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我醒來之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床榻上,蓋着绛紫色合歡圖案的緞被。

轉過頭,是衛子玄恬靜般好看的側臉。

輕手輕腳地正想爬起身,他倏然睜開眼睛,複又用長臂将我攬回懷中:“這麽晚了,是要去哪裏?”我哭喪着臉:“我有些,擇床。”衛子玄咪着狹長的眼睛,淡淡笑道:“胡說,方才不是睡得好好麽?”

這真真是冤枉。

我之前分明是在自己的房裏打盹,天才曉得是如何跑到了衛子玄的床上。

此趟宮中之行,至今想來還覺得恍然如夢。

白日站在那暢春園的蓮塘邊,正聽着陵公子用那不知真假的故事吓唬我之時,忽見不少宮人慌慌張張地從我們身邊跑過去。莫名驚詫之餘尋人一問,這才知道原是錦織宮的燕妃娘娘忽然暈倒,太醫們都已經趕過去了。

燕歆有事,我自然驚吓不小。

忙拉了陵公子急急折回去,可剛走到半路上便見燕歆身邊的貼身侍女,正滿臉喜色地往頤清殿的方向趕去,說是太醫查出燕妃娘娘已經有月餘的身孕,要着緊去通知皇帝陛下。

這個驚喜來得太快太大,我竟然當場愣在原地半晌沒有回過神了。

然後,遂果斷又拉了陵公子出宮。

如今燕妃有孕在身,想必此刻宮內是團團簇擁着人,即便是去了她也無暇同我們說話。

再則,她此刻最最想見的,恐怕是那皇帝本人才是。

我何苦去打擾。

按說,我也該同大家一般歡天喜地的。

可卻不知怎的,許是聽了陵公子那番話的緣故,總覺得心裏頭哪處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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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固然是先帝在位時的往事,可聽上去到底滲人。如今皇帝的妃子雖不過才衛燕二妃,可衛妃落胎不久,燕歆就懷身子,也不知會不會觸痛她的傷處?畢竟民間還盛傳她落胎是燕歆下的手,為此有人還專門跑到燕府門口去鬧事,誰知日後這情勢又将如何?

光想想這個,便讓我開始覺得頭疼。

頭疼之餘連晚膳都沒用,迷迷糊糊靠在塌上便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身處衛子玄的房內。

而此刻燭影低搖,夜闌人靜,一夢間馳隙年華恍如指尖流沙,分外讓人覺得安寧。

我默默依偎在衛子玄的懷裏,後知後覺地想起問道:“燕妃今日查出有孕,你可是已經知道了?”他輕聲回我:“如何會不知?皇帝已經下旨要大赦天下來為未來的皇兒積福。”

老實說這動靜未免也太大了些,想當初衛妃有孕之時,也只是賞賜了不少奇珍而已。

可見,皇帝此次是如何重視這燕妃肚中的孩子。

我心知難免有些煞風景,卻還是硬着頭皮問下去:“那你,你可會介懷?”衛子玄莞爾道,“姎兒若真擔心這些,倒是看輕我了。”我羞赧:“外面流言蜚語頗多,我總害怕你會去輕信那些。”

他用手細細地撫摸我的臉,微微含笑:“姎兒會那般想,可見是我平日做得不夠好。”

我不由好生感動,剛想也說些剖白自己心意的話,肚子卻忽然咕嚕一聲。

呃,動靜挺大。

甚是尴尬地望了望衛子玄俊朗的面龐,雖皆說美人秀色可餐,可此刻腹內空空卻是不争的事實。我誠實朝他道:“我餓了。”他上上下下将我仔細打量了一番,居然也一臉誠實回我:“我也餓了。”

我遂大喜,剛想叫人去準備宵夜,卻忽然眼前一黑,錦帳不知何時散了下來。渾沌間有熱燙柔軟之物緊緊貼上唇間,一只手還飛快地将我的外衣解去。我大驚之下剛想用力掙紮,他卻附在耳邊輕輕嘆息:“姎兒……!”

