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君少優到達西北大營的時候,已經是臘月下旬。古樸陳舊的邊塞小城被接天連日的冬雪覆蓋,視野中白茫茫一片。西北風夾雜着殘雪打着旋兒的吹過,包裹着營地四周的木栅欄。長長短短的冰淩倒挂着,犬牙交錯,在冬日的照耀下散發出炫目的晶瑩剔透,偶爾暴露出地上和黑色的凍土,結着冰霜,嚴寒徹骨,叫人瞧了更覺冷厲。

将遠道而來的五千骠騎營安置到事先早已準備好的營地裏,又将其後尾随而來的難民們引到城外災民聚集的破廟中。君少優瞧着被大雪壓塌了半片屋頂的破廟,上頭勉強用氈席茅草壓住了,裏頭的供桌泥像俱都挂了一層薄薄的冰霜,災民們在破廟當地攏了一地柴火,青色的火苗随風舞動,時而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有黑色的煙霧從柴火中氤氲而生,瞬間就被呼嘯着的西北寒風吹散了。

君少優皺了皺眉,伸出雙手搓了搓,只覺得這裏冷的發陰。莊麟見狀,開口說道:“你一路風霜辛苦,先回大營休息片刻罷。大将軍正帶領着将士在城外巡視,晚間才會回來,為爾等接風洗塵。”

君少優嘆息一聲,瞧着破廟中神情麻木,舉止佝偻的人群,開口說道:“這裏實在太冷,長久下去會凍壞人的。”

莊麟嘆息一聲,開口說道:“我比你早到了近半個月功夫。我到那時,災情比如今更甚,滿眼都是斷壁殘垣,大雪封道,餓殍浮屍,百姓衣不蔽體佝偻在青天化日之下,賣兒賣女,易子而食。這會子已經好多了。至少能保證他們餓不死。只是這大冬日裏,凍土凝結的比石頭還結實,着實不好修繕房屋,也只能将他們集齊在這裏,熬過一個冬日便好了。”

君少優沉默片刻,他知道莊麟所言句句屬實。只是眼看着這情景實在難受。莊麟見狀,開口安慰道:“好在你當真鼓搗出足夠的冬衣,又帶來如此充裕的糧草等物,我們接下來的日子會更好過。”

君少優默默點頭,一個年約七八歲,身材瘦小的男娃怯生生走上來,滿眼濡目崇敬的瞧着君少優,開口問道:“恩人,我們今後就住在這裏了嗎?”

君少優回過神來,向那男娃笑道:“嗯,我們暫且要住在這裏,等年後便會重建家園的。”

他的身後,是一幹衣着臃腫的難民,雖然依舊是面有菜色,但各個精神飽滿,眼眸清亮,俱都以信賴的眼神看着君少優。另一位年約古稀,精瘦幹練的老者顫巍巍說道:“恩人,我們不怕吃苦,為了能早日重建家園,我們願意從今日起便上工。我們這裏有手藝純熟的瓦匠工匠,還要十幾二十來歲的大小夥子,就連女人娃子也可以挖土板磚清掃房屋,只要供我們一口飯食叫我們有力氣幹活就行。”

其後災民紛紛附議。君少優見狀,沉吟片刻,開口說道:“我會考慮的。現在請大家聽從将士們的吩咐找地方休息,其餘的事情我們從長計議。”

衆多災民聞言,立刻點頭應是,跟在西北将士們的身後安置起來。這些人在君少優的調教下,都已經很習慣了這樣安營紮寨,就地起火的日子。因此并不需要将士們開口鼓動,只在被引領到破廟西邊廂房處時便行動起來。

力氣較小的女人和孩子負責将廂房內掉落的殘磚碎瓦、積雪垃圾清掃出去,經驗較為豐富的老人則找到将士們主動詢問可有用來遮擋風雪的氈席稻草,有力氣的壯年人則拎着鍬鎬在廟外凍土上敲打挖掘出泥土,工匠和瓦匠則繞着破廟轉了一圈兒,開始打量着該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将這栖身之處修繕的更為完滿一些。然後有手腳利落,善于登高爬梯的小夥子小心翼翼爬到房頂,将斷裂的房梁清理出來,最終修補完善。

