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許久未見的張陶終于露面了。

最近也不知在忙些什麽,來時竟然滿臉落魄,連身形似乎都消瘦了些,弄得好好一個風流倜傥的少俊頗滿上了幾分滄桑之感。

我自然大大吃一驚,小心問起:“怎麽,最近商隊的生意遇上了什麽麻煩不成?”他微微詫異回我:“自然沒有的。”“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人家不中意你?”他不滿地恨了我一眼,“這話從何說起,本人好歹也算是玉樹臨風的翩翩佳公子,洛晏城中搶手的香馍馍。”

我雙手一攤,極度表示無奈了,“那為何,倒成了這副模樣了?”

他卻勉強笑了一下,一反常态沒有直接回答我。

哎,也罷,兄弟之間也不是什麽都能說的。

只是,我瞧着香馠那副心神不寧粉頰含春的模樣,一派小兒女姿态暴露無疑,真真替她擔心。

連張陶這般反應遲鈍的人都不免多看了她幾眼,還出聲贊嘆道,“隔段時日未見,香馠姑娘倒是越發楚楚動人。”香馠聞言猛地睜大美目,臉頰越發紅豔異常招人憐愛。

偏張陶向來便同她不生分,見此遂恍然大悟,“哎呀,如今這麽愛臉紅,莫非府裏有了你的心上人不成?”

香馠愣了愣,瞪了他一眼飛快跑了出去!

“哎哎,我說錯了什麽?”這厮居然還好意思對我擺出一臉無辜。

我同他已經許久沒有在一起喝酒了,今日也算難得。

遂命人暖了些我們平日愛喝的梨花白,就着幾碟小菜暢飲了起來。酒過三巡張陶忽然開口道:“九姎,你如今和他,算是已經和好了吧?”我點點頭,“放心,我信守約定,沒有告訴他我的身份。”張陶喝了一大口悶酒,微微苦笑:“其實,告訴他也無妨了。你并沒有欠任何人,我當初也不該那麽求你。”

我仔仔細細看着他,卻忽然從心中冒出了一個奇怪的想法,不覺脫口而出:“那件事情,方芷遭遇的那件事情,你當初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張陶詫異地看着我,遲疑半晌才道:“怎麽……你是如何知道的?”

果然如此,我不禁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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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當初張陶會巴巴跑來求我,要我答應方芷瀾的那場賭局。

他大概是因為知道她受到了如此創傷,再不忍心讓她承受失去衛子玄的痛苦。我當時就覺得奇怪,以張陶平日那般有正義之感人,怎麽會輕易被感情沖昏頭,跟着方芷瀾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張陶略略苦澀,“你莫再怪她了,她固然有錯處,可也有自己的苦。”

我輕輕搖頭,只覺感傷:“這件事情我對不住她,畢竟全是因我而起。”

衛子玄打外面公務回來的時候,花廳裏只有我一個人,及地上剩下的幾個空壇子。

張陶方才醉了,香馠已經扶他去客房休息。

他不可思議地看了看我,複又重新打量番眼前殘局,臉色幾乎算是有些鐵青了:“老天,你到底喝了多少?”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順勢伸手輕佻地捏了一下他的臉,嘟着嘴不滿道:“不過才喝了,那麽一點點,你就怕我敗光了府裏的銀子不成?”衛子玄無奈抱住站立不穩的我,“哪裏是心疼銀子,不過是擔心你傷了身子罷了。還有,”他皺着眉頭一本正經:“我也确實不喜歡你同別的男人喝酒,別說張陶,就是連你哥哥也不行。”我迷迷糊糊不解:“呃,那可是,我哥哥。”“那也不行,表兄妹通婚的先例,在西邶朝也不是沒有的。”

我頓時哭笑不得了。

這家夥平時看着泠洌清漣如冰山模樣,吃起醋來卻毫無道理,簡直同個孩子一般。

今日眼巴巴進宮探望燕歆,原是擔心她焦慮外頭的情況。

見面一瞧反而欣慰許多,她顯然沒有受到流言蜚語影響,氣色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好。

