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錦織宮內蓮池水波蕩漾。

我卧在水榭間徹夜未眠,四下蟲鳴蛙聲,隐隐風中還有女子在低低嘆息,我想,那一定是燕歆的聲音罷。

今時今日,她終是可以解脫這無邊苦海。

我想起那日帶她去城中逛花樓的情形。

酡紅精致的臉龐,就如同春日枝頭上那朵嬌豔杏花,叫人忍不住心存憐惜和愛慕。可這樣一個女子,卻在深夜裏,獨自無聲無息地掉進了冰冷的池水之中。

那刻,她在想什麽呢?

燕歆曾經說過,如果她的孩子出世,便讓我這個當姨娘的給取個好名字。

她還說,若不是心甘情願困在這深宮之中,生平最大願望,是如男子般一身白衣肆走江湖,去望大漠孤煙落日,聞草原馬濺亂花香。

其實,同我何其相似。

燕家人發跡于馬背,當初同始皇帝一同打殺天下,骨子裏最不缺少便是江湖俠客豪情,可如今,為何都成了這般模樣?

而今後又會發生什麽事情?

我望着夜幕中璀璨的星子怔怔發呆。

皇帝離開此處時已經下了旨意,只要我不吵不鬧,在宮內想做什麽便都可以做什麽。他還答應我,一定會命人查出燕歆出事的原因,給燕家一個交代。

就算不為了這個,也是為皇家折了的孩子。

我總算略略心安。

身後的宮人紛紛神色緊張地站在不遠處,不敢移開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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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我在他們的眼裏,就好似被人折了翅膀的雀兒,只要他們眨下眼睛,我便會毫不猶豫,縱身跳入面前這口蓮池一般。

我哪有那麽傻?

我的夫君,他還在等我回家。

而事情,也遠遠沒有到值得絕望的地步。

第二日皇帝剛上早朝,錦織宮中便迎來了一位貴人。

我命人取來早早準備好的清茶:“衛妃娘娘,請慢用。”

她一臉微微詫異,“你,是如何知道我會來?”我淡淡一笑:“上回皇帝想留我在宮中做客,還不是勞煩娘娘來替我解圍麽?”衛妃盈盈坐了下來:“……和個聰明人說話,倒确實是輕松些。不過,今日我來可不是為了自己本意,就是我那個傻弟弟,昨夜在宮外頭站了一整夜。”

我一怔:“他如何會知道,我在這裏?”

“打你從燕府跑了出去,他便一直派人暗中盯梢。既然你在那宅中無緣無故消失了,想必這其中定有什麽蹊跷。而燕妃發生的事情,倒也不難猜測你急急想去見的人,到底是誰?只是……”

衛妃挑起眉頭,似好笑般瞅了我一眼,“我竟不知道你居然如此愚笨,甘願這般自投羅網,怎麽,你姐姐這錦織宮,住得可還舒服?”

關于這點,我實在懊惱了。

原本以為問他,便能清楚姐姐的死因,結果卻是越弄越糟。

衛妃靜靜地望着我:“上回同你說得已經夠明白,皇帝對你的心思不同一般,可惜,你顯然把這警告當成是戲言。所以,我之前将你支去南恒,一半是為自己不假,可未嘗也不是為了我那個傻弟弟……。”

我不解:“當初,民間盛傳皇帝對衛家女子用情至深,只恨不得奢盡天下奇珍來讨其歡喜。可為何才不過幾年光陰,帝王之人當真如此寡情?”

衛妃神情不由有些恍惚。

“若是論當初,他,自然是對我極好的……那年,我在湖邊丢了繡鞋,他就那麽一直背着我走了許久。他還說,舍不得将我放下來……他不願見我行于這世間艱辛,必定會護我一生一世。”

衛妃轉過頭來,對着我淺淺笑開:“可如今,你不會是覺得,他還喜愛我罷?”