一切進行的有條不紊,熱火朝天。面有菜色的難民們手上的動作幹脆利落,時不時還吆喝着破廟裏頭蜷縮在角落裏躲避風雪的同鄉一起出來幹活。負責押送糧草辎重的骠騎營搬了半袋糧食過來,清閑下來的女人們就地起火,去外面尋些看起來幹淨的雪水放進鍋裏加熱,然後将一碗碗熱騰騰的水送到漢子們身邊,被凍得臉色都發青的漢子們一口飲盡,低頭用雪搓了搓雙手,繼續精神飽滿的幹起活兒來。

而這廂女人們則開始架火做飯,依然是清澈的幾乎能照見人影兒的清粥,黑乎乎幹裂裂恨不得能把嗓子劃破的面餅,食物的香氣慢慢飄散在天寒地凍的嚴冬,幹活兒的人們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絲期盼和滿足,更多的則是一種令人看着就覺詭異的憧憬……

不錯,正是憧憬。從這一群群窮困潦倒的災民身上,西北将士們看到了令他們為之震驚的神色,迥別與尋常難民的麻木和絕望,這些新加入的難民們雖然依舊是身體精瘦,面含菜色,但無論精氣神,看起來都要更為振奮一些。

莊麟身後一幹将領瞧着這些氣色雖不太好,但精神着實飽滿的災民們,面上浮起一絲顯而易見的驚奇。衆人不約而同的将目光凝聚在君少優的身上,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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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少優并沒有注意到西北将士們的打量目光,因為剛剛同他說過話的小男娃用洗幹淨的湯碗盛了一碗熱水,小心翼翼地端過來。送至君少優跟前,滿臉堆笑道:“恩人,這湯碗是我剛剛用熱水煮過的,然後又沖了幾遍,并不髒,恩人喝口熱水暖暖身子罷。”

君少優接過小男娃手中的湯碗,颔首笑道:“多謝你。”

小男娃看着君少優一閃而逝的笑容,愣愣的呆住了。他從小長于鄉野之間,不讀書不識字,并不曉得什麽叫缱绻溫潤,只覺得适才恩人的笑容好看極了,比村口財主家嬌養的小娘子還要好看。他的臉上熱熱的,就連脖頸耳垂都紅了起來,不過膚色太黑,旁人都沒有留意到。

小男娃憨厚的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腦袋,低聲說道:“到了這裏後,恩人還會和我們一起嗎?”

君少優開口笑道:“嗯。我會住在前面的軍營中,每天都會過來看你們的。”

“我們會很快重建家鄉的罷。每個人都住上大大的房子,穿暖和的衣裳,有充足的糧食吃,再也不會有人被餓死凍死,不會像阿爹阿娘和姐姐那樣的。”

小男娃一邊說着,一邊用漆黑晶亮的眼眸盯着君少優。君少優可以從男娃的眼眸中,清晰的瞧見自己的倒影。

他微微颔首,開口應道:“嗯,不會的。”

小男娃咧嘴微笑,露出一口炫目的白牙。守在竈口上的女人們也不自覺露出燦爛的笑容,看向君少優這邊。她們的眼眸中毫無例外充斥着瘋狂的崇敬和信任,還有對未來生活的期盼。輕車熟路的将熬好的米湯和幹糧分好送給過來領飯的災民,女人們還不忘分一杯羹送與一旁站立的将士。經歷了重重磨難的他們不住道謝,感謝将士們願意收留,幫助他們重建家鄉。将士們鮮少經歷這樣的待遇,不覺新奇萬分。

君少優端着被熱水燙的熱熱的湯碗,心中百感交集。說句實話,當初以傳銷的手段哄騙這些即将發生民變的災民們,君少優确實是不得已而為之。當然,在做出那樣一番承諾之後,君少優并沒有當真過。只是想着暫且穩住這些暴民,等到了西北大營之後就可以撂手不管。