我的心瞬間一片柔軟,遲疑地用手環住了他的腰。

自打上次圓房以來,這大約是我們第二次有如此親密的此刻,

身子融化般輕輕蕩漾在如鏡般的水面上,似一方孤舟攪亂了心潭思緒,唯有緊緊抓住他才能證明自己存于這天地間一般。陌生的潮湧層層上來将我吞沒,一寸寸一絲絲,至他附在我身上起伏之時,心中方明了何謂缱绻情深。

這世間最大的纏綿歡愉,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石階間草蟲低吟,飛檐間月牙袅娜。

窗外,夜色正好。

早上起身已經遲了,我只得在衆目睽睽之下佯裝鎮定。

臨時還對那位新來照料衛子玄起居的丫頭,孜孜教誨:“日後這衛公子的房間,你就切莫再随意進出了,呃,不出個聲響表示請示,總歸是不妥當的。”

那小丫頭顯然正被剛才看到的那幕震得不輕,連起碼的鞠身應聲都忘記了。

唉,老實說,我也受到了驚吓好不好?

她方才撩開帳簾一聲嬌呼,還失手打翻了漱口用具,我這正做着美夢呢,生生被她吓醒。

雖然我出現的時間地點不尋常,可好歹本人也是堂堂的當家主母,至于這麽一副見了鬼般的表情麽。

用膳的時候衛老媽顯然已經聽聞了此事。

她笑容可掬地看着自家兒子:“玄兒,你今日這脖間是怎麽了,為何許多星點紅跡?”衛子玄将手中已經吹涼的藥粥遞給我之後,方輕描淡寫回應:“兒子沒事,就是昨夜蚊蟲多了些。”衛老媽驚詫了,對着一旁伺候的韓菹文道:“韓管家,這可就怨你辦事不力了。”那韓菹文居然也跟在後面一板一眼回答:“老夫人教訓得是,今夜開始定小心防範,不教那只花蚊飛入公子房中。”

我簡直無語,只得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們。

衛子玄微微一笑,順勢将一口糕點塞入我口中,“喏,你最愛的桂花糕,別再聽他們胡說了。”

真真是風水輪流轉。

我擡頭望了望周圍一幹面色不淡定的衆人,真心實意明白當年方芷瀾在衛府如此得勢的緣故。

這背後有人撐腰的感覺,果然是不一樣啊不一樣。

篆桐急急跑來的時候,我正打算回房再去睡個回籠覺。

她愁眉苦臉地坐在面前,“姎兒,我爹娘來信催促我回去待産。”我不禁大奇:“不是剛從南恒回來麽?再者,如今你身子這麽重,又如何經得起奔波。”她想是猶豫了半晌,才決然般掏出懷中一物,隐隐帶着哭腔道:“你快幫我看看,爹爹說的話我是半點不懂,這到底是什麽了?”

我忙接過一瞧,卻是一封家書。

不過,是一封不太尋常的家書。

書信裏面三王爺語氣甚至重,不光是催促篆桐即日啓程,還說如今朝中政事紊亂,不如回山中避一避為好。又說燕家如今是多事之秋,也必定分不出心思來照顧她雲雲。

“你,可将這書信給燕畟看過?” 我有些遲疑。

她微微搖頭:“還不曾,他這段時間總是早出晚歸,我不想他為這種小事分神。”

“或者,你爹爹說得也是在理,倒不如……”

“不行,我不會離開燕畟,姎兒你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麽?”篆桐慌亂起來,“爹爹怎麽會沒頭沒腦說起這樣的話來?燕家可不是好好的麽,皇帝陛下昨日還賞賜了好些東西作為嘉獎。如何算是多事之秋?”

