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母子和父子

壽安宮。

丹彤心驚膽戰地瞧着自家主子拿着那鋒利的菜刀在切着一塊肉,生怕一不小心她就切到手了,“太後,您想吃什麽吩咐一聲,讓宮女做就好了,何必親自動手?”

而言鑰自己可沒感受到丹彤的擔憂,心情愉悅地切着她的鹵肉,“她們又沒做過,光聽哪能掌握好用量,還是我自己來比較放心,一會讓你也嘗嘗,這可是我的拿手好菜。”

丹彤心裏表示,您是放心了,我不放心呀,您廚藝怎麽樣我還不知道嗎,在侯府裏是沒入過竈間,在方外庵,也僅限于院裏搭個竈臺煮點簡單的素菜,還是我給切好的,現在突然要來做菜,怎麽能不讓人提着心?

言鑰輕哼着小曲,開始調料汁,厚重的菜刀拍在蒜瓣上,就跟拍在了丹彤心上一樣,吓得她肝膽都抖了抖。言鑰對自己的驚人之舉毫無察覺,她很高興,即便過了這麽久,自己的手藝還沒丢掉。在壽安宮也住了不少日子了,膳食一直都是宮人從禦膳房拿過來的,她竟不知原來這裏也是有小廚房的,東西還挺齊全。仔細找了一圈,她發現了不少眼熟的香料,想着這些天的膳食花樣雖多,可味道卻挺單一,她決定好好露一手,給耀兒一個驚喜。兒子出生的時候,她在庵堂裏,每日見得最多的就是青菜跟蘿蔔,空有一身廚藝半點也發揮不出來。這麽多年過去,她都快要忘了,自己曾經也是個美食小達人呢。

這天晚上,言耀嘗到了出自娘親之手的一道鹵肉,滋味甚足,比他從前吃過的任何菜肴都美味。

“怎樣,好吃嗎?”言鑰期待着望着兒子。

“百味入其中,萱堂慈心沉,自是勝過世間萬種珍馐。”言耀沒想到娘親的廚藝原來這麽好,這些年待在方外庵,半點葷腥見不到,一定很難受吧。

言鑰:“……嗯?”

言耀見娘親臉上有點茫然,反應過來,又道,“很好吃,娘親的手藝連禦廚都比不上。”

言鑰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她也就占了見識多點的優勢,小廚房裏的一些香料,這邊的人都是用來除羊肉腥膻味的,正常做菜基本不用,所以才顯得她的鹵肉特別好吃吧。“你喜歡就好,以後我常給你做怎麽樣,我會的可不止這一種菜,今天是有點生疏,腌肉用的時間太長了,等我找回以前的感覺,就能做更多了。”

她這急于表現的樣子,讓言耀覺得有點無奈,都當太後了,哪還用得着自己辛苦,“兒子知道您手藝好,不過下廚這種事,交給別人就行了,我可舍不得您成天窩在竈臺前。”說着又對尤大海道,“把那人叫過來。”

尤大海應聲而出,不一會兒就帶進來一個有點胖的中年人。

言鑰不知道兒子這是那一出,仔細瞧了瞧,沒看出那人有什麽特別。

言耀很及時地解惑了,“兒子記得,您以前不是說在書上有看過一種叫水煮魚的菜,色澤鮮紅,入口辛辣,看着就好吃,很想嘗嘗嗎,剛好有人向我推薦了這個廚子,他很會做魚,定能圓了您的心願。”

那擅長做魚的廚子機靈地上前,用着帶點口音的話道,“太後,小人王盧,您看到的那個菜應該是用紅色的辣椒做出來的魚,我們那叫紅角,吃起來特別辣舌頭,但調味很有用,什麽菜都能配,您想吃的話,小人現在就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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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鑰很驚喜,這裏居然有紅椒,她來這麽多年了,就只見過青椒,還是不辣的那種,這樣的話,很多菜都能做起來了,“真的,那你明天就做一道給我嘗嘗吧。”

“遵命。”王盧興奮不已,這是要把他留下了,想不到他一個鄉間小廚子也能進皇宮裏當差,說出去十裏八鄉怕是都不敢信呢。不過聽帶他進京的人說皇上派人找了很多做魚的大廚,為什麽這會說他是被推薦來的?不過算了,貴人們的想法跟他也沒什麽關系,做好菜就行了,不知道把太後哄開心了能不能混個禦廚當當。

尤大海領着激動到顫抖的王盧退下了,有點擔心,這廚子莫不是有什麽病症,要不要讓禦醫給看看,做吃食的人可不能生病。

言鑰沒注意那邊,見人出去了,期待過後,又趕緊讓兒子繼續品嘗自己忙了一天做出來的美食。言耀被娘親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不得已,把一大盤的肉都吃進了肚子裏,最後都有點撐了,看來晚上要打套拳消消食了。

——

宮外的謝府。

謝元隐今天又一早去了莺莺那裏,越是相處,他越是喜歡和莺莺待在一起,沒有煩惱,沒有吵鬧,真好。然而晚間他回到謝家的時候,卻迎面被謝承宗一根藤條劈了下來,急忙閃躲差點沒閃着腰。

“爹,你幹什麽?”謝元隐後怕不已,差點就被打到了。

“幹什麽!”謝承宗拎着藤條,氣得要打死這個逆子,“你還有臉問,你這幾天都幹什麽去了!”

