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皇帝打賞的聖旨來得很快。

香料錦緞琳琅滿目地堆了半屋子,惹得衛府那群人越發瘋魔了起來,一口斷定我果然懂得妖惑之術,連遠在深宮裏的皇帝陛下都驚動了。

衛子玄晚間到我房裏來的時候,神情要多頹廢便有多頹廢。

大約方芷瀾這件事情對他打擊太大,連燕畟私自半夜暗查他府邸這等的逾越行徑,也被他抛在了腦後,只是盯着自己杯中的老酒,一口接一口地悶着。

“我已經讓韓菹文将她送到了郊處,你大可安心養傷了。”

我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番。還好,雖然精神萎靡不振,可也沒有到失魂落魄的程度。

其實,若是較真論起來,我們還頗有同病相憐的意味。當年初初看到方芷瀾在我面前冷臉相譏的模樣,我受到的沖擊,一點也不會比他眼下的少。

想到這裏,我也算勉強同情了他一把,索性命人給他加了兩個下酒菜。

過了許久,衛子玄擡起頭,像是下了很大決定般,“我從來不欠人情,此番算我欠了你一次,若有什麽需要我之處,只管說便是,我一定做到。”

居然有這麽好的事情?我趴在塌上,實實在在地糾結了一番,半響遲疑回道:

“那,我可不可以先存着?”

“當然不可以。”

衛子玄斷然拒絕,“時間太長,我怕我會後悔。”

呃,好吧,那什麽我也怕。

可提什麽好呢,我咬着指頭,着實開始發愁了。

“如今我想做的事情,你斷斷做不到的,我便是說出來,也是強人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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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咬牙,一臉決然,“放心,大丈夫言出必行,你要求的這件事情,我一定做到。”

我想了想,沖他誠懇道:“我想見見我娘。”

衛子玄吃驚地看着我,那樣子要多滑稽便有多滑稽。

我不滿地瞪了他一眼,至于這麽驚訝麽?不然,我該提什麽?難不成希望他從此和我琴瑟合鳴,鹣鲽情深。

我是真真想我娘了。

今日皇帝的那一席話,勾起了心裏頭連自己都從未覺察的一點點哀念。他的阿娘,好歹還曾陪在他身邊,如今也有個念想。可我呢,連自己的娘長什麽樣子都沒有見過,只有一副似是而非,冷冰冰的畫像。

衛子玄皺着眉頭忖思了片刻,肅然道:“走,我帶你去看你娘。”

我自然是不相信的,可偏又好奇他在耍什麽把戲。

出門的時候夜已經深了。他那位嘴碎的管家剛剛睡下,又被衛子玄叫醒,于是黑着一張臉跟在後面。衛子玄此舉,大約是不想驚動府裏的人。這幾日老爹看我跟看自家地裏養的草藥一般,寶貝的緊,如果被他知道了,哪裏還能将我帶出去。

韓菹文不知打哪弄來一輛馬車,又很不樂意地當起了車夫。馬兒甩開蹄子,風馳電掣般地往都城的北面駛了過去。

我從未登上過都城的城頭,自然也不知道它竟比洛晏城的高上這麽許多,曠野一片沉沉的黑,像是通通被濕透在一片濃郁墨汁中。

衛子玄站在城牆邊,白玉般的臉龐隐在暗色中,連語氣也柔軟了起來;

“我是個腹遺子,打小沒有父親,自然多得了家族的溺愛,所以幼年的時候很是調皮,常常氣得母親忍不住掄起杖棍打我。

記得我5歲那年,有一次将母親氣得兇了,她竟然沒有打我,而是一個人躲進了一間小屋哭了許久。那間小屋,她本時時上鎖,從來也不讓我進的。可是那天她大約是恍惚了,竟然走的時候忘記了将屋子鎖好。”

“我當然乘機溜了進去,裏面卻什麽也沒有,只有一身冰冷的盔甲。”

“我吓壞了,我不知道一個人要流多少血,才能将那副盔甲染成那般。我能聽見上面腥風血雨的厮殺,我甚至能看見漫野白骨森森。母親後來告訴我,永仲那年的長邒之戰,我的爺爺帶着我父親,一起戰死在了北疆。”

衛子玄死死捏着我的手,我有些疼。

夜色太黑了,只有凄厲的風四面八方地刮過來,我感到我的手背上有濕漉滑過。

我一動都不敢動。

“所以,那時我想看我爹的時候,我便站在這城牆上,朝着北面的方向,我知道,我爹就在那裏。”

我終于明白衛老媽後來為什麽要舉家遷往洛晏城,那裏,是靠北疆最近的地方。

“你來!”