“那個方子我已經照着吃了,果然很是有效果,連夜裏入睡也安穩了很多。”她一面盈盈同我笑語,一面忙着裁剪手中的布料。我見她身旁還堆了許多,不禁好奇:“做佩帏還何須這麽多料子,皇帝陛下一個人哪裏用得過來,不如順便給我幾個罷?反正我女紅也不好。”

她的臉立即疑似飛上一抹紅雲,“不是佩帏,我準備給孩子做幾件小衣裳。”

“什麽,你已經有了?”我又驚又喜,馬上從軟墊上蹦了起來。

燕歆好笑般拉住我:“事前做準備而已,哪裏有那麽快?只是,”她略略羞澀,“皇帝陛下最近來錦織宮确實勤快,也是想以防萬一,萬一真有了就來不及了。”我長舒一口氣:“宮裏面難道還缺這些不成,快別做了,小心傷了眼睛。”她笑着搖頭,“這外人做的如何比得親娘做得仔細,來得放心些。對了,你同衛子玄打算什麽時候要個孩子?”

我撓撓頭,無比尴尬:“其實,我同他還未曾圓房……”燕歆愣了愣,一副不可思議般:“這麽長時間了,你們居然毫無進展?”我趕緊補充道:“不過,如今我同他已然毫無心結。”

燕歆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

我索性将我們之間各種糾葛,一股腦都說給她聽了。

自然,也只大概說了些我同他之前因機緣相識,後來有些誤會而如今已經和好如初等等。不然若要仔細說來,這其中的複雜的情形,怕是一時半會也完不了的。皇帝如今時常會來,我可不想再撞見他。

燕歆半驚半嘆,未了才回過神來對嘆息:“原來你們洛晏城便認識了。”

她釋然一笑,“當年你把入宮的機會讓給我,說一定要去找自己的心上人,我原來還擔心你诳我,如今才算是真正放心了。”我不由莞爾,“話說回來,姐姐對皇帝陛下的一番心意,現在也算是得到回應了。” 燕歆羞澀低下頭,“他這段時日确實對我極好,竟比剛進宮時還好上幾分。對了,”她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忽然話題一轉,“你幫我回燕府去拿些東西來吧。”

我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燕歆輕輕嘆了口氣,“看來,我哥哥說的都是真的,你在同他生氣呢。”

“不是這樣,我不過是心頭亂而已。”我低頭沮喪道。

“事情我也聽說了一些,你別怪他,他自幼在燕府長大,處理事情的手段難免是強勢,可本意卻是想要保護你,哪裏會料到最後弄巧成拙。去吧,幫我到燕府的庫房裏取一些天蠶絲來,難道你就不想看看麽,那裏還有一些你娘的遺物呢。”

“可人家不是說,當初都被扔了麽?”我心裏一顫,遲疑道。

燕歆淡淡笑:“太爺怎麽可能真心舍得扔,他騙得了別人可騙不了我。我是親眼瞧見,他将那些視若珍寶的東西藏在庫房的箱子裏。”

既如此,我也只得硬着頭皮再回了趟燕家的府宅。

我讓李颏等在外面,話說,這幾日來燕府的次數着實是多了些,連下人見了我都不免露出幾分意外的神情。原本以為自己見到燕畟會百般不自在,可不曾想到管家說他此刻并不在府中,已經出去應酬了。

