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張陶打小就有個毛病。

他只要一緊張,左手的小指便會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張陶自己也知道,每每碰到這種時候,便會将手藏在寬大的袖圍裏。若是旁的人倒罷了,擱到我這兒,簡直無端端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止。

我甚是好笑地看着他:“這回你可安心了,那方芷瀾好好的,有管家看着,哪能受什麽委屈。”

張陶頗不自在地撓了撓自己的腦袋,讪讪地朝我回了一個苦笑。

我只得嫌棄地朝他瞪了兩眼,着實不想看見他這般沒有出息的模樣。可轉而想想,自己如今這副樣子,似乎比張陶也高明不到哪裏去,遂有真心實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們果然是那個什麽,呃,難兄難妹,同病相憐。

張陶喜歡方芷瀾,大約是從看到她的第一眼開始的。

我們兩打小一起嬉鬧長大,說不得是心有靈犀那般神奇,好歹也算是心意相同的。只是,我竟不知道他可以為她做到那般程度。

打小那麽一個驕傲的少年,就這麽直愣愣地跪在我的面前。

他的胳膊還流着血,大片大片染着一身白色的衣裳。其實,他是從來不喜穿白色的衣裳。可因為那方芷瀾說喜歡,便巴巴地差人置辦了許多件。

我還記得那時他啞着聲音,仰頭道:“九姎,你就,答應她吧。”

那一刻,我的心,說不上來是痛還是酸。

張陶說,從此他欠我一個人情,無論我要做什麽,他都願意替我去完成。

其實,到了如今,我卻只願他開心便好。

大約每個人命數裏總有那麽一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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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來得早些,有人來得晚些,不管如何,卻是躲不掉的。如果當年,路過西街店鋪的的時候,我們沒有打抱不平上前去教訓一個調戲良家女子的惡棍,沒有碰巧撞翻了門口一個算命老兒的攤位。

我同他,日後,會不會遇上更好的命數?

我也不知道。

估計,這事誰也不知道。

可我倆偏偏就是撞上了,還一同闖了禍。砸了那算命先生的攤子不說,還順帶給砸了一只看上去髒兮兮,不知道什麽材質的破碗,氣得那個算命老兒沖胡子瞪眼,生生拽着我倆不放手。張陶那時也很是急了,憤憤然道:“你這老兒,給你銀兩偏不要,卻又不讓我們走,你到底是要如何?”

此話一出,那老頭眼珠轉了轉,倒開始氣定神閑了起來。想必日裏沒有幾個人來找他看命理,此刻正閑的心裏長草。

神秘兮兮上下朝我倆打量了一番,開口道:

“嗳,我給你們算上一掛,如何?”

自然是,不如何的。

可我倆砸了人家的攤子,哪裏好意思開口拒絕,只皆報上了生辰八字,原是想快快結束,給他些銀子便走人了事。

卻只見那老頭從身上弄出了塊同方才那瓷碗般髒兮兮的卦布,在上面比劃上好一陣之後,接着閉眼朝天算了半晌,才對我倆神秘兮兮地伸出了兩根手指頭:

“此生……”

我同張陶皆睜大眼睛,皆等着他的下文出場。

他卻又停了下來,閉着眼搖頭晃腦沉吟了半晌,複又顫悠悠地伸出了四根手指頭:

“必,求不得!”

聽畢,我同張陶,正豆蔻年華風華正茂意氣風發的娃子,自然是大大地羞怒了。

只不過不小心弄翻個攤子罷了,這老頭倒是心狠,居然詛咒我倆一輩子運勢。

難怪老爹平日總說,這世間,人心險惡啊人心險惡。

我們當即扭頭便走人,連兜子裏的銅板都不樂意給了。遠遠還能聽見那老兒扯着嗓子顫顫道:

“莫去溪山......”

溪山是什麽地方?

溪山是個洛晏城的人頂頂不愛去的地方。

通常,府衙裏處決個死囚要犯什麽的,總愛往那兒領,大白日頭也極是陰森。

若是平時倒也罷了,不去便不去。

可我倆方才倒黴地被人下了詛咒,若再乖乖聽上這老頭的話,倒好似真真會應了他的毒舌一般。我記得張陶當時怎麽說來着呢?

