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我滿腹疑窦地踏下馬車,并囑咐車夫在原地等候。

不知為何聚集在此處的人着實是太多,李颏擠在前面負責開路,一路推推扯扯,比趕廟會時還艱難上幾分。剛開始的時候我還緊緊跟在他後面,到最後,卻不得不伸出手去扯住他的衣裳,才能保證不被沖散。

眼看快要到燕府大門的時候,忽地一個尖細的嗓子撥高響起。

不遠處有人指着我喊道:“她,是燕府的人。”我莫名其妙地聞聲望去,還來不及說些什麽,卻只見周圍的人群突然像是漲潮的水般朝我洶湧而來。仲怔間,手猛然被李颏一把緊緊抓住,“夫人快走!”

他的身段高我許多,幾乎是直接用身子将我護在下面。

還沒待我反應過來,李颏身上便挨了一個棍子,接着是額頭,胳膊,重物敲擊在身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震得我心神俱裂。

這些百姓手中居然有人攜了棍棒,可方才我們在外圍觀察的時候并沒有發現異樣。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人群中被李颏拽進燕府大門的。

只知道恍惚中有溫熱的液體滴在臉上,不由自主教人心顫。當燕畟白着臉用顫抖的手胡亂替我檢查傷口時,我才從剛才的驚吓中清醒了過來,顫着聲音對他說:“不,我沒事,這些都不是我的血。”

我神情複雜地看了看李颏,幾乎是苦笑:“你為何要這般拼了命救我?”他卻不甚在意地抹去臉上的血汗,一臉憨然:“夫人沒事便好。”

那一刻我幾乎覺得自己有些卑劣。

我對他說了謊,還私心指望他能成為一個很好的誘餌,引出南恒那些黑衣殺手的蛛絲馬跡。可不管他原本的身份是什麽,即便他曾經奉命來刺殺我,說到底,也不過是因為各為其主罷了。他如今這般舍命待我,讓我心底有些狼狽了。

燕畟想是明白了幾分,嘆了口氣拍拍李颏的肩膀:“我讓府裏的大夫給你看看罷。”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外面的那些老百姓究竟為什麽要圍堵在燕府之外?”待李颏下去之後,我迫不及待地朝燕畟問道。

他沉默了片刻,“還能為什麽,如今是皇恩浩蕩,可民憤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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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震驚地看着他,這話是從何說起?

燕氏在西邶朝聲名顯赫,靠得從來便不是計謀手段。從祖皇帝開始,從到刀光凜冽的邊疆戰場到繁缛的朝政案頭,燕氏家族的人無一不是殚精竭慮,為國為民。世人向來便是敬重有加,美譽不絕,才有了百年屹立不動的根基。

到如今卻為何成了什麽,民憤?

燕畟卻說,這些年來燕家在朝的勢力确實逐漸壯大,三省六部之中皆有人身處要職,燕畟更是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家族幾乎達到了從未有過的鼎盛。可林子大了,其中便難免有些子弟不知收斂,在外招搖生事,欺壓魚肉百姓,從而激起了一些怨恨。

可惹翻衆怒的關鍵起因還是得從衛妃落胎開始算起。

燕歆分明是無辜受牽連,可民間卻一直不明就裏。

當年衛家父子一同為國捐軀,舉國上下悲痛,那場浩蕩慘然的國葬,至今在留在西邶朝許多人的心中。故以,這麽多年過去了,支持衛家後人的呼聲卻一直很高。衛妃在宮裏遭此不幸,也痛在了每個始終念着衛将軍的西邶朝人心頭。而皇帝反常沒有為心愛的妃子讨回公道,很多人都以為是忌諱燕家如今在朝中的巨大影響力。

再者,這次私鹽的事情也不知為何,被以訛傳訛迅速散播了出去,更是猶如在火中加了份薪炭,許多人心中那把忿忿不平的怨氣燒得愈發旺了起來。還有人在民間散布說,燕氏家族的人如今盛氣淩人,如此證據确鑿的事情卻連皇帝不敢處置他們,還依舊寵信于燕妃,可見哪天怕是要禍國殃民的。

“不過,”燕畟沉聲道,“今日在外面那些人,我看未必全是真正的百姓。雖然民間對燕家不滿和憤憤不平,可敢帶着木棍公然行兇的卻絕對少之又少。恐怕,背後一定有人在指使和教唆。”“那如何是好?你總不能日日這樣堵在府裏不能出去。”我不禁焦急。

他微微笑:“還不至于,燕家再不濟,也沒有任由人家欺負不還手的道理。你放心,我定然會揪出是誰在背後搗鬼。既然一時出不了門,我讓府裏做幾個菜,上點好酒替你壓驚。”

幾口熱辣的老酒下肚,待狂跳的心漸漸平穩了下來,這才猛然想起自己今日來找燕畟的真正目的。可是,我猶猶豫豫地看了他一眼,如今事務紛擾,現在問也不知到底合适不合适?燕畟看了我一眼,奇道:“是這酒不合你口味麽,今日倒這般斯文了?”我嚅嚅:“也非如此,就是有些事情想問問你……”他哦了一聲,才想起了什麽似的,“是了,前些日子你便說要問我些東西,究竟是什麽?”

