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父女
壽安宮。
言耀很準時地來給言鑰請安了。
言鑰撐着有些困頓的眼皮,望着精神抖擻的兒子,有點心疼,“耀兒,你不用每天早上都來的,多睡一會,早膳直接在殿裏用了,然後去上朝,省點時間休息多好。”
言耀見她眼睛還有些迷蒙,笑道,“娘親莫非是嫌我擾了您的清靜?若是如此,以後兒子上完早朝再過來。”
言鑰一下子就清醒了,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覺得,你每天要處理那麽多事還起這麽早,多辛苦啊,把身子累垮了可怎麽辦?”
“兒子說笑的。”見娘親竟緊張地辯解起來,言耀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在其位謀其政,何談辛苦,那些大臣起的可比我還早,住得遠的,天不亮就要出門,也沒見誰累垮了。”
“可他們沒那麽多奏折要看吧,你最近忙得連午飯都不過來了,肯定有很多事,睡不夠也影響精氣神的。”
言耀的眼睛往下垂了一瞬,再擡起時半點異色也無,笑道,“也不是那麽忙,只是兒子深感人才稀少,這些天在宮外擺了個擂臺,每天都在那裏選拔可用之才而已。”
“擂臺?”這可真是出乎言鑰的意料,耀兒是皇帝吧,不是武林盟主吧,怎麽還能扯上擂臺呢,科舉那麽多人不夠用的嗎?
“對,您想看看嗎?”言耀露出期待的笑容。
言鑰:“……可以嗎?”
“您是太後,做什麽都可以。”言耀笑容不變,話風卻又轉了一道,“不過您若想出宮,不算小事,有很多準備要做,需要等幾天了。”
言鑰聽到等幾天,想着那麽多人聲勢浩大地圍着自己,怪不自在的,便道,“也不用什麽排場的,微服就好了……”
“微服也要安排人手保護的,兒子初登帝位,背地裏想做手腳的人可不少,您的安危重要。”
“那……我還是不出去好了,我不給你添麻煩。”言鑰一聽,頓時提起了心,自己可算是兒子的軟肋了,要是出宮亂跑被抓了怎麽辦,還是老實待着好了,反正她也習慣悶在一個地方了。
“怎麽是麻煩,娘親永遠都不是麻煩。”言耀親昵地攬過她,“您也該看看,您的兒子是如何傲視群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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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鑰:“……”你都當時皇帝了,還不算傲視群雄嗎?
言耀繼續道,“再過三五日就好,我安排妥當了就帶您出去,好不好?”到時候,那些胡言亂語也該消失得差不多了,您聽到的,只會是無數的稱贊。
“……好。”言鑰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還沒醒,她不是在提醒兒子多睡一會兒的嗎,為什麽最後會變成她要出宮了?
——
百花宮。
一處向陽又華麗的廂房內,房門緊閉,寧遠公的女兒顧蓉正在和一個黃衣女子喝着茶。
如果杜嫣兒在此處,一定能認出這黃衣女子正是她新認識的“好姐妹”羅思思。
顧蓉皺着眉,“居然沒事?”
羅思思點頭道,“我也沒想到,她們倆這麽快就被放出來了,而且一點懲罰也沒有。”
是的,她們正在說着早上傅冬和杜嫣兒被管事姑姑又給解了禁足的事,按理說不趕出宮去也該派人來重新教教禮儀才是,可看這架勢,竟是風過水無痕,不追究了。
顧蓉對這個結果很不滿,“費了那麽多心思才引得她們倆動了手,竟只是不痛不癢在房間裏關了兩天。”
羅思思也覺得不滿,她可是忙前忙後做了很多呢,居然沒成,不過見顧蓉臉色不好,又安慰道,“其實她們兩個行事沖動,都不算聰明之人,說不定皇上根本瞧不上,也不用太過忌憚。”
“她們二人的父親如今都受重用,容貌在這屆秀女中也算拔尖,保不齊到時候皇上看在家世的份上,給她們留個位置,不得不防啊。”
羅思思覺得這是杞人憂天,便是那兩個真留在了宮裏,就那腦子,只怕也蹦跶不起來,不過對着顧蓉,她還是恭維道,“論家世,這些秀女哪裏比得過顧姐姐,誰不知道,寧遠公可是莊元帥的好兄弟,于皇上而言,也算是長輩呢,新朝建立,一下子就成了國公爺,姐姐是公府嫡長女,身份貴重,別說妃子,皇後也做得,根本不用怕她們。”
“這宮裏哪是光靠家世就能混的開的,麻雀變鳳凰的例子還少嗎,我要的可不是一時風光,那些威脅,能少一個就少一個,免得留在宮裏日後給自己添堵。”顧蓉一點都不能放心,她是這屆秀女裏年紀最大的,已經二十歲了,先天就比旁人少了截優勢。那些年輕漂亮的小姑娘看着就賞心悅目,皇上再是君子,只怕也不能免俗,這對手,能少則少。
想了想,顧蓉又道,“對了,此事是蘇姑姑一個人的決定還是跟其他管事商量過的?”