“他其實是恨我,他恨我當初什麽都知道,還請旨意将你許配給我的弟弟。”

我愣愣地看着面前這個朝花帶露般的美人,心中不禁苦辣俱全。

“衛妃娘娘,您可和我姐姐的死因有關?”我咬咬牙般,決然說出了心底最後的疑惑。

她搖搖頭,兩眼平靜:“老實說,我也不想不通你姐姐為何突然溺亡……皇帝這段時日待她,其實是不錯的。”

幾乎是憑着一種直接,我就這麽相信了她。

只是,幕後的那只黑手到底會是誰呢?

簡直,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娘娘若是再将我送出宮去,不怕皇帝責罰你麽?”我瞧了瞧她身後那兩名眼熟的宮女。

衛妃莞爾,端起了小桌上那杯清茶輕輕抿了口:“此事不必擔心,我自然是有周旋的法子。況且,”衛妃露出一抹奇異的微笑:“如他那般的人,怎麽會允許自己有弱點……”

“先去換了我這侍女的衣裳罷,錦織宮內都是皇帝陛下安排的人,好在看門的侍衛還算熟識。”衛妃似乎有些躊躇般看了我一眼。

“只是,将來你未必會感激我。”

我自然是感激她的。

一出宮門,遙遙看見衛子玄正呆呆撫摸着他那匹黑泺。

一夜之間他竟然憔悴不少,連向來整潔的衣裳都皺皺巴巴,也不知靠在牆根哪處蹭得一身灰燼。

我的鼻子一酸,幾乎立刻就掉下眼淚來。

他向來是風流倜傥的貴公子。

我看慣了他平日裏光鮮亮麗的模樣,如今驟然失魂落魄的樣子,心裏真真是揪得難受。這世間的萬丈榮光,終究抵不過回眸燈火闌珊處,那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裏。

不早不晚,剛剛好。

衛子玄緊緊環住我,“什麽都不說,我們回家罷……你哥哥都着急了。”

我将頭埋進他的懷中,輕輕點頭。

他說得輕了。

燕畟何止是着急,他簡直是要瘋了。

若不是篆桐一直緊緊拉住他的手。平日裏那麽冷清一個人,如今鐵青着臉龇牙狀,像是匹随時可以脫缰而出的怒馬,要去找人拼命一般。

其實,埋怨不得他。

自己嫡親妹妹連同腹中的胎兒剛剛屍骨未寒,皇帝複又将另一個妹妹請進了宮中。好在此事及早了卻,而知道內情的人少之又少,應該還是可以避免一場風波的。

我走上前扶住燕畟肩膀,低低道:“哥哥,你莫難過了……”

燕畟紅着眼,失神般擡起頭:“燕家接二連三出事,我如何對得起太爺的重托,如何對得起燕家先人。”

“哥哥莫太苛求自己,燕歆這回出事确實不簡單。再者,她畢竟身懷着皇子,相信皇帝必然也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我定了定神,繼續大着膽子往下說了下去。

“哥哥,其實昨夜我想了許多。”

“燕家百年,受盡了朝廷褒獎和榮耀不假,只是世間萬物變化瞬息,浮華如過眼雲煙,何必再自己畫地為牢。想想燕家先祖當年助始皇帝登基,最初的想法不過是可以天下太平,百姓能安居樂業。如今一切達願,燕家人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官場刀光劍影,爾虞我詐,為保住自身自然難免四處樹敵,可冤冤相報何時能了?待燕歆這樁事情有了了結,懲辦了兇手,燕家便齊齊退出這名利場好不好?”

“找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從此坐于人世深處,做一個清風朗月,不為聲名所累,也不為世俗所困的氏族未嘗不可。在山水間随着性子過日子,難道不是人間樂事麽?”