謝元隐望着父親滿面怒容,腦海中瞬時閃過莺莺的笑臉,有點心虛,但還是強辯道,“我就是出去走走,看點山水散心,能幹什麽?”

謝承宗見他還不肯承認,更氣了,“山水?什麽山水長成了女人的樣子!你可真是好啊,才多久沒管你,一不留神你就跑到那種腌臜地方去了,你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要不是有人特意上門冷嘲熱諷的,他還不知道兒子居然學會了逛青樓,還一去就是這麽多天!

謝元隐見父親已經知道了,心更虛了,可見他說得難聽,又忍不住反駁,“那裏和尋常煙花之地不一樣,沒那些不幹淨的東西,裏面的姑娘也都是冰清玉潔的。”

“冰清玉潔……”謝承宗臉都要氣白了,又舉起藤條要揍謝元隐,“以為挂個風雅的名不是青樓了,你這個混賬,分明就是被那些狐貍精給迷了眼。”

謝元隐連忙躲開,邊跑邊道,“爹,你這是有偏見,那麽多當官的都去了。”

謝承宗追着他打,“別人自甘堕落,你就要去同流合污,好的不學,淨學壞的!謝家正是風雨飄搖之際,你作為長孫,還這麽不知道上進,将來如何能撐起整個謝家!”

“謝家會風雨飄搖都是因為誰,還不是你太沒用了,連個女人都哄不住,但凡太後肯念點舊情說句話,我們都不至于變成現在這樣。”

“混賬東西,還敢諷刺你爹,臭小子,我打死你!”

……

父子二人的鬧劇沒有持續太久,謝承辭很快就收到消息,趕過來做了和事佬。

一邊是認識沒多久的紅顏知己,一邊是尊敬了幾十年的親生父親,謝元隐當然還是知道輕重的,最後在大伯的調解下,向謝承宗認錯并保證以後不再去那艘畫舫了,和那女子斷個幹淨。

但世間事向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翻來覆去一整晚,第二天,謝元隐還是出了門,就算是要斷個幹淨,他也得去見莺莺最後一面,好好道個別。

畫舫裏。

莺莺還是那麽善解人意,即便聽到謝元隐說家人阻止,以後不能再來,也沒生氣,只是露出幾分傷感,勸他以後用功苦讀,早日考取功名,做個好官。

謝元隐見莺莺如此,心就像一塊沾了水的布,被擰成了一團,他根本不可能做什麽官了,只要那個人還坐在龍椅上,他就不可能再有出頭之日了,易地而處,他自己是絕對不可能讓仇人的兒子擁有權勢的。日後運氣好做個閑人,運氣不好無端獲罪,他還有什麽盼頭,事業難成,家裏……也是一言難盡。滿心煩惱壓得他喘不過氣,謝元隐抓住了莺莺的手,“莺莺,對不起,是我無能。”

莺莺笑了笑,可語氣裏卻透着幾分失落,“謝公子不必如此,我自被賣掉的那天開始,就已經明白,尋常女子的幸福,早就離我遠去了。能與公子這樣端方的君子相處這些時日,已是莺莺幾世修來的福氣,我會把這份回憶藏在心裏的。”

“莺莺……”謝元隐心疼的厲害,眼神變化掙紮幾息,還是道,“莺莺,你若肯等我,我保證,籌夠了錢就來為你贖身,再不讓你過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

“公子何必拿這種話來哄我,你是世家貴人,我卻是個賤籍女子,本就不相配,我早就明白的……”

“莺莺!”謝元隐見她不信自己,賭咒道,“我對你是真心的,現在只是身不由已,不是故意要負你,我發誓,一定為你贖身,若違此誓……”

莺莺趕忙捂住了謝元隐的嘴,眼中滿是感動,“謝公子當真對我真心?”

謝元隐緊握眼前人的手,堅定道,“半分不假!”

莺莺臉色幾番變化,似是在做着什麽艱難的決定,最終神色一肅,起身去床下取出了一個平平無奇的盒子,放到了謝元隐面前,“這些時日,雖是短暫,可對莺莺來說卻像是過了一輩子,只盼君心似我心。”

謝元隐疑惑地打開了盒子,裏面竟放滿了各種珠寶玉飾。

“去年我有個姐妹被一個富商贖身了,舫主開價一千兩銀子,這裏是我多年的積蓄,差不多也能值千餘兩,應該夠了。”莺莺柔情似水道。

謝元隐心裏有所猜測,不敢置信道,“莺莺,你,你是想讓我拿這些錢為你贖身?”

