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那一斂白衫俊逸如行雲流雲,如畫眉目似青山墨跡婵娟。
不知迷了洛晏城中多少閨房女子心魄。
猶記得當初栖山初見,他自泥潭中将我扶起之時,彼時有輕風拂面,年少渾然不覺懵懂心事。
谷中那趟機緣巧合,兩情相悅期望暮暮朝朝,卻不識情深緣淺,時光易逝人心易老,這世間美好的事物,往往都強留不得。
一切皆為水月鏡花,黃粱幻夢。
他還曾經應允給我造一座宅院,裏面有一株桃樹,漫天緋色開至暮陽,青絲白發。
那是我心底最最柔軟的绮夢,只是還沒待醒,早春枝頭的花瓣已然謝了,落紅凋零,徒留幾縷新綠感傷。
這着實可笑。
我滿心以為他是真心真意對我好,無論發生什麽事情,總是可以相信的。
方芷瀾用鞭子使勁抽打我的時候,在火燎般難耐的疼痛中,我還口口聲聲喊着他的名字。那時他應該就是一直站在外邊,隐在黑暗裏傾聽。
或者,微笑。
我似用盡全身氣力般,緊緊閉上眼睛。
連眼淚都不敢流出來,好似自己已經死去一般。只恨不得有法子可以将自己藏起來,哪怕是躲進塵埃裏,也好聽不見此時此刻,字字盡是誅心般的話語。
“她,什麽時候會醒?”
“大概還要一個時辰……”
“我答應過那個人保她周全,你下手莫太重。”
“真的不打算親自見她?教她死心麽……”
“……沒有這個必要了。”
人聲低語漸行漸遠,空氣裏徒然留下那股熟悉的蘭草香。
這香,還是許多年前我親手給他調制的。
就在栖山的隐谷中,用了最最尋常的徑邊蘭草,按照古法滴入老爹說的季葵花汁,再放入香袋裏。那間歇身用的茅草屋簡陋,原本是用來給他驅蚊蟲的。不想,他卻十分喜歡,說是味道清香素雅十分難得,我後來便手把手教了他調制的方法。
往事歷歷在目,如今卻只剩滿身蒼涼。
方芷瀾獨自折回身,慢慢朝我緩步走了過來。
“別裝了,已經醒了不是麽?他是沒有瞧仔細……你的身子一直在抖。”
“衛子玄究竟要做什麽,你從一開始就十分清楚,是或不是?”我啞着嗓子,發出好似不是自己的幹澀聲音。
方芷瀾居高臨下般憐憫地打量着我,臉上依舊挂着那種莫測神色。
“還記得,我跟你的那個賭注麽?你早就注定了敗局,不管是僭兒還是九姎,結果都會一樣。”
“只要,你是燕采薇的女兒。”
我躺在冰冷的地面,瑟瑟發抖。
身上蓋的那件藍色襖袍不知什麽時候滑落了下來,手腳同心一般已經凍結成了冰霜的僵硬,連回她嘴的力氣都沒有了。方芷瀾悠然在一旁木椅上坐了下來,朝我冷冷地笑道:“不如,我再給你說一個故事罷。”
這,确實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當年長邒之站,衛家軍奉當朝皇帝之命率兵出征。
可這支彪悍善戰的軍隊,卻因短缺糧草而導致全軍覆沒,只得一個姓韓的軍師和親兵逃了出去。韓姓軍師因為亡妻殉情的緣故,不久便神智失常了。而那個親兵重新編入軍團,暗暗發誓要替代衛家軍保衛家國。
後來,在抵禦北闕來犯的數次戰事中很是骁勇,立了大功不說,若幹年之後還成了一位頗有名氣的小将軍。
只是,以上這些僅僅是我知道的部分。
實際上事情到了這裏,卻遠遠沒有真正結束。
那位成了将軍的親兵,有回在邊疆巡防時,無意間救下了一個正被人當成練箭活靶的死囚。
