠。”燕雲有心引話題,感嘆道,“我原以為他這輩子很難成家……”

很難嗎?

昭歌回想一下跟他商量這件事的過程,他一開始确實是不願意的,甚至幼稚死了來威脅她,“你沒見過我殺人的樣子嗎?非要我親自告訴你我是什麽樣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我看不爽了就殺,你見過對吧?”

昭歌被他含笑卻冰冷透底的眼神吓得攥着床沿。

“你,你是想反悔?”

“好聚好散不行嗎?非得要我殺死你?”

“你說好聚好散就好聚好散,我你親了親了,摸也摸了,你要非好聚好散,以後不要進我屋子裏的門了!”她指着門口。

“這是我買的院子。”他不屑地切一聲。

“那我走好了!”她很生氣,但又不知道做點什麽,摔門而出。

片刻,他忍無可忍,吼一句,“滾進來!”

“好的!”她根本就沒跑遠,從門口冒出顆腦袋來,盯着他,“那現在可以親親了嗎?”

容樾:“……”不可以。

……

昭歌和燕雲解釋,“他有情我有意,情比金堅是一定要成親的。”

燕雲:“……”原想同她打探些消息的,現下看來,怕是沒什麽必要,也問不出來什麽。

二人再次禱告一會兒,梵音陣陣,熏香袅袅,出門時已是傍晚。昭歌聽魏娘講規矩,明早之前她和容樾不該再見面的,是以一早同寺廟住持商量好,把東西收拾好備在廂房內,今晚住在此處,不能讓容樾見到她,明日,她便直接從這裏出嫁。

這裏有這種習俗和說法。

“這麽快?”燕雲不解,縱然可能是陰謀,但這不該是大事?

“是有點急,但是很多東西會有的,以後都會有的。”昭歌不好意思笑笑,其實除了嫁衣是她自己選的,其餘都是容樾在管,婚貼她想自己寫,可是歪扭的字體在容樾蕭疏軒舉的瘦金體旁一放,不用他說,她就沒再堅持。

“既如此,我也不走了,明日我送你出嫁。”燕雲被她的心大逗笑,“嫁衣呢,我瞧瞧,反正他這會兒應該走了,穿上我看看。”

燕雲瞧着昭歌紅着臉進去,走了幾步到門口,耐心哄了等待的陸嶼許久,才順了毛,堪堪将人哄回去。

“燕雲姐姐!”

燕雲聞聲回頭,那一霎目光驚豔。

精致的大紅衣料繡着金銀花藤和展翅鳳凰,恰到好處的剪裁掐出纖腰細臀,盈盈楚宮腰不堪一握……太陽落到一半,雲層還嵌着金色的邊,被稀釋的光輕薄透亮,全都稀碎落在她一個人身上。

“容樾你看!”

昭歌雀躍喊一聲,張開手轉了轉給他看,燕雲随之望去,瞧見院牆上不歪卻也不正坐着個人,沒個正行,他目光淡淡,轉也不轉瞧着這邊。

燕雲趕忙将昭歌推進屋裏去,“這會兒不能看!”

在等昭歌換衣服的空缺,燕雲捕捉到容樾眼底的深意與精明,目光探尋,“你別有目的,對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自家後院着火,事情還想管到我身上?燕雲,別人我不管,陸嶼想什麽,你想什麽,我半點沒興趣,你轉告陸嶼,陳昭歌命是我的。”

“你們誰動她誰死!”

說到最後,語氣已經完全不正常了。

燕雲疑雲叢生,不解其意,正待進一步詢問時,靜明大師即住持前來,“聞得有小施主要自此處出嫁,是喜事,老朽幫忙算一卦?”

“沒必要,不需要。”容樾果斷拒絕。

靜明大師好歹一代高僧,他那一卦多少人求不來的,如今難道他主動算卦,卻想也不想被拒絕,他是沒想到的,“也罷,人各有信,倒也不必強求,阿彌陀佛……”

“不強求不強求的師父!”昭歌及時攬住容樾的胳膊,不讓他跑,她一向對這些事情很好奇,“容樾我們算算嘛算算嘛!”

“算什麽,算你什麽時候死在我手裏?”不在乎的樣子。

昭歌:“……容樾!”

“随便。”

昭歌問了自己很關心的問題,“我挑的那件嫁衣好看嗎?”

“醜。”

“那我穿上好看嗎?”

“很醜。”

“……”

“容樾你這個笨蛋!”

“沒你蠢。”

容樾懶得跟她吵,徑直進了屋子,昭歌氣得不行,但一直不知道拿他怎麽辦,雖然心裏不高興,表面還是恭恭敬敬和燕雲将靜明大師送到門口,“大師對不起,他人很好的,就是偶爾脾氣不好,你不要在意,他沒有惡意的。”

昭歌的道歉很誠懇,靜明大師卻搖搖頭,若是真要記仇,那才是枉他修了多年佛道,他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掰下一根,玄虛地賣了個關子,“方才那位施主最後回的三句話。”

“兩句假話,一句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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