我不由松口氣之餘,便徑直讨來府內的庫房鑰匙

先找個理由将管家打發了岀去,然後按照燕歆說的方法推開那間密室的小門。

裏面果然有一個大箱子。

沒有落灰,大約是時常打開的緣故,甚至都沒有上鎖。

裏面從孩童的布衣玩偶到女兒家的精巧首飾,零零總總什麽都有,就連平日教習的字畫都保護得嚴嚴實實完完整整。

我的鼻子驟然一酸。

之前還曾暗暗責怪燕老太爺對我娘狠心,可如今卻明白,他瞞着人将這些東西小心放在此處時,一定也不知道流了多少濁淚。

那是他放在心尖上疼愛的小女兒,曾經希望給她最好的一切。

正想将東西放回原位擺好,卻忽然瞥見一本小小的冊子被壓在最下面。

藍色的封皮,不過普普通通的樣子。

都說燕采薇是西邶朝出了名的才女,做出的詩詞名動天下,我這個做女兒的自然也想觀摩一二才好。卻不想,竟然是本小小的圖畫冊,大約都是些平日的臨摹小字配些花草,十分雅致的樣子。我瞧着便覺得十分喜歡,不免就多看了兩眼,可卻漸漸生出疑惑來。

畫風像是出自女子之手,偏這字看上去十分教人蹊跷。

剛勁有力,如同翠柏松竹之風骨,完全沒有女子的婉約,倒似幾分隐隐約約男子的灑脫。

我好奇之下,遂仔仔細細地驗查起來,最後驚詫發現這似乎都出自于一人之手。我雖然算不得多有學問,可好歹也能發現落款之處總會印上一個私章。

難道?

我的腦中靈光一閃,這個人會是我爹?

遂興奮地拿着書豎看橫看,以期能看出些眉目來。可研究了半晌,沮喪地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麽字樣,不過是個貌似霜花模樣的圖形罷了。

等等,霜花?

絞盡腦汁費力思索了半天,終于想起來自己為何覺得眼熟的原因了。老爹那日在房內同我說起我娘的時候,就曾拿出過一個斷箭頭,上面有一個镌刻的徽章,同眼前這個霜花圖案倒是一模一樣。

這是巧合,還是另有玄機?

我爹,難道就是追殺我娘的人不成?這不可能,這個結論太荒謬。

從庫房出來後我便一路仲怔,連腳下的臺階都沒有注意,好幾次差點踉跄跌倒。

待出燕府大門上了馬車,李颏才猶豫般遲疑同我說道:“方才燕大人要我轉過你,以後走路不要直愣愣看前方,仔細摔跤。”我一愣,“他剛回來了麽?”李颏迷惑着一張臉:“燕大人,不是一直就在府中嗎?”

這個人,我咬咬牙,跳下馬車複又沖了回去。

果不其然,燕畟還是坐在上次那個花架下。

見我突然折回也不驚詫,只是淡淡道:“姎兒,莫非還有其他事?”我氣鼓鼓:“你為何對我避而不見?”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以為,是姎兒不願見我呢?不然,方才入府時在門口躊躇半日作甚?”

我傻了傻,連這也知道?

無語地望了望燕府高高的圍牆,他莫非有通天眼不成?”

燕畟微微一笑:“燕府有暗衛,方才你在外面好一陣來回踱步,臉色凝重如同大禍臨頭般,他們擔心所以過來禀報我了。”

這這,我瞠目結舌。

這大約是史上最最多嘴,最最八卦的暗衛。

我嘆了口氣,遂走上前去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想是愣了,複又伸出手溫柔地攬住我:“好了,別難過了,這回确實是做哥哥的不對。”我搖搖頭,“從小到大,我一直覺得自己是被父母嫌棄。哪怕後來你們找到我,卻也依舊惶恐不安,連心裏話都不敢同你們多說,擔心自己笨手笨腳惹你們不要我,更怕這就是一場夢。”

“若是那時我能再大方一些,你也不至于因為擔心我,派人去了洛晏城。我只是,在怪我自己罷了。”

燕畟什麽都沒再說,只是更加用力攬緊了我。

我垂着頭,不想讓他瞧見我此刻濕潤的眼睛。以前是什麽都不敢同他說,而如今,卻是什麽都不能同他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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