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有的時候,厄運會接踵而來。

就如張陶給我的小抄本中所述那般,從太古深淵裏跑出了一個嗜血的魔物,漸漸展開它猙獰可憎的面目,和獠牙。

我慌慌張張地沖出燕老太爺的屋子,還沒來得及明白他病中的糊塗之語,甚至連找個人求證一二的機會都沒有,燕畟的随身小厮,便跌跌撞撞地從府門前跑了進來。燕家對府裏人的教習向來嚴苛,何況是燕畟跟前的人,如此情形簡直是前所未有,連園子裏一向坦然自若的老花匠都呆愣住,失手松了手中的花鋤。

那小厮邊跑邊嘶啞着嗓子哭喊:“不好了,燕妃娘娘……沒了。”

幾乎是猝不及防,我站在青階上不由身子一軟,轉眼漫天漫地都是大片大片的黑暗。

一片一片,将我撕裂。

周圍那些嘤嘤嗡嗡響成一團的驚恐聲音,到底在說什麽?

他們說,燕歆,沒了?

這怎麽可能?

非睡似睡般,我在混混沌沌中做了一個夢。

夢裏,又回到了初入燕府那時。

燕歆揚起豔麗的臉龐,靈動地揮舞手上的馬鞭,趾高氣昂對着一群惶恐的老婦人說:“我姑姑的孩子,就是你們的主子,如果再對她怠慢,我便用這馬鞭抽斷你們的脖子。”

恍然間又似在園子裏花架之下,她亮晶晶的眸子直直看着我,“姎兒,方才送你回來的男子,你可喜歡他?”

“你若是不喜歡他,換我來好不好?”

最後,她卻如雲端那般遙遠,輕輕溫柔地朝我笑着,:“姎兒,還你罷……”

我一個激靈,滿頭大汗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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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自己身處出嫁前的閨房中,而衛子玄正滿臉憂色地坐在榻前。

屋外似乎人聲鼎沸,一片嘈雜,我努力撐起身子迷惑道:“外面,怎麽這般喧鬧?”衛子玄仲怔:“姎兒,你忘記了麽,方才……為什麽昏倒?”

我愣愣地望着他。

一顆顆豆大的眼淚,毫無知覺地順着臉龐流了下來,落在绛紫色的緞被上,印濕大團牡丹繡瓣。

衛子玄心疼地緊緊将我抱住:“哭吧,可就是別太傷心,仔細傷了身子。”

我用力拂去眼中的淚珠,緊緊抓住他的手咬牙道:“你告訴我,宮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不許瞞住我。”

老爹曾經對我說過,越是難過,眼淚越是多餘的東西。

而且此刻,遠遠不是我該痛哭的時候。

自打燕妃有孕之後,皇帝對她的起居十分上心,不但宮裏添加了大量的侍衛和宮人伺候,還特意讓她搬到距頤清殿最最近的儀紹宮。

這個舉動,曾經讓我大大安心,宮中向來多是非,有皇帝的有力庇護自然是最好的。

令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偏偏事情,就出在這儀紹宮上。

儀紹宮靠着皇帝的頤清殿不假,也緊緊挨着暢春園。

這些日子天氣漸熱了起來,燕歆向來是不耐暑,遂喜在園中逗留,還偏好地靜水涼之處。不過,向來有宮人仔細在一旁伺候,也沒有出什麽岔子。可就在近日一段時間,向來好眠的燕歆,卻不知為何常常夜不成寐,還口口聲聲對身邊親近的人說,深夜人靜之時聽見有人在暢春園哭泣。

似乎是個女子,聲音悲切,好不哀痛。

偏皇帝在儀紹宮歇息之時,卻是萬事太平,什麽動靜也沒有。

那段時間,自己娘家十分不太平,燕歆也就沒有将此事傳出來。

可那奇怪的哭聲,似乎沒有停歇的意思。

她也命人去查探過暢春園,卻并未發現半點可疑之處,最後為求安心,還曾請了法師進宮誦經。

一日兩日倒還好,只是過不了多長時日那哭聲又起。

燕歆被吓得不輕。

皇帝雖厭惡這鬼神之說,畢竟也疼惜她是有身子的人,在儀紹宮中過夜的次數難免多了些。可如此一來,宮裏便有了一些其他的說法,說這根本就是燕妃自己在裝神弄鬼,以期能達到同衛妃争寵的目的。

