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老爹時常會來看我,也為燕家的遭遇唏噓了好一陣。

流了幾回老淚之後,便開始忙着四處尋找強身健體的草藥。此舉大概是想讓我好好養身子,能早點要個孩子。

他說,這件事情也并非完全沒有希望。

北疆異域有一味木蓮,十年開花十年結果,能解世間奇毒。他早已經托遠行的商隊想辦法給我弄些回來。

這個藥不管有沒有用,總還是要試一試的!

前些日子總算收到了三王爺送來的消息,說是燕老太爺身子已經大好,而篆桐在沿途中産下了一名男嬰,就地取名為燕安。

這個名字,是燕老太爺給取的。

寓意一生平安。

他們一行人已經到了西南。

說此地雖多煙瘴但也不乏有安居之所,讓我們在洛晏城盡管寬心。我費了好些時辰,回了封自認為文筆頗為長進的家信。絮絮叨叨說了些近況,文書末尾之處再用燕畟那日交給我的信物,沾些紅泥蓋上了代表燕家的徽記,以示安然無恙。

只是,這枚玉章着實刻得奇怪。

圖案複雜不說,和之前看到的似乎還不一樣,一眼望去倒像是一朵花狀圖案,不覺有些眼熟。我沒有去細究,便急急聯絡燕家布置的暗衛,匆匆将此信給發了出去。

這個隐蔽的傳信方式,大概是燕家剩下的最後一點東西。

都城裏偌大的家産已經全部充公。幸得燕氏家族的先祖當年居安思危,在民間留有一筆不備之需的財産,想必就是為了防止日後大廈将傾之時急用。

至于張陶和香馠,成親已經有段時間了。

他們是在洛晏城辦的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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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在北地的聲望極高,來恭賀之人好幾日皆絡繹不絕,場面極是盛大。張老爺子高興得連連醉了幾場。

當時張陶還修書給我,說是有朝一日再請我喝個痛快。

可我回洛晏城都這麽些日子了,居然完全不見這對新婚夫婦的身影。

之前以為兩人新婚燕爾,想必也沒有什麽心思挂念我。如今思來卻十分奇怪,燕家出了這麽大的事,幾乎世人皆知,若是旁人也就罷了,香馠自幼在燕府長大,對燕家的感情極是深厚,為何她連半點動靜也沒有。

越往深處想,總莫名其妙覺得有些不對勁。

正巧,今日運氣好。

衛老媽去城外的寺廟燒香,而衛子玄和韓菹文一同去了巡視城裏的店鋪。畢竟一走這麽久,很多事情都需要從頭打理。

不然,哪裏能得機會出來?

老爹說了句需讓我在家靜養的話,府裏的人便将我當成三歲小娃一般,生怕會磕着碰着,哪裏也不準去,連日常的吃食都小心翼翼,真是半分自由都沒有。

我換了便裝,帶着李颏從府裏的後門溜了出來。

一路向西,急沖沖朝張陶家趕了過去。

誰曾料想,居然在張家大門口碰了個軟釘子。

那個看門的中年家丁一臉肅然說張老爺子不在府中,而他們的少管家已經領着夫人出去游山玩水了。

我遂松了一口氣,原是他們不在洛晏城。

難怪這麽許久不見露面,估計山高路遠,即使得到了什麽消息一時間也趕不回來,心裏指不定正幹着急。只是,張陶這厮出遠門之前也不叫人捎個信給我,獨自帶着美人出去逍遙自在去了。鑒于前車之鑒,對于他這種重色輕友的行徑,我倒沒有太大的意外。

圍着張家高高的院牆繞了一圈,忽地十二分覺得不死心

以前無聊之時,張陶總能不知從哪裏弄些民間的小抄本逗我開心。此番前來,原本想再順便打探打探,他手頭上有沒有新鮮出爐的故事書?

可現在,他居然不在。

尋思片刻,我終于決定從路邊的一顆大槐樹下手。

由此處跳入院中,正好是對着張府廚房的後窗,此時不是用膳時分,應該很少有人來。這也是當年張陶能偷偷溜出來玩耍的必用招之一數,張老爺子恐怕至今都沒有弄明白。

自己打小在張家混得熟,閉着眼睛都能找到路,更何況只是去張陶的書房找些東西。

他所有的寶貝向來就放在那裏,沒有人敢去動。

不是我不願走正途。

不過一年多沒待在洛晏城,哪裏想到一切早已經物是人非。

方才守門的那位,板着臉一副半點通融的餘地都沒有,想必是個新來的。不知道我同張陶關系匪淺,恐怕就是磨破了嘴皮子都不會放我進去的。

我讓李颏守在外面,自己一個人偷偷摸摸地跳入了院中。

此處果然是個絕好的死角。

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大大方方朝朝張陶的書房方向走了過去。途中沒有遇見什麽熟識的下人,只有幾個陌生的臉孔在眼前一晃而過。

比較倒黴的是,其中一個老婦人大概以為我是新來的丫頭,竟然将手中的一壺熱茶遞給我,說是趕緊往花園中的涼亭送去。我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那婦人便轉身走了,還順帶嫌棄地看了我一眼,好似我在偷懶混吃一般。

我只得哭笑不得地端着手中的茶具,老老實實依言前往。

也罷,運氣好點的話,興許還能碰上張府的老管家。

不然一會兒在書房又遇見什麽人,還真當我我這個張老爺子的幹女兒是入室竊賊,興師動衆給報了官府。若是再驚動了衛子玄,恐怕日後想在出來便不容易了。

今日出門不過穿着随性了些,沒有那些漂亮的華服,看上去居然只是個丫頭的命。

果然是人靠衣裝馬靠鞍,我不由郁卒。

張家老爺子喜好種翠柏,府中素來少花香。

可一路走來卻墨梅滿園,将這瑟瑟冬日倒襯得十分嬌豔,這人的脾性,果然是無常。

漸行漸近間,前方的涼亭處隐隐約約有人聲傳來,聽不十分分明,卻似乎是一對年輕男女在說着什麽。

我不免大大好奇,張府中向來少有女眷,難道,他們家又來了什麽遠戚不成?

