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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往東行有個梨花塢,是都城貴家子弟頂頂愛去的地方。

塢先生是個長情的人。我曾暗自揣測他的夫人定定是個大俗大雅的女子,才會獨獨喜歡這種算不得的矜貴的花。

塢內以山谷為環向外延伸綿綿相連,灼灼其華,十裏妖嬈。

此處除了有梨花連天的奇景可賞,塢先生親釀梨花酒也是另一個讓人眼饞的原因。

那塢先生自小尚武,年少時也曾滿身熱血,欲投身戰場贏得一世痛快。可惜,過早遇見了命定之人,從此只願沉醉在溫柔鄉裏。老來每每遇見少年俊才到底少不得唏噓一番。于是。年年在塢內設下梨花宴,席間能文能武者獲得密釀的家傳酒為彩頭。

此舉甚得都城裏一幹風流人士的追捧,連燕畟這個自诩清高之士也不能免俗。

但,此番燕畟卻是決意不願同我去的。

都城的民風更為開放,女子公然大膽對心儀的男子示愛不光是在平民百姓間,就連自持清高的世族大家之間也是蔚然成風的。上回為了陪我鬧到足足幾月不能安神的慘痛教訓至今讓他心有餘悸,好不容易博得彩頭美酒還教我一滴不漏地給搶了去。

那衛子玄原本自然也不屑去的,可惜都城的其他子弟豈肯放過這個可能翻身的好機會,個個極力想破腦袋激将慫恿。

衛子玄一上都城就憑他的一副皮相及風光了好些日子,惹得一幹世家女子心整日沒着沒落不說,還順帶無意攪黃了幾段貌似挺美滿的姻緣。

女子們個個怨自家父母對自己婚姻大事太不上心,竟生生漏了衛朗這般好人材。

今年的梨花更甚往年,整團整團地如雲似雪一般美不勝收。

谷中有一方花泉,被京中的老人傳得極是神奇,說是揀上枝頭最最美麗的那朵花,丢入泉中趕緊許願,很是靈驗的。

記得上回燕畟對我這等行徑表示嗤之以鼻之時,我也生生逼他也往下扔下了一朵。故以今日他能娶得如意美嬌娘,我私以為,指不定也是托了這汪泉水的福氣。

我去見過燕畟的美嬌娘幾次,真心覺得燕畟好福氣。

篆桐是個再好相處不過的女子。她從不因我不識琴譜不通作詩而覺出什麽不妥,有時還會願意同我扮成男裝溜去都城的茶肆裏打混,盡管難免膽戰心驚,生恐我那個克己複禮的表兄覺察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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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的此種行徑,也一度讓竭力促成我倆深交的燕畟很是郁卒了好一陣子,好似自家妹子活脫脫是個誘騙良家女子的惡徒之輩。

我去的時候已經晚了,那頭的宴會正酣,缥缥缈缈人聲很輕,越發襯得泉邊的清淨。照着上回的法子丢了朵梨花正打算閉目默語,旁邊忽然有人不情不願道:

“喏,你要的酒。”

我睜開眼,果見衛子玄站在一棵老梨樹下。

他今日着了件天青色的袍子,白玉般熒光流轉的俊顏,竟生生将一樹梨花比了下去。當然,如果不是這般黑着臉的話,估計羞死一林子的花也是不在話下。

我坦然地接了過去抿了一口,果然,如記憶中一般香洌。

前幾日,燕畟不厭其煩地在衛子玄面前一再暗示我如何喜好此酒,既然你們夫妻如此恩愛,你做夫君的總不好叫人失望的,那副絮絮叨叨的樣子那裏有半點朝堂新貴的風姿。

我倒沒料到這厮居然還真是有兩下子。

那年燕畟為奪得彩頭,場面多少慘烈我還是有點印象的。只是,這厮還嫌自己在都城不夠出彩麽?