但是他沒有想到這些災民們居然真的把他的話奉為圭臬。在遭遇了天災人禍,妻離子散,親人不斷逝去的苦難後,這些災民們依舊能保有這樣的精神和期望,君少優覺得十分不可思議。更多的,卻也是由心底油然而生的壓力、驕傲和雄心壯志。

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麽,報答這些毫無保留相信他的災民們。雖然于上位者,總是習慣用口舌來安撫流民,穩定百姓,君少優前世也沒少做這樣的事情。可親身經歷其中,看到那些曾經麻木絕望的人因為自己的鼓動一點一滴的改變,看到他們慢慢堅強樂觀起來。君少優只覺得滿心欣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責任感油然而生。

君少優覺得,他應該對這些災民們的期望負責。是他親手給了這些絕望的人以希望,所以他也有責任幫助這些人實現期望,也算是兌現他的承諾。而不是将他們當做包袱一般甩給林惠将軍,更不是将他們當做蠢人一般肆意愚弄。他總該做點兒什麽,要對得起那些珍貴且真摯的信任。

半年溫飽,一年土豪。

君少優皺了皺眉頭,他不知道當初随口而說的話究竟能不能實現。但他總要努力一番才行。

莊麟看着君少優沉默不語,心中大概猜到他想的是什麽,不覺了然一笑。開口說道:“災民們勞累奔波一日,還是讓他們早先休息罷。我們站在這裏,他們總是不好安置的。”

君少優聞言,颔首稱是。又和領頭的幾位災民寒暄幾句,方才在莊麟的引領下返回西北大帳。

大将軍林惠正帶着将士們在城外巡視,一時片刻都回不來。君少優在莊麟的引見下同另外幾位駐守大營的将領們寒暄厮見。衆人對這位新鮮出爐的永安王妃也是頗為好奇。因駐守西北的兵馬大多數是鎮國将軍府麾下,彼此也算是一家人。君少優受到了諸多将領的熱忱歡迎。大多數人對于他如何鼓動的災民如此積極趕到好奇,君少優将自己的手段一一言明,引得幾位長于練兵的将領若有所思。衆人一見如故,最終還是莊麟以君少優初至西北,一路風塵辛苦為由,将人帶回營帳短暫安歇。

莊麟出身皇室,十二歲入伍,積攢軍功無數,目下已升至正三品右武侯大将軍。是西北軍中除正二品骠騎将軍林惠外,官職最高之人。且身上又兼着欽差大臣之銜,所住的營帳自然也更為寬敞明亮一些。

莊麟一路默然将人引回大帳。當地而立的巨大火盆燃燒的正旺,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讓已經習慣了寒風冷冽的君少優下意識眯了眯雙眼,擡手拭去眼角的濕潤,鼻端也覺得癢癢的。一時間,連頭腦都有些渾渾噩噩起來。

莊麟走至跟前,将君少優身上披着的大氅退卻,又拽着人走至卧榻前坐下,回身遞給君少優一杯姜茶,開口說道:“你先喝兩口熱茶去去寒氣。躺下休歇片刻,舅父正帶着人馬在城外巡視,等會兒他回來了,我叫你起來。”

君少優點了點頭。行軍數日都是在暴風雪中煎熬,驟然入了這溫暖的環境,身邊又遇見熟人,心神得以放松的君少優頗有些昏昏欲睡,不自覺便打了兩個哈欠,睡眼惺忪。莊麟見狀,躬身為君少優鋪好床榻,柔聲說道:“知道你素性愛潔,我已吩咐下面為你燒好了熱湯沐浴。你洗漱過後再安歇罷。”

君少優舉手,配合着莊麟的動作褪下身上外衣,簡單洗漱過後,穿着白绫中衣躺在床榻上。莊麟也褪去外衣在外面躺下,君少優閉目養神,聽着莊麟絮絮叨叨這半個月來的事宜,慢慢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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