“誰理他這許多,擇日不如撞日,我們今日便去。我還偏不信了。”

我們倆趕到城外溪山腳下的時候,天色已經日暮,四野瑟瑟一片,偶爾幾只驚鳥從林中飛起,叫

聲甚是古怪。

既然來了,總得在林中轉上幾圈,也好給那算命老兒的話一個交代。

之前我就說過了,我是個路癡。

可我得再補充一次,那張陶也是個路癡。

我們在這個深山老林子裏轉啊轉,複又轉啊轉,終于,成功地把自己給轉迷路了。

最後,只得勉強尋了個還算幹淨的山洞,凄風冷夜地過了一晚。

半夜裏有不知名的野獸在洞外嗷嗷嚎叫,我暗暗拭了把額頭的冷汗,真心實意地覺得,那算命老兒,肯定是在故意坑我們。

待清晨起身的時候,張陶還沒有醒。

我擡腳踢了兩腳,這家夥居然毫無反應,睡得很是香甜。他昨夜坐在洞口守了一夜,此時想必是困頓極了。

我想了想,遂決定自己去看看,那奇怪的聲響是從何而來。

那古怪的聲音,天剛亮便嗚嗚咽咽地響起,一大早擾人清夢不說,似排簫又似管笛,絮繞在林子的上方,很是一番毛骨悚然的感覺。

在林子裏尋了半晌,卻也找不到半個人影子。我自然是不信鬼神之說的,情急之下,利索地爬上了林中最最高大一棵古樹。

這才發現,我那尋而不得的聲音,原是,就近在咫尺。

林子太密,那座亭子被茂密的樹葉遮得嚴嚴實實。亭內坐了位身着白衣的少年,手裏捏着一個形狀甚是難辨的物什,正一臉神情悠遠地吹奏着。

我努力将身子探了探,終于瞧着了那人的正面。

怎麽說好呢?

那真真是,我見過的最最俊秀,最最英挺,最最好看的少年。

然後,我用心想了想,複又大大地驚恐起來。

老爹常常對我耳提面命,說這深山老林極是可怕,斷斷一個人輕易去不得。特別是陰郁之地,是一種叫狐魅的東西極喜出行的地方。它們好幻化成迷惑世人的絕好皮相,惑人心魄,取其精血,食人心脾。

如今我一見這人便三魂去了六魄,莫不是中了那狐魅之術。

只是,老爹口中的那些狐魅,通常幻化成的可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子。他真真糊塗,竟忘了告訴我,那狐魅,原也是可以幻化成男子之身。

故以,望着不遠處那俊美的白衣少年,我這個向來不信鬼神之說的人,不由自己地抖了抖身子。

這一抖可不打緊,我竟一個不小心,從樹上一頭栽了下來。

昨夜想是下了雨的緣故,樹下的低窪處有一個小泥坑。我命大,正巧落在了這上頭,就是模樣着實慘了些,滿臉滿身的稀泥,估計是只鬼見了我都害怕。

動靜鬧得這麽大,自然驚動了遠處那位,停了那古怪的聲音不說,還幹脆朝我緩緩地走了過來。

我絕望地逼上眼睛,心裏一片慘淡。

碰見狐魅已經本就夠倒黴,居然還碰見個不挑嘴的。我如今都這副肮髒模樣了,它竟然也還下得去嘴。

那算命老頭說得真是極對,這溪山,果然來不得。

結果,我既沒有等來那傳說中的吃人妖法,還被人從泥坑中一手拉了起來。那麽溫熱的氣息,讓我不由自主睜開了眼。

我一睜開眼,便看見那位俊俏的白衣少年正淡淡地朝我笑。

“你是誰家的小娃,怎跑來這裏玩耍?”

我呆呆地着望着那張好看的臉,只是不明白自己的心,那刻為什麽跳得那麽快。

也全然顧不得,他對着我,惋惜地說了句:“嗳,怎麽是個小啞巴!”

其實,這才是我同衛子玄的第一次見面。

可惜,他從來不知道。

後來,我回去尋了張陶。

卻見他一臉癡傻地坐在林子裏,嘴裏直嘟囔說見着了一位天仙般美貌的小女子。我那時哪裏能知道,那便是日後害得張陶大大傷神的方芷瀾。

還真心實意以為張陶才是真真中了狐魅之術的人,大大地感嘆了一番他大難不死的福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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