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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畟向來是個喜怒不言于色的人,如今在朝為宮的關系,身上還多了些凜冽。我在他跟前,少不得要唠唠叨叨說一些洛晏城的日常瑣事,他先是颔首聽着,卻忽又朝我問道:
“你的夫君,對你如何?”
“嗳,我夫君,自然是極好的。”
他用黑亮的眼睛誠懇地将我從上到下瞅了一遍。
“哦,倒是說說看,怎麽個好法?”
于是,我又覺得我的小心肝,沒來由地狠狠地抽了一下。
燕畟和我的眼睛極其相似。
故而他們當年口口聲聲說我是燕家之後,我看到燕畟的時候,幾乎是立刻就相信。
那種斜斜向上挑的眉角,男子生得便覺風流倜傥,而女子呢,我恍然憶期同衛子玄成親的那晚,殷紅的龍鳳燭燒得屋內暈沉沉的暖,絲滑的錦繡蓋頭被掀開的那刻,映入心裏的卻全是衛子玄眼底滿滿的鄙夷。
燕畟總說我承了我娘的好相貌,可是那一刻我卻醒悟,在一個心中裝着別人的男子眼裏,你所有的豔麗不過是滿地黃花。
其實,容貌這種東西,大半跟好運氣是不沾邊的。比如我娘,到最後的結局還不是紅顏薄命,埋骨他鄉。
“也罷,難得回來,就在自己家裏住上幾日,反正你那位極好的夫君不正在宮裏呆着麽。”
我只得稱是。
末了,他拿不準似的瞧了我一眼:
“我說,你是不是該去見見歆兒。”
我在燕府的屋子,依舊維持原來出嫁前那般模樣。其實住在燕府的那段時日,他們從吃穿用度上并沒有怎麽虧待我的,想是以為靠這些個金絲銀線能夠給我補充點世族氣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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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時分燕畟不在,說是出去辦了公務。高高在上的燕老太爺顯然不打算放過我,我盯着面前的滿桌珍馐,千萬次後悔自己的一時心軟留了下來。
“你在夫家可有什麽叫人拿了錯處的地方?”
我恭恭敬敬:“回太爺,不曾!”
“既然不曾,為何今日就你一人回府,你是做了什麽讓衛家不悅的事不成?”
我低下頭撇撇嘴,想是沒法讓眼前這群人明白了。
一旁有人添舌道:
“太爺別生氣,想她那出身,不受衛府待見也是當然的,我早知倚她去維系兩家關系是靠不住的事。”
此人是燕畟他爹四房所出之子,為人甚是酸刻。燕家人行事向來講究深藏不露,多少有點世家的矜持,損人段數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燕畟就是個中高手。可他,卻是但凡有個心思半點都藏掩不了。
我私以為,此人真真是燕府的異類。
我繼續保持無謂狀,可惜有人安心不讓我吃上兩口熱飯菜,朝我殷殷切切道:
“你可要當心,千萬別學了你那苦命的娘。”
我一頓,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象牙箸。
“找個男人不算本事,關鍵是要守得住,免得如你娘般落得那般下場”他幾乎是惡意地看着我笑:“你還不知道吧,皇帝很是欣賞那衛子玄,今日剛下的封,啧啧,如今是四品校尉呢”
我靜靜地看着他一張一合的嘴:“那又如何?”
他吃吃道:“你莫不是傻了吧!皇帝如今要重用衛家,你以為,他還會留你多久?”
我粲然一笑:“有勞哥哥挂心了,不過,哥哥如今可以這麽肆無忌憚地對逝者不尊,莫非這就是你的好出身緣故。“
他頓時一噎,面色驟沉。
我暗自冷笑,想他親娘當年不過也只是個歌姬,仗了肚子才得以在燕家讨了個小妾的名分。故以大家還真別誰瞧不上誰。
我低下頭扒着飯粒,努力不讓他們看見我的臉。
他們說她活該,好好放着燕府的千金不做,跟着一個一文不值的書生跑了。後來不知怎地被抛棄了不說,還生了重病客死他鄉,修書回家只說是自己生了個女兒,養不了給丢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即便她最後丢了我,卻一點也不恨她。
其實,我是真心感激她,我在洛晏城長大,直到,遇見那個人。
“姎兒!”
溫潤的喚聲驟地打碎了滿堂的沉寂,我愕然地擡起頭,看見一身绛紫錦衣的衛子玄自外面淺笑吟吟走了進來。滿屋的燈暈,被吹起的涼風搖醒,浮光掠影暗香盈動,我其實從未聽他這樣叫過我,可奇怪的是,我居然完全不覺得生疏。
仲怔間,他已經緩緩朝我走了過來。
“怎麽,還在惱我不成,真真是個孩子。”
他眉目含笑地環向四周作了作揖,三姑六婆禮數齊全,一派晏晏之姿:“請各位長輩見諒,前幾日沒依她買下中意的簪子,已經和我鬧了許久的別扭,今日竟一個人跑了回了,實在是讓人笑話了。”
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根紫玉金簪巧巧地給我在鬓間細細戴好,“好了,不該再生氣了,長輩們都看着是不是?”
四下一片靜極,有人隐隐似在抽氣,燕太爺也停了箸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一朵燭花輕微茲啦炸開的時候,我聽見自己真真像個嬌婦般俏聲回道:
“好,就且饒了你這一回罷!”。
其實不過是說個戲文罷了,誰不會呢!
我和張陶打小在洛晏城混跡江湖的時候,什麽把戲沒有見過,就這點陣勢,還真入不了我的眼。
衛子玄能得消息從宮裏趕過來,本也不該是惦記給我撐場面來着,想也知道,燕畟那個家夥見不過去了暗中準使了什麽招數。
他一向是個頂頂好的哥哥,就那年嫁入衛家,他雖然黑着臉滿是不樂意,卻還是眼巴巴地給我布了許多嫁妝,生恐我叫人看輕了去。香馠打小跟他,指給我陪嫁的時候哭得那個叫淚眼汪汪。
我盈盈起身迎向衛子玄軟軟依去,滿意足底感到他無可奈何地做出了再真實不過的僵硬反應。衛子玄難得熱心陪我演上了好夫婿的段子,我實在沒有理由拂他面子。
如今這滿屋子大小人物的臉色,啧啧,真真說不完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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