我不由想起日前,自己險些在燕府門前被聚衆之人打傷之事,遂嘆道:“你爹爹那是擔心你,如今燕家受的恩惠确實太大了……”

燕妃有了身孕皇帝就大赦天下,日後要是誕下個小皇子,恐怕是福澤更加隆厚。

可如今在民間,許多人對燕家卻積怨漸起。

街頭巷尾謠言四起,說是燕家自持功高、飛揚跋扈。又在朝中結黨營私暗謀己利,連當今皇帝都奈何不了。

想必,三王爺是開始憂心這個吧。

“姎兒,人人都道我同燕畟的這樁婚姻美滿。可是沒有人知道,我起先并不願意嫁給他。”

篆桐淚光隐隐,“我原只想找個能心疼自己的人,就像我爹對我娘那般。之前也曾遠遠見過燕畟一次,卻是冷冷清清的樣子,哪裏像個懂得溫情的男子。第二次遇見他,是在你出嫁那天,我應邀前來觀禮。不過無意去園子裏透個氣,卻看見一個青衣男子坐在四下無人的紫藤架下,垂頭呆愣。姎兒,我從那刻便覺得他不該是個冷漠之人,只是将柔情藏在了面具之下。”

“選擇同他成親我從來就沒有後悔過,我是真的喜歡他。”

難怪,我成親那日燕畟消失了許長時間才出現。

其中居然還有這番緣故。

不過,篆桐的這番肺腑之言倒真真是打動我。

我當即豪氣萬丈,馬上替她拿了主意:“既然如此,你不如還是留在都城待産。不過,還是先找個隐蔽的宅子住下比較好。就算燕家當真遇着什麽大事,你也好随時避開鋒芒,叫你爹能放心些。”

篆桐眼睛一亮,忙不疊點頭稱好。

結果,晚間燕畟親自上面來讨人。

在了解了事情來龍去脈之後,立即采納我的建議不說,還很是難得地對我大大稱贊了一番。

我私以為,我能将他那原本慌亂的娘子安心穩住,不曾貿然決定棄他而去,才是立下大功之關鍵所在。

想起之前居然蠢到認為篆桐先回南恒好,不禁滿頭冷汗。

燕畟手段果然雷厲風行。

也不知是如何讓那位極看重家規祖制的燕家老太爺松了口,我原本以為這不是一件易事。

他過幾日便遣人來通知,說是那合适的宅子已經找到了,不日便可以搬過去。選址之處也甚妙,地處燕衛兩家之處,來往方便照應不說,我在都城住了這麽久,竟然從不知人潮熙攘的朱雀大街背後,還有如此環境清雅之處。

燕畟還下帖稱要舉辦一個慶賀的家宴。

我自然是要去的。

不止是我,還有衛子玄和衛老媽,甚至連剛從外面做完買賣回來的張陶,聽聞此事也興致勃勃表示要親自去上門祝賀。

家宴那天是個天高氣爽的黃道吉日,書上說宜嫁娶祈福、動土入宅喬遷雲雲。

我們到達新宅之時,篆桐正如一個尋常小婦般忙得手忙腳亂。

她自幼在王府裏錦衣玉食長大,嫁入燕府之後自然也不必勞心這些。可如今從大宅邸中搬了出來,雖說有管家打理,一方小天地中沒有了拘束,凡事倒開始喜歡親力親為。

衛子玄帶去一方上好的歙硯,算是投了燕畟的心頭好。我則給篆桐那未出生的孩子準備了些金玉挂飾。張陶那厮大手筆,帶來了一套流雲漓彩、美輪美煥的夜光杯,連盛物用的木質朱金漆盒都十分精巧。燕畟不覺微訝,“這禮物着實貴重了些。”張陶恭敬道:“姎兒原是同我一起長大,情誼深厚。燕大人如若不嫌棄,她的兄長亦是我的兄長,此物哪裏談得上貴重。”

燕畟遂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還不忘順嘴取笑:“姎兒有你這般朋友,倒真真是傻人有傻福。”

呃,這個人,真真是難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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