更近些的時候,一個男子明顯有些憤怒的聲音,不大不小,清清楚楚地傳入耳中:“……這個,和你當時說的不一樣……”

腳下頓時一個踉跄,吃驚不小地瞪大了眼睛。

說話的男子,居然是張陶。

為何方才看門之人卻說他不在?

難道,他和香馠遇上了什麽麻煩,不想讓我知道不成?

心中一凜冽,當下顧不得許多,剛想繞眼前的路徑急急快步跑過去,一個柔和的女聲卻讓我的動作戛然而止。

那個聲音如此熟悉,熟悉到讓人心驚肉跳。

我呆呆地停在原地,腳下似有千斤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着什麽急,這一切,才剛剛開始呢。”那個女聲似含深意般嬌嗔笑道:“你當初願意幫我,我是很感激的……”

撥開眼前的花枝,亭中情形清晰可見。

遠遠那一襲粉衣蝶彩豔妝描抹、如弱柳軟紅的嬌俏女子,不是那許久未露面的方芷瀾,又是哪個?衛子玄不是同我說,己經妥妥當當将她安置好了麽,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張陶分明成親了,居然還和這個女人攪合在一起?

我心亂如麻。

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聽着他們的談話一字一句傳入耳中。

“我自然是沒有機會下手……可如果由你來做,他們怎麽會懷疑?”

“芷瀾,你一定要如此?”張陶神色木然,語氣呆滞:“事到如今,我要如何去面對九炴?”

方芷瀾卻只是輕笑:“你為何不敢去面對,反正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封陷害她哥哥的通敵文書,是由你親自帶去混入府中的。”

他們,究竟在說什麽?

我腦中哄然一響,眼前黑茫茫般不知身在何處,仿佛自己是一葉漂浮的孤舟,四處掀起的驚濤駭浪随時會将我湮沒一般。

“當初那份禮品,我親自檢查過,根本就沒有問題……”

“你檢查之時自然沒有問題的……”方芷瀾掩嘴一笑,“不過,我後來又偷偷将信放在了木盒的夾層處,就在那天晚上你跟我燕好之後。有人知道你不忍心下手,不過是幫你做出選擇罷了……”

我聞言徒然一失手,将手中的那壺熱茶生生摔在了碎石徑上。

一聲巨響,肝膽俱裂。

張陶急急站起身,厲聲喝道:”是誰?“

我緩緩地自花叢後踏出。

我以為,此刻只有我一個人是臉色煞白,可沒想到張陶比我更甚,甚至,都有些發青了。他一臉錯愕,磕磕巴巴地看着我:“九炴,你怎麽會在這裏?那些下人……”

方芷瀾并不見任何驚慌,反而掩嘴朝我一笑:“哎,到底是給你發現了。”

她說的對,我真真是顆木榆腦子。

張陶,是我從小到大的好兄弟,我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哪怕他曾經為了替方芷瀾開脫,央求我不要将當年的真相告訴衛之玄。

我絲毫沒有怪他,只是心疼他的左右為難。

原來他從來都沒有為難,只是我自己沒有發現罷了。

或者,是自己不想去承認這一點,對他而言,我其實沒有那麽重要。

我曾一直弄不明白燕宅中的那份通敵文書,到底是如何出現的?

一度還以為是燕畟請的下人出了問題,那宅子防備松懈教人給鑽了空子。可如今憶起喬遷之日,張陶帶來的那套夜光杯,還有那個精巧的木質朱金漆盒,便不覺滿腔凄涼。

原來,竟然是我自己親手害了燕家。

引狼入室,渾然不覺!

“究竟,你是為了什麽?一定要置我和燕家于死地?”我将眼前似乎想要說些什麽的張陶一把推開,飛快地掏出懷中的短劍,用它死死抵住方芷瀾的胸前,顫着聲音問道:“難道,就因為我同他在一起麽?”

這柄短劍,原本是此趟回洛晏城後,衛子玄再三叮囑我做防身用的。

我還曾埋怨他杞人憂天,不想今日竟然派上了用場。

方芷瀾依舊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樣,只是朝我一味冷笑。

“你也不想想,這麽大的事就憑我一個人,能做麽?”她停下頓了頓,上下打量了我兩眼之後,臉上的笑容越發詭異起來,一字一句慢條斯理道:“九姎,如果我是你,就會當今天什麽都沒有聽見……乖乖地回去,做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衛家夫人。”

“或者這樣,對你而言才是最好的選擇。”

我的心頭陣陣發涼,又莫名滾燙:“你說,到底是誰指使了這一切?”

她說得對,這件事情不可能單憑一人之力完成。那封通敵的信件上赫然還有北闕國的官印,要不然,何以讓燕家百口莫辯。

方芷瀾咯咯一笑:“怎麽還如此天真……我若是願意告訴你,事情怎會到今日這般地步。”

“你不說也不打緊,我這就押送你到宮府去,禀報朝廷,讓皇帝陛下親自來問你。”我咬咬牙,朝張陶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還有你,但凡有些良心,便不要再攔住我。”

張陶整個人頹然靠于身後梁柱,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他這如今這副無力模樣。他擡起頭來望着我,眼神中近乎有一絲不忍:“九姎,你還是快走吧……”

我一怔,還沒待反應過來,後頸便猛然被人重重一擊。

瞬間,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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