他一把将我抱坐上城頭,然後指向深深夜幕中那個方向:

“諾,你不是想看你娘麽,那就是北疆的方向。我聽燕畟說,你娘,最後在那裏染了病,沒能回來”

我睜大眼睛,努力不讓自己露出半分的笑意。

這個傻子。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竟然會覺得衛子玄是個傻子。

但,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風似乎又大了些,衛子玄似乎猶豫了一下,将身上的大氅脫了下來硬梆梆地給我披上,粗聲粗氣:“莫着了涼,回頭身子又壞了。”

那件大氅和着他的體溫和氣息,真真是,讓人眷戀。

我在黑暗裏,無聲地笑了。

待過了幾日,我便教韓菹文着領我,去了郊外那間別院。

自然,也不是為了我自己。

張陶這幾天明顯有些魂不守舍了,整日在府裏毫無頭緒地轉了轉去,連好幾次給老爹打下手,都被老爹用棍子趕了出來。

我深知我此番前去,多多少少身份尴尬,若被有心人士看在眼裏,還有十二分耀武揚威的嫌疑。

可做人家兄弟,總不好一直看着張陶這個樣子下去的。

我心裏苦的時候,他也總是陪着我。

前去的途中,我試着同韓菹文辨白了幾次,發現他戒備的神色倒越發凝重起來,索性放棄。

呃,也罷。

連我自己都不能保證,一會兒見過了方芷瀾,該同她說些什麽。

衛子玄此次似乎真的動了怒,我望着屋內簡陋的陳設,暗暗嘆了一口氣,他這是何必呢。

方芷瀾正坐在窗前出神地望着外面,她的下巴尖越發盈瘦了。

真真我見猶憐。

我轉過身對韓菹文淡淡道:“韓管家能否退避一下,我同方姑娘想聊些貼己的話。”

“那場賭局,我沒有輸!” 果然,她冷冷瞥了我一眼,不屑地開了口。

“自然,衛子玄還是喜歡你的。”我想了想,誠實地回答。

她意外地愣了一下,我繼續道:“如果,他不是心中有你,不會為了平息燕府的怒火,将你送到這樣的地方來。更不會昨晚特意來找我低頭和解。他大可以将你遣回方家,又或者将你送官。總之,有許多法子比現在這個省心許多,還巴巴地派了自己最最得力的管家來看着你,。”

“我今天來這裏,不過是為了讓張陶安心。”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慢慢道。

方芷瀾依舊冷着一張臉,可眼神中卻有了波動,只可惜很快就毫無痕跡,連一絲可疑的水漬都沒有。

我暗暗嘆了一口氣。

“方芷瀾,我們之間如何暫且不提,獨獨張陶,你自認對得起他麽?”

我不再望她一眼,推門徑直走了出去。

“他對我,自然好......”那聲音極輕,似乎微風一吹便可以飄散。

我猛然回過頭,方芷瀾還是如剛才那般,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緊緊抿着嘴,似乎什麽都沒有說。

她太平靜了,害得我都懷疑自己,仿佛剛才那句,不過是我自己的臆想罷了。

韓菹文從不遠出急急趕了過來,卻也只來得及看見她泫然欲滴的孱弱模樣,不由大大地皺起了眉頭,“夫人,方姑娘已經知錯了,您還是趕緊回吧。”

我朝他,笑了笑。

這就是我最最佩服方芷瀾的地方。

她總是法子一步步地向我證明,衛子玄,他可能永遠不會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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