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我像是從一個冗長的舊夢中掙紮着醒過來,渾身倦怠無力。

屋內沉香燃盡,外頭已是曉白染窗。長廊那邊衛子玄的屋子依舊黑沉沉一片,顯然是一夜未有人歸來。

衛妃出了這樣的事情,恐怕當今皇帝連去早朝的心緒都散了吧。

我心不在焉地用過早膳,正猶豫要不要去宮裏頭看看衛妃,雖說韓菹文那番話極是在理,可教我在府裏就這麽幹等着,卻也是煎熬。

香馠卻突然驚喜道,“公子回來了。”

我猛然一擡頭,一身黑色錦衣衛子玄已經推門而入。

“臉色怎麽這般難看,是一宿沒睡麽?”他驚愕,微微心疼的樣子。

我心裏頓時一暖,滿腹的思慮一掃而空,急急關心道:“如今宮裏的情形怎麽樣了,衛妃,她的身子還好麽?”衛子玄長嘆一聲,“又能如何?姐姐如今失了孩子,皇帝陛下已經下旨,任何人都不得去打擾。有母親在一旁照料,我留下也是無用,也就先回來了。”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期期艾艾:“其實,那個,我昨日也進宮去看了燕歆,她十分不好過……”我知道不該在他面前提這些,可逃避向來便不是我的性子,遂硬着頭皮繼續往下說道:“我家姐,斷斷是不可能去害衛妃的,她,她是……”

“姎兒,”衛子玄輕輕柔柔地打斷我,“我從來沒有信過這些傳言。再者,昨日深夜皇帝陛下親審,已經将事情弄了個水落石出。”

什麽?

我不覺訝然,動作居然這麽快。

衛子玄說,那虎頭布娃裏面的死符,原是衛妃宮裏的一名掌事宮女偷偷放進去的。

這宮女頗有幾分姿色和才氣,會做幾篇詩文不說,字也寫得很是飄逸。平日裏很得衛妃的喜愛,連時常來宮中的皇帝陛下最後都記住了她的名字。可此女在同皇帝說上了幾回俏皮話後,竟然不知怎的就心高氣傲了起來,再不甘心當個小小的宮女。兩眼含情脈脈看着皇帝本人時,眉眼間漸漸大着膽子起了狐媚之色。

衛妃再如何憐惜她的才華,卻如何能容許這種事情。一次尋了她的小過錯,遂貶出宮去成了一個浣衣的下女。

日久勞作,紅顏漸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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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整夜摸着自己變得粗糙不堪的雙手,歹毒的心思也油然而生。仗着自己原先對景祿宮內情形的了解,找了個時機将死符放入了衛妃寝房內的那個虎頭布娃中。

謀害皇嗣,惑于巫祝是何等大罪。

皇帝震怒之下連夜誅了此女不說,還令人扔到都城外暴屍荒野,任野狗吞噬。後來還是想着給未來的皇子皇孫積福,才将滅其九族的念頭給放了下來,少了一場腥風血雨。

衛子玄緩緩道來這一切,我并沒有跟着松口氣。

相反,只覺得心頭被什麽東西沉甸甸壓着一般,說不出的難受。這樣的結果讓我吃驚,卻不足以讓我信服。一個小小宮女,任她膽子再大。如何敢去打皇嗣的主意?若是她真想出頭,再費些力氣引人注意便是,若皇帝當真對她上了心,又何愁沒有翻身之日。況且,明明知道這将會是禍延九族的大罪,她如何敢下得去手。

我,百思不得其解。

果然,不出幾日張陶便神色緊地尋上我了。

他說如今朝野上下皆議論紛紛,大概之意是宮中出了妖孽之人,竟惹得皇帝陛下為袒護她而不惜枉死他人。

自然,這所謂妖孽之人,明晃晃是指向了宮裏的燕妃娘娘。

有人甚至隐隐還拿她同前朝的李妃相提并論,說是皇帝這麽寵愛下去,難免有日不會為了她抛卻江山社稷,也學歷代幾位皇帝那般,歸隐了山林去。這話約是大大地點醒了朝上幾位老臣的痛楚,已有好幾個人紛紛上奏,要求重新徹查衛妃娘娘落胎之事。