“我知你們這些世家公子手裏雖不缺銀錢使,可家財都在公中,想拿出一大筆卻是千難萬難,更別說是為我這種身份的人贖身。我不想你受委屈,謝郎,我可是把所有身家都給你了,我不求一生一世一雙人,只願你身邊能永遠給我留一個位置,長相厮守,餘生無憂。”莺莺的眼中落下淚來,“我也不知怎麽就這樣輕易喜歡上了你,把整顆心都丢了,若是你拿了這些珠寶跑了,莺莺不怪你,只當是我眼瞎看錯了人。”

“莺莺!”謝元隐大受震撼,感動得一塌糊塗,緊緊抱住莺莺,“不要這麽說,你這樣好的姑娘,怎麽可能有人不喜歡,我發誓,此生定不負你!”

——

謝承宗萬萬沒想到,自己寵了半輩子的好兒子,前腳保證再不去那種地方,後腳就一擲千金為頭牌莺莺贖身,還住在外面,不回來了!

至于為什麽謝承宗會這麽快知道,當然是因為謝元隐帶莺莺走時,被一個好事的纨绔子弟看到了,于是非常高興地将此事宣揚了出去。然後滿京城都知道了,謝太師的長孫不但花一千五百兩給一個青樓女子贖身,還在北城買了個宅子,明目張膽地置了外室!

謝家正堂裏,謝承辭悠閑地喝着茶,謝承宗氣急敗壞地在廳裏來回走。

這時,管家過來了,謝承宗一個箭步沖過去,“那個逆子呢!”

管家艱難開口,“二少爺說,說他想和心上人過幾天清靜的日子,就不回來惹您生氣了。”

“混賬,那個混賬!”謝承宗怒不可遏,瞧見廳裏擺着的一個花瓶就要去砸。

謝承辭适時開口,“那個白玉瓷瓶可傳了五代了,貴得很,你要出氣,桌上還有個杯子,你砸吧,要是不夠,我手裏這個也給你。”

謝承宗扔瓶子的動作就那麽僵在了那裏,顯得有點滑稽,管事很有眼色地退下了。謝承宗被大哥這麽一說,心裏的氣一下子就洩了,放下了瓶子,走過去把杯裏的水一口氣全灌了,然後重重地放在了桌上,“不行,我要帶人去把拿小子綁回來!”

“要去你一個人去,別帶上家裏的下人,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我可不想再更丢臉。”

謝承宗被大哥這冷淡的語氣給傷到了,“大哥,你怎麽還這麽冷靜呢,元隐可是跟一個青樓女子厮混到一起了,本來讀書就不好,如今竟還變得這麽荒唐,再這樣下去,謝家可就沒有将來了!”

“謝家早就被那小子的爹給霍霍完了,本就沒有将來,少他一個,也不礙什麽事。”

謝承宗一口氣噎在了胸口,上不去,下不來,只能瞪着謝承辭。

謝承辭神色不改,“誰年輕的時候沒幹過幾件荒唐事,不就是戀上了一個身份低的女子嘛,大不了以後給她重新安個身份,納進門就是,現在他新鮮勁正足,你越是不同意,他越是要對着幹,過陣子就好了,等他私房錢花光了,過上幾天苦日子,自然會回來的。”

“那叫身份低嗎,一個賤籍青樓女,當個外室都嫌髒了我謝家的門楣,他居然還和人住到一起不肯回來了,自甘堕落,他就是自甘堕落成心要氣死我!”

謝承辭瞧見二弟那怒發沖冠的樣子,恍惚間,竟想起了父親,不由道,“當年你要娶柳氏的時候,父親就是這麽生氣的。”

謝承宗正發着火着呢,冷不防大哥突然說了這麽一句話,等反應過來,氣得跳腳,“大哥,你胡說什麽呢,你怎麽能把自己的弟媳跟那種人比,她可是正經的官家千金,出身清白,跟我早有婚約的!”

謝承辭冷哼道,“當年要不是你橫插一腳,柳氏早就該去做官奴了,你覺得她在父親眼裏,比那個莺莺好多少?”

“大哥,你太過分了!”

謝承辭不理會暴跳如雷的弟弟,站了起來,對他道,“你要想把元隐帶回來,自己過去,反正我是不會讓家裏其他人陪着你一起沒臉的。”說完就施施然走了。

廳裏,只有謝承宗孤單的身影,臉都漲紅了,氣喘如牛,把桌上兩個杯子都給摔到了地上,“一個兩個的都跟我對着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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