“聽說是壽安宮那邊的命令,太後之前好像對杜嫣兒的畫像很是滿意,這回的事說大也不大,便也輕輕揭過了。”
一聽是太後的意思,顧蓉也洩了氣,看來是不好再揪着這事做文章,“空有皮囊罷了,太後怎麽就看上她了?”心中煩躁,顧蓉不禁埋怨道,“到底是個常年吃齋念佛的村婦,沒見過世面就知道盯着臉看,這後宮可是平衡前朝勢力的利器,又兼着綿延皇家子嗣的重任,當然是賢良聰慧最要緊,那種只會與人結怨,還不顧身份與人大庭廣衆打起來的潑婦有什麽好的!”
羅思思見她編排起了太後,有些心驚,望了望房門,見沒什麽人影才道,“顧姐姐,那可是太後,被人聽到不好。”
“這時辰人都在休息呢,誰會聽到?”顧蓉見她害怕的樣子,心氣不順,“我當然知道那是太後,還是皇上很在乎的太後,要不然我也不用愁了,平白多了一個婆婆,真是麻煩。”
不同于那些被家人逼着進宮,或是被皇上外表迷了心而主動來選秀的京中千金,顧蓉從小就喜歡那個人。
她是在西北長大的,一直都跟父親生活在邊城。因為喜歡舞刀弄槍,父親又是軍中大将軍,顧蓉也常常去軍營玩耍,也因此,見到了那個被封大俠帶過來的少年。
初見是很美好的,顧蓉那時尚不知道動心是什麽,只知道那種骨子裏透出來的溫文爾雅,在滿是糙漢的西北軍裏,顯得十分鶴立雞群。
後來,顧蓉長大了,母親要給她說親事了,可未來夫婿的名字寫了滿滿一張紙,連京城的世家公子都列上去了,就是沒有言晖之這三個字。她不知出于什麽心思,旁敲側擊終于從母親那裏得到了答案。
原來是看不上他。
畢竟只是義子,武功在人才濟濟的西北軍也算不上頂尖,莊元帥正當盛年,說不定哪天就想開了再娶個媳婦,若是有了親生子,言晖之的地位可就尴尬了。
顧蓉很不贊同,打仗靠的又不比誰的武功高,會領兵作戰就行了,義子又怎麽樣,莊元帥看中他,軍中将領服從他,這不就足夠了嗎?顧蓉不斷地暗自為言晖之辯解,也漸漸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所以她以不想離開爹娘為由,将婚事拖了下來。
但言晖之沒有娶親的意思,一直都沒有,哪怕好多人都去給他說過親事,他也用尚未建功立業給推拒了。
顧蓉那時很失落,他都已經打了不少勝仗了,也逼得蠻族幾年不敢過來,還想建多大的功?但言晖之一直潔身自好,從來也不跟着那幾個葷素不忌的往不幹淨的地方跑,整日裏鑽研兵法,苦練武藝,有時候還會吟詩作畫,顧蓉望着那樣風光霁月的君子,心也靜了,慢慢等着,日久生情她總有機會的。
這一等,就等到了二十歲。
也等到了言晖之登上帝位。一年前誰能想到他可以用這麽短的時間就打到京城來,又有誰敢相信他真的可以順利坐上那至高無上的位子?難怪他從無兒女情長的心思,原來是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到了磨煉本事上去了,如今大業已成,美人在懷也到了時候。
顧蓉一邊為自己喜歡的人褪去那層黯淡的外殼,變成耀眼的明珠而高興,一邊又為突然多了那麽多沖着權勢,沖着外表而來的競争者而生氣,憑她們也配!
——
三日後。
言鑰真的出宮了,坐在清風樓的三樓,興致勃勃地看着熱鬧的街市,熙攘的人群,以及臺上那個任誰都無法忽視的人。
僅僅一個上午,言鑰已經看着五個不同年齡,不同領域的人上去提問,然後耀兒就跟提前知道答案似的,對答如流。
言鑰有點懷疑這是兒子做給她看的一場戲,他是個将軍吧,四處漂泊轉文為武了吧,為什麽連水利、算術也會?這得是多強的腦子才能在學武功的同時還把自己變成百科全書?