我不得不再趕去錦織宮一趟,心緒有些惶然。

燕歆卻依舊神色安寧,正在殿內仔細挑着幾匹流光溢彩的錦緞。

“姎兒來了,快瞧瞧這個花案,可還覺襯我些?”她朝我招招手,淡淡颦笑,“皇帝剛下了旨,說我此番受了驚吓,今日宮內會舉行一個夜宴替我壓驚。”我揮手屏退了一旁的宮女,朝她略略躊躇道,“我以為這場宴會,還是不去的好。”“為何?”燕歆微微詫異:“如今真相大白,皇帝憐惜我平白受了冤屈,有何不妥麽?”

我大急,一下子沖口而出,“姐姐還不明白麽?皇帝陛下自打年幼登基,到如今天下天平威信八方,如何是個簡單角色。他若真要查。又如何覺不出衛妃平日行為有欠妥之處。可明知是衛妃保胎不力掉了孩子,卻愣是裝着糊塗找了替死鬼不說,現在還由你站在風尖浪口上,他,他這般樣子,分明已經是鬼迷心竅,如何配當我西邶朝的……”

“別胡說,”燕歆急急上前掩了我的口,低低道:“小心隔牆有耳。”

我顫着身子,只得緊緊絞着手指頭。

燕歆長籲了一口氣,輕聲嘆息:“你如今能這般想,我倒是欣慰了許多,本來還一直擔心你一團孩子氣般長不大。這件事情,你切莫再議論了。”她無奈一笑,“再怎麽說,這都是皇帝的意思,我們又能如何?”

我以前便知道衛妃深受皇帝的寵愛,卻不知道,原來竟是這般地步。

難怪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将我打發到南恒去。出宮的時候我很是心驚膽顫,生恐一個不小心就遇上了皇帝的步辇。如今我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那個在民間同我一起游樂自稱是沅闿的男子,其實,根本就不曾真實存在過。

衛子玄近日一直精神不濟。

自然,主要還是為了那位如今在宮裏遭了冷落的衛妃娘娘。世人皆看不透,此番明明是衛妃娘娘受了委屈,最後得勢的卻是那位燕妃。皇帝日日寵幸不說,有趟明明已經經過了衛妃的景祿宮,卻連擡腳進去看一眼都不願意,叫人好生費解。

我卻是有些明白的。

皇帝此次雖然全力替衛妃擋去了風頭,可心底到底難免對她又愛又恨。

我不好同衛子玄言明這些,卻也不忍心看着他日日寝食難安。

遂終有一日在他耳邊獻上讒言,說我這倒有一個法子能讓皇帝回心轉意。他自然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幾乎是向他立下軍令狀,信誓旦旦說如若不能,便叫我同他的圓房之日遙遙無期。

他又好氣又好笑地将我一把抱進了房,作勢狠狠吓了我一頓,惹得房內的幾個丫頭紛紛掩嘴笑着躲了出去。

當天晚上,我找韓菹文要了幾個人,不聲不響地摸黑溜出了衛府。

忙活了大半夜,終于逮到了我想要的東西。其實,我哪有什麽把握,不過是想拼着試試,皇帝那日來府中看我時說的那番話,到底有多靈驗。

待另天早上衛子玄起床之時,便目瞪口呆地瞧見廊下多了數尾活蹦亂跳的泸魚。

這時節天氣漸涼,能弄來這許多鮮美肥大的着實不易。可我哪裏顧得同他解釋這許多,遂拉着他細細說了這烤魚的方法和要點,粗鹽同辛辣佐香何時下料,炭火的火候如何控制等等,再巴巴催他帶着這些入了宮去。

我切切叮囑他,一定要讓衛妃親自動手方顯誠意。

晚間,衛子玄打從宮裏回來便驚喜同我說,這道不起眼的菜果真是不錯。

衛妃不過試着差人去請皇帝前來品味,沒料到皇帝聽了很是感興趣,且嘗了之後更是十分喜歡,席間多飲了幾杯便索性在景祿宮歇下了。依照皇帝平日裏的性子,這幾乎可以算是一切雨過天晴了。

衛子玄拉着我的手,想了想又頗是內疚道,“姎兒,那你同燕妃娘娘那邊,要如何交代?”