事發當晚,燕歆感到困頓比往常睡的早了些。

似乎一夜好眠,沒有再三叫人進屋伺候,也沒有什麽異常的動靜。可到了另天早上,負責貼身伺候的宮人才發現,她已經不再自己寝房的床上了。

沒有人覺察到,她什麽時候出去的。

儀紹宮頓時上下一片慌亂。

經過侍衛緊急排查找尋,終于有人在一處蓮塘旁,發現了一只繡花鞋。

而燕歆,便是從那蓮塘的淤泥裏打撈上來的。

“蓮塘,可是在暢春園內的那口?”

衛子玄看了我一眼,低低道:“她向來喜歡此處,宮人說,怕是招惹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我不禁慘然一笑。

真是好計謀,弄出些女人的哭聲,再利用宮中關于那口蓮塘素來的流言,便可直接推到冤鬼索命的荒謬之言上。

“還有一事,”衛子玄複又猶豫地看了我一眼:“聽家姐說,前段時日皇帝似乎同燕妃娘娘有些不愉快,一連十幾日都沒有去她宮中。”

打從燕歆有了身子起,我本一直想去看看她的。

可燕府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弄得自顧不暇。我還曾一直以為,她呆在那九重宮闕之中,就算過得不如意,可比起外面的刀光劍影,到底是安全些。

終究是,錯了。

到底是誰害了她?

我霍然站起身:“我,要去個地方。”

堅持沒有讓衛子玄,或者任何一個人跟着。

我緊緊攥着手中那塊幽碧的牌子,其實,從未想過有一天真會用到這個。

之前,燕家的處境那般艱難時刻,我依舊也是緘默再三。而如今,只是想賭一賭罷了,那個自稱自己是沅闿的人,當初同我結交到底有幾分真心。

哪怕就只是一分,也好教我知道事情的真相。

這是一處看上去極其普通的住宅。

按照記憶尋到此處之時,我一度還以為自己弄錯了。那位肥頭大耳、明明就是個酒色之徒之人,在漫不經心地接過牌子一打量,神色倏然變得肅穆,簡直判若兩人。

皇帝一身寶藍色的輕服,背着手走在我的前面。

他明顯也清瘦了。

畢竟,宮裏接二連三留不住孩子。

“出了這樣的事情,便知道你一定會來尋朕。”皇帝停下足,一聲謂嘆溢出。“難道,你是在懷疑,朕保護不周麽?”我咬咬牙:“臣婦只是不明白,皇上您親自護佑下,怎麽還有人敢如此大着膽子?”皇帝輕輕一嘆:“你想不想知道,你姐姐腹中的胎兒,到底有什麽不妥”

我渾身一涼,驟然睜大了眼睛。

“燕妃有孕初期,太醫就曾經說過她生産甚是危險。”

“朕起先曾勸過她,可她怎麽都不肯相信。直到前些日子太醫來宮中複診,戰戰兢兢說這孩子有滑胎的跡象,索性便勸她放棄這個孩子。燕妃平日其實是個性子溫順之人,卻不知為何在此事上如此執拗,遂一氣之下十幾日都不曾踏入她宮中。”

“不想,就在這期間出了事。”

皇帝輕嘆:“若硬要說起來,朕确實害了你姐姐。她那段時間心情不好,本該好好陪着她的,不然,她也不會去自尋短見。”

“不,不是這樣……”我忍不住沖口而出。“她不可能這麽做。”

我絕對不相信這個說法。

就算她的孩子有什麽不妥,最壞的打算不過就是好好養身子,日後再要一個。她那麽喜歡皇帝,怎麽可能舍得輕易離開,特別是在前段日子,他們之間的感情分明已經漸好。

之前最後那次進宮,我明明瞧見,燕歆嘴角有藏不住的柔情蜜意。

皇帝沉默片刻,才開口道,“你姐姐留了一份遺書,可想去看看。”

我呆呆地看着皇帝,一片心亂如麻,燕歆居然還留了遺書?難道,她真的忍心獨自去尋死不成?而那上頭,究竟寫了些什麽?