衛東羽此刻正坐在言鑰的對面,借着喝茶的功夫暗自打量着這位太後,上回壽宴遠遠一見,也沒太看清,這次近距離觀察,才發現果然是個很出塵的人。這就是言耀為之傾覆了天下的女子啊,誰能想到江山會因這麽個毫無心機的婦人改了姓呢。
氣質灑脫,眼神清澈,再加上年過四十看上去還很年輕的面容……果然謝家的那個小子就是個瞎的。
言鑰望着下方第五個人在接連出了十幾個算術題,然後一一被耀兒給破解,實在想不出題目了,真能認輸,接着耀兒誇他本事不錯,給了個工部文書的職位,那人歡天喜地謝恩,樂颠颠地跑了下去,還差點摔了個跟頭……好玄幻呀,她真的生活在一個正常的古代嗎。
衛東羽:“已經二十日了,上臺之人多如牛毛,名不見經傳的,盛名在外的,都試過了,無一人能勝過他,真的很不可思議是不是?”其實到昨天為止敢上臺的人就沒幾個了,結果皇上又下了道旨意,若是表現不錯,即便沒能贏他,也有機會直接授官。這下子,又激起了一群人的名利心,這京城裏有功名的人真的不少,外地趕來湊熱鬧的更是源源不絕,那些年紀大的,為了當官也抹下了面子,今日上去的人又多起來了。
言鑰喃喃道,“是啊,太不可思議了。”耀兒出生的時候,沒什麽奇怪的現象啊,為什麽長大了能厲害成這樣?
“皇上對民生了如指掌,想必日後定能給天下帶來太平盛世。”衛東羽捋着胡子,“百姓得此明君,太後居功至偉。”
“啊?”言鑰愣愣地轉頭,反應過來,這算是恭維嗎,“那個……老師過獎了。”
衛東羽笑道,“不敢當,他喚我老師便罷了,太後可千萬別作此稱,臣現居太傅之位,您叫我衛東羽或是衛太傅都行。”
言鑰:“……”這就是聞名天下的桐山書院院長嗎,為什麽并沒有感受到什麽文壇大家的氣息?“衛太傅過獎了。”
樓下忽得傳來一陣琴聲,言鑰轉頭,原來是又有一個人上臺。這人自信滿滿地彈了首曲子,曲畢又把琴遞給了耀兒,然後耀兒也開始彈琴。
聽着那袅袅的琴音,言鑰覺得今天這驚是吃了一次又一次,兒子啊,還有什麽是你不會的嗎?
一曲還沒彈完,衛東羽就點評道,“有形無神。”
“什麽?”言鑰又轉頭看向這位太傅,這算是批評嗎,“不是挺好聽的嗎?”
“技巧純熟,意境不達,不過比之那個上臺挑戰的人,水準還是高出很多的。”
言鑰:“……太傅你這麽說自己的弟子合适嗎?”琴聲還有所謂的意境嗎,不是好聽就行了嗎?
“雖是我的弟子,這琴可不是我教的。”衛東羽終于抓住了言耀的一個弱點,心裏有點高興,仿佛看到飄在雲端上的人落下來了一點點。
言鑰看着衛東羽臉上的笑,有點一言難盡,她發誓,她看出了幸災樂禍。
——
清風樓下,言侯爺又來了,然而他發現今天的茶樓似乎氣氛有些怪,可掌櫃的也沒表現出什麽異常,只是,他走上三樓的時候,被擋下了。“今日三樓被包下了,還請客人去二樓就坐吧。”
言侯爺仔細瞧了瞧,雖然這攔路的護衛只穿着尋常的布衣,但他老辣的目光依然看出了其一身的軍中氣息,所配刀具乃宮中形制,還能包下這三樓,除了皇上就只有……
言侯爺拱了拱手,“老夫義勇候,不知可否向貴人通報一聲,臣想與她見上一面。”
攔路的護衛見言侯爺主動亮明了身份,雖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可若真是個侯爺……想了想,他便也上去了。
言鑰正欣賞着兒子的琴聲,雖然衛太傅對此評價不高,可她覺得這就是天籁之音了,這時候,有人進來禀告,“啓禀太後,義勇候求見。”
義勇候?言鑰看向了通報的護衛,有點耳熟。丹彤一聽,馬上就出去了,然後又迅速地回來了,在言鑰耳邊小聲道,“太後,真的是老爺。”
言鑰這下終于想起來了,是原主那個爹。
衛東羽起了身,“臣就先告退了。”言鑰還沒回過神呢,他的身影就快速消失在了房門口。
連耀兒的老師都走了,言鑰想了想,便也點了頭,“讓他進來吧。”
“是。”
不一會兒,言侯爺進來了,言鑰見他似是想要行禮,心裏沒由地生出來一股難受之意,“不必多禮,坐吧。”
言侯爺好像有些受寵若驚,慢吞吞地走過來坐在了剛剛衛東羽的位子上。
隔着桌子,下面是百姓嘈雜的聲音,父女二人相對無言。
登基大典遠遠一瞥,上次壽宴言家的席位也挺偏,言侯爺這算是時隔多年第一次正式與女兒相見,望着那帶着幾分陌生的臉,他恍然發現,自己真的很久很久沒有看過這個孩子了。
言鑰此刻心有點亂了,仿佛有種刻在骨子裏的依戀讓她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眼前這個人,但言鑰其實沒有和這個便宜父親相處過,記憶畢竟只是記憶,再加上他還是害自己被困了二十多年的直接行動者,種種感情交雜,最後只彙成一聲:“言侯爺。”
聽着這疏離的稱呼,言侯爺苦笑一聲,可他又能怪誰呢,是他自己做的選擇,“鑰兒,你恨我嗎?”