如今奪了這個彩頭,怕是那些子弟對他更加恨得緊了去。

我拿那壺分量不多的酒內心很是掙紮了一番,瞟了瞄面前似乎沒有打算要走的人一眼,肉疼道:

“要不,你也喝點?”

天可憐見,我此舉真的純粹是客氣一番罷了,他倒也毫不客氣地接了過去灌了一大口。

我的小心肝又緊了緊,只得強忍:

“慢點,喝,仔細別灑了”

他甚不在意地将壺丢回,“也罷,剛才喝飽了。”

我呆了呆,遲鈍地表示了我的疑惑。

他不緊不慢地看了我一眼:“前幾日谷夫人的身子大好,家有喜事,所以今日沒有奪彩頭之說,所有到場的賓客皆能開懷暢飲。不過,現在散席了。”

我頓時石化。

梨花酒綿香醇厚,可惜往年邬先生實在小氣,頭彩也才得那麽一小壺。

我回過頭,恨恨地看一眼讓我錯過此次千載難逢之機的罪魁禍首。他倒甚是得意地擇了塊草地坐下,舒展了下手腳,最後竟幹脆躺了下去。

衛子玄随意,倒教我不自在起來。

不遠出處有低低的笑語從梨林深處浮出,驚起三兩只雲雀,涼風柔軟地吹起泉面上的漣漪,此景此時,真真再安寧不過的時刻。

我有點恍惚。

我不知怎的想起了燕歆。

那日,燕歆眼中的無望像個火紅的烙鐵燙得我生疼。而那樣的疼,其實,我每天都在經歷,年複一年,我每天都在擔心,一輩子有那麽長,那樣要多難過。

我分明喜愛洛晏城,可又無數次地想要攢足銀子離開。如今,我卻明白了過來,這又有什麽用呢?無論我去了哪裏,是大漠的風沙還是南恒的飛絮,往南往北,我最最想呆的地方,始終不過還是一個人的身邊罷了。

這真是讓我苦惱。

“老天,你到底喝了多少?”

喝聲驟然響起生生唬我了一跳。摸摸心肝穩了穩氣,不滿地瞪了回去,真真是個小氣的人,就那麽一小壇子,能喝他多少。

我勉力站起來,将空壇子扔給他後遙遙晃晃往回走去,沒走幾步便覺天旋地轉一番,掙紮幾番下來鼻子還撞上疑似某人背胛處的部位,疼得眼淚花立刻溢了出來。

這厮的骨頭真硬。

我用力摸摸鼻子,不滿的往他腿上使勁踢了兩腳,他倒也狠心,很利索地松了手幹脆将我扔回地上。

只是,還沒待我從懵懂中回過神來,似又覺得有人隐隐地在耳邊嘆了口氣。

眼前晃動的梨花林似乎永無止境一般。我軟軟地趴在他的背上,鼻息滿腔都是他頸間溫熱好聞的蘭草香,幹淨剔透,卻莫名奇妙教人滿心委屈。

我記得很久很久之前,那個人也曾這麽一直背着我一路走着,似乎可以走到天荒地老,可惜,那樣的時光,那麽長那麽短,一切,終究要醒過來。

“衛子玄 ,我也沒有,呃,想喝那什麽梨花酒。”

他沉沉地嗯了一聲,“那你想做什麽?”

“我不過想許個願罷了,”我用力扯了扯他衣領,“你別不信,這很靈驗的。”

“哦,那你,許了什麽願?”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輕到怕驚醒什麽似的,真真好聽極了。

我滿意地用力打個了酒嗝:“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

“願望,要說出來,對方才能明白,不是麽?”

我呆呆怔住,驟然失聲。

他不明所以地回過頭,正巧觸着了面前垂垂的低枝,頓時間梨花雨散散缤紛,花瓣潇潇飛舞,天昏地旋。

那真是,很美。

仰着臉,我啞聲道:“衛子玄 ,以後別讨厭我吧!”

我知道這很丢臉,可是我不後悔。

我後悔的是浪費了那麽多的時間,才明白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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