我幾乎是迫不及待。

不曾料到的是,這個分明再普通不過的宅子,裏面居然暗藏玄機。

院內一口幹涸的虛井下面,竟然有一條直接通往宮裏的密道。雖然對這種皇家專門用來避難的手段,也略微知道一些,可親眼所見到底讓我深深震撼。

地下工程十分浩瀚巨大。

不但通道寬敞,容三四人并行都無大礙,卻通風透氣,完全不會氣悶。關鍵是旁支四通八達,有許多甚至不知通向何處的洞道機關不說,還專門修了可以提供居住的暗室,其中存有不少食物。耳邊甚至聽見嘩嘩的流水聲,俨然已經利用了地下暗河當了水源。

這樣的地方,向來由代代皇帝口授相傳,以防不測之時可保皇族安危。

而此時此刻,我自然也顧不得自己知道了此處的後果,

整個心思,全然放在了那份遺書上面。

皇帝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推開一扇木門緩緩沿階走了上去,我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漸漸眼前豁然一亮,我們終于走了出來。

而這出口,居然就是在錦織宮內的書房裏。

燕歆并不常來這裏,大多數的時候,這裏是皇帝在錦織宮內讀書寫字的地方。

宮人們像是準備好了一般,見我們突然出現在此處完全不見驚疑,只是誠惶誠恐地擺上熱茶素果,複又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我疑惑:“這些人,都是新人罷?以前竟然從未見過?”

皇帝喝了口手中的熱茶,低下頭似乎若有所思一般,只是用手輕輕扣着檀木桌。

他沒有立即答我,不過微微咳了一下。

牆壁上端端一副美人圖,我無意一瞥便忍不住眼眶一熱,遂緩緩走了上前。

那是燕歆的畫像。

大約是她初初入宮之時讓畫師給摹繪的,一襲珍珠紫的曳地望仙裙,挽了雲近香髻,髻間還別了一支碧玉長簪,做成一雙蝴蝶環繞玉蘭花樣式。

純淨明麗,如花鮮豔。

“姐姐的遺書呢?煩請皇上允我……”

皇帝緩緩擡起頭,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一般,嘴角居然露出一絲苦笑:“姎兒,哪裏有什麽遺書?朕是騙你的……”

我一愣。

“姎兒,你難道還不明白麽,這座宮殿是為你而建的,也只為你而建。”

“當初朕一時失察,将你們二人弄錯,可老天憐憫又将你送回到身邊,你說,朕怎麽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我的心莫名狂跳,努力鎮定片刻,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皇,皇上,您什麽意思?”

“如今你姐姐去了,而這座宮殿真正的主人,也該将她接回來了”

“皇上這是什麽話?姐姐同你這些年的情分,難道,都是假的麽”我又驚又怒。

“我原本就不喜歡她……”皇帝面上無悲無喜,只是一味望着我:“關于這一點,她自己心裏清楚,”

“那你為何還對她那般好?為何不幹脆死了她的心。”

“後宮這麽大,如衛妃那般容下她并不難。可只有你,是不一樣的……”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顫抖着身子,慢慢向門口退去。

“我夫君,一定會來找我的。”

他一步一步逼近我,臉上挂着一絲不明的神色。

“是麽?你覺得,他有幾分勝算?你今日并沒有入宮記錄,衛家府裏的夫人真要是丢了,如何能找到宮裏來。就算日後他們看見你又如何?你不過是我新納的妃子,相貌同她相似罷了……”

“從今往後,在這世間……朕說你是誰,你便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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