那死囚對此救命大恩自然是感激涕零,加上又是同鄉的關系,私下裏常常會給他送些家鄉的好酒,一來二去便熟識了起來。兩人有一次在閑聊之餘,許是出自對衛家軍的敬重,這名死囚偷偷提及了當年深藏心中的一件蹊跷事情。
不是什麽大事。
卻,事關那批長邒之站中被人燒毀的軍糧。
軍糧燒毀的現場,曾發現東蠡人被燒焦的兵服碎片。
當時長邒戰事吃緊,駐守的官兵根據此證物,自然判定失火原因為東蠡的探子所為。
可不想這名死囚卻神神秘秘說,他有一位倒黴的表兄,彼時正好是負責押運這批糧草的小吏,出發前同他喝了場醉酒。其中,此人無心說起在檢查糧草裝備之際,發現有人攜裹了幾套甚是古怪的服飾,卻不像是西邶朝人所着。
過不了幾日傳出消息,那死囚的表兄在押運途中竟然離奇跌入河裏,死了。
親衛聽聞自然心生疑窦,遂安排人暗暗查訪了起來。
結果讓他大大地吃了一驚,不止當初那批糧食被燒得不明不白,衛家軍此後曾經向朝廷連連發了十幾道公文,禀請朝廷發放軍糧。可不知什麽緣故,一路跑死了幾匹快馬才送到都城的折子,幾經波折傳到皇帝案頭的時候,居然足足晚了近月餘之久。正巧,這期間朝中最後一批剩糧,撥去給了離長邒甚遠的涼州。
遠水難救近火。
最關鍵的是,就算從涼州借糧,中途要歷經幾個戰區,恐怕運在途中就被東蠡人給劫了。
如此聯系起來,當年衛家軍出乎意料的兵敗,分明是遭了人暗算。
而從種種跡象的苗頭來看,在朝中有膽子扣押官員的折子,并且有權力随意調動軍糧的人,恐怕只有在皇帝面前最最得寵的燕氏。
況且,當時的燕家同衛家,原本就有些過節。
燕氏百年,向來是朝中最最矜貴的家族。
燕老爺子深得老皇帝的信任,據說在宮中都專門設置了供他歇息的偏殿,以備皇帝哪天興致來了,要與他秉燭暢談政務。
彼時衛家已經興起,東征西讨,立下了不少赫赫戰功,一時間風頭無人能及。
雖然不是什麽世家貴族,可在民間的口碑極好,加上嚴明自律的治軍和屢戰屢勝的戰績,當時擁戴衛家軍的人極是多。每每衛家軍從外凱旋歸來,都城內夾道歡迎的民衆極多,其場面盛大,比皇帝出巡祭天的日子還熱鬧幾分。
可偏偏這位衛老将軍,素來是和燕老爺子政見不和。
脾氣火爆加上性子耿直,幾次三番在朝上都與燕老爺子直接沖撞了起來,很是不給燕家臺面下。
不僅老皇帝無可奈何,朝上的官員們一度也曾議論紛紛。
這名親衛原想一路追查了下去,給衛家讨個公道。
可對方的勢力太過龐大,權利一手遮天,遠非一人之力可以力挽狂瀾。在幾次遭到痛下狠手的暗殺後,他忍痛向朝廷上表說要卸甲歸田,随後,從此隐姓埋名湮沒行蹤。
這名親衛自然沒有放棄,而是在私下聯合了不少衛家軍當中的後人,暗裏伺機等待。
這些衛家軍的後人當中。
自然也包括了當年突然從都城搬到洛晏城定居的,衛家母子三人。
最後,方芷瀾說道:“事到如今你可明白了,你不過就是他手中一枚棋子,還是自己巴巴送上門來的。”
原來如此。
若是這樣的話,很多事情便不難解釋了。
一直以來,為什麽衛家同燕家的關系始終微妙,明明結成姻親似乎又處處提防。以及那趟,神志不清的燕老太爺,同我說了那般多令人摸不着頭腦的胡言亂語。
“所以,他認定是燕家做了手腳,這麽多年來一直在等待有機會報仇,對不對?”