“就是,就是那個方芷瀾,”我一閉眼,狠了狠心,“他們非要說你對她做了些什麽。”

燕畟不知怎地,忽地停下手中的象牙箸。

我忙急急辯解,“我自然是不信的,可還是想找你問問,怕是這其中有什麽誤會的,也好去澄清一二。”燕畟繼續垂下眼簾不發一言,我當下覺得自己愚蠢極了,滿頭大汗結舌道:“我,我真的不是信不過你,真的,我就是想……”

“我确實做了!”燕畟擡頭安靜回我。

“什麽?”我愣了一下原地,他此刻的表情分明就是十平八穩,可我的心卻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怔怔地看着他。

燕畟沒有再看向我,只是起身走到院內紫藤花架下,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記得,你剛到燕府的時候,這花那天正好剛開。你就站在這花架下,怯怯地喊了我一聲哥哥。”

“其實,我打小便聽說自己還有個流落在外的小表妹,燕家每年都會派人出去打探找尋,可次次都是失望而歸。燕歆還是孩子的時候怕黑,夜裏總要哭着起身找我。我每次抱着她小小的身子,卻總會想起我的那個妹妹。她也怕黑麽?這個時候,有沒有人像我這樣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覺。我一直祈望她能遇到到好點的人家,可夜裏做夢的時候卻總是驚醒,要麽夢見她挨餓挨打,要麽就是聽見她凄涼地在喊哥哥。”

“你好不容易被找了回來,卻馬上就要去嫁給衛家那個小子,我如何能放心?所以事前便去洛晏城打探了一番他的人品如何。結果,卻聽說他跟一個方家的女子交往甚密。”

我略略明了,那段時日衛子玄大約以為我死了,方芷瀾正乘虛而入,兩人交往密切也不足為奇,遂點點頭,“那,後來呢?”

燕畟看了我一眼,“後來,我派人去了洛晏城。”

什麽?我大驚失色。

“我許她條件,本意只是想提醒她趕緊離開衛子玄。可派去做事的人太謹慎,為了不暴露燕家的身份,只找了幾個當地臨時雇傭的人前去打理。結果就是那些人,将事情辦砸了。”

“怎麽,就砸了?”我呆呆地看着他。

燕畟停了停,面上罕見有了幾許難堪之色:“那方芷瀾怎麽不願應允條件,還揚言要去報官。後來糾纏之下也不知怎的,那些人,最後色心大起,一齊将她奸污了。”

我的腦袋轟然一聲,失手将手中的酒杯打碎。

我曾想過無數糟糕的可能,卻怎麽也沒有想到會有這麽一個緣故,只覺瞬間身子如處冰窖。

“衛子玄後來得了消息趕過來,見狀如瘋魔了一般,将那幾個人當場殺死。那時,你的婚期将近,我想了想,還是沒有将這件事情告訴你。” 燕畟遲疑地一下,“此事固然是我的錯處,可我到底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勁,偏那些在場的人都已經死了,連個口供都問不出來。”

我苦澀道:“還有什麽可疑之處,難道她還願意教人奸污自己不成?”

難怪,衛子玄對方芷瀾如此照拂,死心塌地;難怪她如此害怕見到陌生人男人,許久之前幾個戲班子的人就将她吓壞;難怪,她是如此狠我。

燕畟啞然,半晌才嘆息:“姎兒到底埋怨我了。”

我不再說話,只是朝他福了福身,低低道:“天不早了,我還是先回了。”

其實,我一路連自己是怎麽回去的,都完全不知道。

李颏沉默地趕着馬車,他大約從來就沒有見過我如此煞白着臉的樣子,故以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這多可笑,我一個如此愛護我的哥哥,有了什麽委屈本應該撲進他的懷裏痛訴才是,可如今,我在他面前連哭都不敢了。

我怕我一哭,燕畟便會更加內疚。

我不怪他,他不過只是想為我好罷了,誰能料到竟然會出這樣的變故。

只是,接下來我該怎麽辦?

衛老媽,總算從宮裏搬回來了。

前端時日皇帝留她在宮中照料,如今衛妃的身子已無大礙,她也能安心離開。只是大約心疼女兒慣了的緣故,移情之下對我越發照拂了起來,又說我近來眼見消瘦了不少,許是沒有好好用膳的緣故,便日日命人給我炖煮上藥膳湯,喝得我如今是見湯色變。

今日衛子玄剛進門,便見我捏着鼻子一臉視死如歸般地盯着面前的瓷碗。

他不禁莞爾:“怏兒怎麽同孩子一般?快些喝了,這也是母親的一番心意。”我苦着臉:“我自然是明白的,可是,你看!”遂捏了捏自己的胳膊,無奈道:“如今別說腰了,連胳膊都肥上了一圈,去年好幾件衣裳都不合身了。”衛子玄笑道:“确實是豐腴了一些,我瞧着倒是挺好的。”“如何能說是好,”我忍不住瞪着眼睛,“你瞧瞧都城裏那些但凡有些名頭的美女,哪個不是皆纖纖美态。還有,”我低聲嘟嘟啷啷:“包括你的那位方芷瀾姑娘。”

衛子玄一怔,猶豫開口:“姎兒如今,還在介懷這個麽?我同她确實清白......”

我努力定了定神,“這些我都知道,只是那方姑娘,你還是将她接回府裏住吧。如果,”我咬咬牙,“如果你願意,也可以納她進府,我是決意不會反對的。她若是不願為妾,我,我願意她做你的平妻。”

衛子玄沉默地看了我半晌,複長嘆一聲将我擁入懷中:“姎兒,已經知道了是不是?”

他用手輕輕撫摸我的長發,“我的姎兒,果然這般善良。當初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我還一度以為是你安排的人,後來是燕畟私下向我解釋了一切。你當初進府我那般惱恨你,着實是讓你受委屈了。”

我搖搖頭,微微澀然:“方芷瀾對你的心意那般堅定,我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衛子玄輕聲道:“方姑娘我自然會妥當安排好,直到她尋到自己的好歸宿為止。她如今已經不是完璧之身,讓我擔起始亂終棄的惡名,也好過讓別人知道那些不堪的過去。”

他用墨黑的眸子溫溫看着我,柔聲道:“至于方才那些話,可不能再胡說了。”

“我的夫人,只有姎兒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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