燕畟嘆了一口氣,“姎兒,你想的不錯……”

“其實,說到退隐這件事情,太爺在病重之前也曾和我提過。那時到底有些放不開,可篆桐有了孩子之後,加上這府裏接二連三的禍事,便真覺出人生在世唯有平安二字彌足珍貴。其他的,倒是些身外之物了。燕家幾代人受盡皇恩浩蕩,如今,也确實到了該急流勇退的時候。你放心,待收拾好目前局面,将陷害燕家之人揪出來之後,我便向朝廷請辭,攜帶篆桐去山水間做只閑雲野鶴,給三王爺他老人家陪個伴去。”

“此話當真?”我又驚又喜。

“自然當真,你可別小瞧你哥哥,”燕畟朝我傲然一笑:“當初,我入朝為宮也甚是不情願,只是迫于家族再無合适人選的情勢罷了。這些年來,燕氏确實為浮名所累太久,已經忘卻祖先們的初衷了。待燕家整支直系退出朝中高位,皇帝對燕家近來的諸多嫌隙自然煙消雲散,看在舊情的份上,大概也會好生待那些對旁系之人。”

真能如此,便是太好了。

接下來,我也能安安心心地同衛子玄回洛晏城去。

方才在回來的路上,他已經一五一十地同我商量好了。衛子玄打算辭去軍營裏的職位,陪同我去過原本那般平靜如水的日子。

依如今這情勢,我再留在都城怕是多少不合适了。

皇帝若真狠下心了,我們無疑是螳螂擋車。

當年太後在世的話還能攔住幾分,可如今仔細算來,朝中的能站出來說話的,除了那位遠在南恒國的三王爺便再無其他。

況且,燕老爺子本人就是老臣之首,歷來最是德高望重。

如此尚且不能自保的話,旁的人如何能說上話。

如今,我不過是博一博罷了。

當今皇帝,仔細論來到底是個明君。

他幼歲登基大典上,小小年紀便有了天子的風範,坐在朝堂之上不見絲毫膽怯不說,還極懂控制自身欲好。

聽說,那時他極喜食一種叫香草餅的民間糕點,一時間讨好之人争相送進宮去,竟導致原本價格平平的食物身價暴漲,民衆怨聲頗多。他便決定從此不再食用此物,并且還對那些送禮之人從此不再重用。

身上那股肅穆平穩之氣,俨然有了傳說中始皇帝的影子。

那時燕老太爺還在朝中,激動得熱淚滿襟,直直說西邶朝後繼有人。

如此一個人,難怪衛妃說出那樣的話。

不過,我并不認為自己有資格成為皇帝的弱點,這實在是擡高。

皇帝陛下對我也許是心存眷戀,可更多的,怕是未曾得到手中的不甘心。眼下這幾日宮裏太平無事,有人還說皇帝這幾日情緒不錯,在衛妃宮中過夜之時還曾撫琴助興。

這足以證明我所猜不假。

唯一對燕歆,我卻是內疚難當。

當初固然圓滿了她一番心願,卻也親手将原本屬于我的結局一并送給了她。如果不是她,也許那個深夜墜落冰冷池水之中的人,便就是我。

或許不用等上這些年,只會是更早。

她替我擋去了那些,只願能呆在自己心上人身邊,仔細算來,我們真真不知到底誰成全了誰?

衛老媽不知這其中原委。

可到底還是高興自家兒子能遠離朝中紛争,加上衛妃的身子已經複原,對我們兩個回洛晏城的打算還是頗為贊許。

于是,事情出乎意料,一路順利辦下來。

衛子玄遞上辭去公職的請奏,皇帝當日便痛痛快快給批了,讓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至于其他一些遠房和親近之人,免不了請用幾頓餞別宴。其中傷心最甚的,自然算是那位陵公子,宴中喝得一塌糊塗東倒西歪不說,還直直拉着我的手哭上了好一陣,惹得旁人是大大對此側目。

衛子玄難得大方一回,強忍住了将他一腳踢開的沖動。

如此幾番折騰,加上整理行裝和轉手處理掉衛家在都城裏的幾處老宅。

待我們要啓程的那日,燥熱的夏日已經過去了。

天氣秋高氣爽,大雁南飛。

我坐在馬車上,靜靜等待燕畟前來送行。

前幾日我最後一次去看燕老太爺的時候,燕畟再三同我說,此次一定要将我送至城郊的長亭之外。

記得我出嫁那日,他也是站在那裏,遠遠目送我離開的。

我答應過等他,必然要做到。

燕畟向來是個守時之人,今日居然遲到了。

我有些焦急,遂跳下馬車,剛想讓李颏去打探一二。

一轉頭,卻突見城內某處火光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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