方芷瀾笑得殘忍,“他親口告訴我,跟你成親不過是權宜之計。”
“我的家族在西邶朝雖是個不起眼的商賈,可許多年前巧有一個旁支已在北闕國定居,并且同那裏的皇室交好。故此,要取得北闕國信任,弄一封陷害燕家的通敵之信,簡直易如反掌。”
“他還曾許諾我,待事成之後便休了你,堂堂正正娶我入門。”
“你下毒害我,也都是他的主意?”我揚起臉,平平靜靜地,徑直替她說了下去。
“為了讓我放下心中的戒備,也順便讓你離開衛府,更加方便在暗地裏做那些事。然後,他還親自策劃了那場我同他夫妻情深的戲碼,以便與燕家親近,放松燕家對他的警覺。更甚者,他不想同跟我日後再有什麽牽扯,故此,讓你給我下了那位味奈何草,生生壞我的身子。”
方芷瀾瞧着我,面上不由帶着少許得意。
“既然你都明白,那便不需要再多說些什麽了。”她起身微微移動了幾步,随即清脆地拍了拍手掌。幾個彪形大漢從外面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滿臉猥瑣兼不懷好意地望着我,一步一步緊緊圍了上來。
“衛子玄說了,你哥哥當初給我安排幾個人,那麽也給你留幾個。從此之後,我們之間的恩怨便可以一筆勾銷了……。”
“然後呢”
方芷瀾愣一愣,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這般問她,“至于然後,他自然會送你走,去你該去的地方。”她轉過身,回頭朝我盈盈一笑,“你就……好好享受眼下這些吧!”
室內桐油燈光暈昏暗。
眼前晃動的人影,讓人只覺恍如身處人間煉獄一般。
方芷瀾前腳剛剛踏出去,那幾個相貌猥瑣的人便朝我獰笑着撲了過來,一雙雙惡心肮髒的大手,開始急切地撕裂我身上的衣裳。
我卻是半點驚慌都沒有。
甚至連手指頭都沒有動一下,只是沖他們微微笑了一笑。
其中一個大漢停下手,奇怪般咦了一聲:“……這女子長得天仙似得,卻是個傻子。”
另一個人則忙着催促道:“你理那些做甚,快點辦完事好拿錢。”
他們大概嫌棄那繩索礙事,幹脆揮刀将它利索地割開了。想必是覺得一個弱女子弄不出什麽花樣來,何況此時我一身傷痕,滿臉癡傻模樣。
如此一來倒真是更好,我複又真心實意地沖他們笑了一笑。
那些人皆愣了愣,迷惑不解地互相望了幾眼。
我想趁的,也就是他們這麽幾秒晃神的功夫。
自己好歹也是燕家的人,骨子裏頭這點血性還是有的。盡管從小到大素來怕疼,可将腦袋狠狠撞向牆壁那塊兀石之時,我卻是半分也沒有覺得疼。
世間上最疼最疼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方芷瀾說得對,我從來就不曾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惡毒。
前方的萬丈深淵,義無反顧擇身跳下去的,獨獨不過是我一個罷了。俗世之中悲歡相伴,不得解脫,許長時間拼了執念只求能得一個結果。
故此,如今所有的一切,不過是自作自受的下場罷了。
我喜歡的那個衛子玄,其實,從來就不曾真實地存在過。
鮮紅的血,飛快地從額頭處流了下來,我半撐着身子,搖搖晃晃勉力靠牆地站了起來。
大約這光景有些吓人,逐漸開始煥散的視線裏,面前的幾個大漢竟然漸漸露出有些手足失措的神情。
我覺得自己大概就是要死了。
不然,為何會聽到明明不該屬于此地的聲音,
“姎兒……”
一個白衣錦服的人,滿臉慌張地地沖了進來。他拎起手頭上的劍,毫無章法朝圍住我的幾個人東砍西砍,好似在自家院子裏胡亂劈柴一般,而且還是個生手。
若是在平日裏,我一定要笑話他的。
怎麽說也是都城裏一名風度翩翩的貴公子,身手不是頂尖卻也算了得,這麽慌張做什麽?再者,他手上的那把禦賜寶劍又不是砍刀,若不是後頭的李颏緊巴巴沖了進來,恐怕第一個被傷的,倒是他自己。
我無力地朝他擺擺手。
随即便陷入了一場黑沉沉的夢魇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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