我豪氣萬丈般揮了揮手:“這等芝麻大的小事,如何需要交代什麽。”

結果才第二天,我便被恨鐵不成鋼的燕家人給速速召了回去,

“你現在倒是越發出息了,”燕老太爺将一幹人等遣了出去,端坐在堂上對我黑着一張臉,“為何要去幫着一個外人?你如今是嫁了人,難道就不念自家的姐妹情分麽?活到這麽大,連明哲保身的道理都不曉得。”

若是放以前,我大概會立刻羞愧到無地自容。

可現在到底不一樣了,自打上回聽了燕歆同我說的那番話,我大約開始懂了。

面前這位滿頭白發的老人,大概此段時日多操勞了一些,連以前挺拔的背也微駝了起來。其實,我想我是知道的,他并不是真的在責備我,只是在埋怨我這件事情做得不夠漂亮,既讓姐妹間容易起嫌隙,又十分吃力不讨好。

我沉默了片刻,遂認真道“回太爺,其實,讓衛妃重新得寵也是為了燕家好。”

燕老太爺被氣得一個哆嗦,“你這孩子,怎如此冥頑不化,簡直同你母親當年一模一樣。”

我猛然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麽久了,這是他第一次當面提起我的母親。我急切上前:“您是說我的母親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您會對她如此狠心不聞不問?”

燕老太爺沒有再理會我,仿佛未曾聽見一般,低頭喝了口參茶。

我再待努力說些什麽,一個溫潤的聲音突然打斷我道:“好了姎兒,太爺身子不好,你不該如此惹他老人家傷心的。

我吃驚地扭過頭,便看見風塵仆仆的燕畟打外面款款走了進來。

“你如何回來了?”我呆呆道。

他涼涼地看我一眼,“我若再不回來,你還不定給我弄出什麽亂子來。”

這是什麽話,我大大不滿,“這回,我可是真心實意為了燕家好。”

燕畟非笑似笑地,“是麽,那你确定你不是誤打誤撞”

一語擊中軟肋。

我頓時噎住,半晌也說不出話來。

他遂不再理會我,一本正經朝燕老太爺鞠了個躬,“太爺,我以為姎兒這丫頭此番雖胡鬧了些,可到底還是做對了。”

面對自己素愛就十分疼愛的嫡親長孫,燕老太爺的面色緩和了不少,“哦,這話如何說?”

燕畟繼續沉聲道:“我這一路快馬加鞭回來,聽聞了不少閑言碎語。如今外面同情衛家的人幾乎占了大半,都說是我們燕家仗着自己在西邶朝的根基,欺負護國将軍的後人。甚至還有人說,燕妃如今在宮裏得寵,不過是仗了外戚的緣由。”

燕畟頓了頓,“樹大招風,不是當年您教導我們的麽?

啧啧,聽聽,可見這口才好是何等重要的事情。

我瞧了瞧一旁頻頻點頭滿臉贊同之色的燕老太爺,華麗麗地郁卒了。

待出了燕府的大門,燕畟慢條斯理地停了下來腳步,“聽說,你同你那夫君,如今感情是越發見好了?”我朝他得意一笑,剛想擡腳上馬車,卻忽然想起一件頂頂重要的事情來。

這件事情放在我心間許久,卻大約只有燕畟能夠解答。

我趕緊回過身殷切拉住他的衣裳,“回去尚早,不如我請你去喝花酒吧。”

他皺起眉頭,一雙黑亮的眼睛狐疑地将我打量了一番,“無事獻什麽殷勤,你該不是想找我要銀子花吧?”

唉,瞧瞧這一個兩個的,都這般看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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