恨嗎,言鑰自己是不恨的,埋怨居多吧。至于原主,大概也是不恨的,傷心居多。
言鑰沒有回答他,而是反問了一句,“那言侯爺後悔嗎?”
“我當然……”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言鑰就又來了一句,“若耀兒沒有當上皇帝你後悔嗎?”
言侯爺沉默了。
言鑰看着不說話的言侯爺,心中無端升起了一股悲涼,“你不會的對不對,一個庶女,根本無足輕重。”
言侯爺被她話裏的涼意刺得心裏疼,連忙道,“不是的,我,我是言家的族長,總要為了所有人考慮,謝家勢大,我不能徹底和他們對上。”
言鑰很努力地壓下心裏突然冒出來的情緒,“所謂家族,不是先有家後有族的嗎,你連自己的家人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麽族人呢。”
“我……”
“還是說……這不過是借口,你只是怕得罪謝家,前程不保。”言鑰的眼睛直勾勾看着言侯爺。
言侯爺被她仿佛能戳進人心裏的眼神看得難受,“我已經盡力了,能留下你的命我也是頂着很多族人的非議的……”
“在侯爺眼裏,活着,便已足夠了是嗎?”言鑰真的替原主悲哀,“我養着耀兒的時候,他走路我怕他摔了,他吃飯,我怕他噎着了,送下山去我想了好幾年才下定的決心,我是無法想象,會有一天,他被人冤枉了,潑盡一身髒水,可我卻還能安之若素,保他一命就仿佛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一樣。”
言侯爺感覺自己的心又被刺到了。
“你若真的理直氣壯,為何這些日子不敢進宮見我呢,你既然不在乎一個庶出女兒的死活,當初又何必生下來呢。”言鑰很想為原主問一句,“權勢富貴真的比親生骨肉還要重要嗎?”
言鑰的眼神很澄澈,似乎帶着光,能照進人的心裏,言侯爺望着對面的人,恍惚間想起了她剛出生的時候。小小的一團,玉雪可愛,笑起來可漂亮了。但這只是一個女兒,又是個庶出,寵愛太過容易惹出事端,他秉持着世家傳統離得遠了些,不看見就不會有感情了。後來,小女兒出生了,也很可愛,又是嫡出,怎麽喜歡都不會有人說閑話,他把愛女之情都放了過去,至于三女兒,好吃好喝養着就可以了……
丹彤一直站在言鑰身後,想着小姐的苦楚,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正要掉下來時,就看到言侯爺突然奪路而逃,淚水驚得又收回去了。
門外的護衛也被突然跑出去的人驚到了,進來問道,“太後,那人……”
“不必管他。”言鑰擺了擺手。
護衛又退回去守着了。
言鑰心情有點糟,樓下的琴聲不知何時停了,臺上已經換了另一個人。
言侯爺從眼前消失,言鑰心裏的那絲絲感情也消退了,望着樓下比任何人都要出色的兒子,言鑰又想起了那個辜負原主的渣男。
時間太久,她已經想不起來那個人長什麽樣了,也不記得謝太師的面容,她從未跟耀兒說起過他真正的身世。那孩子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遺腹子來着,如今當了皇帝,突然和他說還有個渣爹活在世上,當初還是那樣把他給抛棄了,會很難過吧。可她跟言家關系擺在那裏,耀兒遲早也會知道的,日後父子相見,會很尴尬吧,比她和言侯爺相見還尴尬。
謝家應該也知道她當了太後吧,有沒有做什麽?那個渣男還活着嗎,應該還活着,死了的話剛剛言侯爺應該會說的,她要不要先給耀兒講一下來龍去脈?他有那麽多很好的養父師父義父,突然多個無情的親爹……哎呀想想就糟心。
到底該怎麽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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