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天地間昏昏沉沉,萬籁俱寂。

幾只寒鴉停在院裏的枝頭上嘎嘎叫了幾聲,又從樹梢急急掠過,轉眼不見蹤影。

大片大片的風雪,從窗棂的縫隙間狠狠刮進來,偶爾發出尖銳的呼嘯之音,仿佛如刀劍銳器破空聲般,難免教門口那些防守之人時時有草木皆兵之感。

大概是因為始終漏風的緣故。

床邊的火盆雖然有個丫頭不斷負責添加木炭,屋子卻始終都不能暖和起來。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裏找來的,乖巧伶俐,比香馠還機靈幾分。

剛一想到這兒,內心不由一陣血氣翻滾。

“我說,你就不能再尋個更好點的地方麽?”

陵公子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又仔細替我攏了攏身上蓋着的厚被,方才皺着眉頭轉過身,對屋裏那位一直沒有出聲的人氣惱道。

那個人語氣淡淡:“公子,這已經是最好的了。”

陵公子跳起腳,“洛晏城這麽大,難道那衛子玄還能一手遮天不成,若是在都城……”

“您也知道,遠水救不了近火。”對方依舊是一副不緊不慢的語調,“這裏離都城十萬八千裏,一切,還是小心方為上策。”

陵公子張張嘴,難得詞窮。

他索性甩了甩衣袖氣呼呼地端起桌上的茶,不過才抿一口,複又皺了一下眉頭苦着臉對我安慰道:“姎兒放心,待過幾日我的人到了,一定完完好好地将你帶回都城去。”

我朝他無聲地笑笑,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今日已經是第十天了,從離開那個噩夢般的地窖算起。

或許,在冥冥之中,老天自有注定。

那日是陵公子領着人匆匆趕來,将我及時救了下來。

據他的說辭,自打都城同我依依惜別之後,便日夜輾轉反側、牽挂甚緊。待皇帝布置下來的催糧事務剛一完付,便興沖沖地命人收拾了行李,打算來洛晏城小住些時日,同我好好敘敘舊。

雖然這舊兒,敘得委實是着急了些。

不過,好歹人家也是提着一番真心實意來的。

抱着想給我一個大大驚喜的念頭,故以誰也沒有驚動,一改往日奢靡好出風頭的作派,再低調不過地出發了。

我私以為,真真原因卻有待推敲。

初醒來之時,曾從他那機靈的小厮嘴裏聽聞,說來洛晏城之前身子骨向來不錯的陵公子,在陪美人賞昙花時不知怎麽害了風寒。大病初愈期,一日攬鏡自顧,可憐地發現自己面色黯然,滿身恹恹姿态實在不适合去哄美人開心,遂命人拉了車簾出城散心游玩,一來去去病氣,二來疏通筋骨促容顏煥然。我估計,大約是他四處游蕩之下複又覺得索然無味,這才生起了一路向北的心思,跑來找我解悶來了。

陵公子來之前做足了功課,很是有些訪親探友的氣勢。

從宮裏連哄帶騙地弄出了幾壇新進貢的好酒,自己都沒有舍得喝,滿心送來給我嘗嘗鮮。不料剛一到洛晏城,下邊的人就給他報上了一個驚天的大消息,震得他七暈八素,半天摸不着頭腦。

衛家又要辦喜事了,聽說,還是娶妻。

這陵公子平日裏是個十足十分的纨绔子弟,此時倒也覺出一些不對勁來。

可偏偏衛府那邊風平浪靜,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上上下下的人皆口供一致,說是自家主人病了不見外客。他曾帶人親自偷偷夜訪,非但沒有發現我的蹤影,而且府裏連一絲藥絲氣味都沒有。倒是那位即将要成為新嫁娘的方芷瀾,整日春風得意地招搖過市,很是古怪。

後來,他幹脆再偷偷查了張陶的住處。

卻發現此君倒黴地被人灌了迷藥,日日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意識不清。

陵公子這才恍覺事态嚴重,可苦于我被藏匿的地方難覓,不敢打草驚蛇之餘難免束手無策。若不是此時有人主動找上門了,我同他的這場舊情,怕就真要敘不成了。

我努力支起身子,朝那個不願多言的人苦笑道,“你為何要幫我?韓管家……”

韓菹文平日便是衛子玄的右膀右臂,我同他卻連半點情分都難計算。更況且,他自幼失去父母關愛,打小就流落在人家籬牆之下,按照方芷瀾的說法,他應該同那些人一般,早已經恨燕家入骨三分才是,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麽理由,對我手下留情。

如此一來,他擺明就是站在了衛子玄的對立面。

韓菹文身子僵了僵,眼神卻直直望向別處:“夫人好好休息,切莫再動氣。”

“你救了我,我自然是感激你的。只是,”我定定地望着他,靜靜道,“經此一難,我很難再去相信別人了,更加何況,你是他的人……如果你是他派來的人,有什麽目的不妨明言。老實說,我這裏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讓你們圖謀了,不是麽?”

韓菹文神色複雜, 半響,他像是下了什麽決心般,從懷裏掏出了一個撥浪鼓。

東西做工精巧,倒不像是市面上賣的那些俗物,只是顏色陳舊,大概是許多年前的舊物罷。我一面遲疑地接過,一面不解道:“這個,是你幼時的玩物麽?”

“不,”他低下頭,語氣卻出乎意料地,漸漸柔和:“這,是你的……”

“九姎,你是我的妹妹……”

外面的雪愈發大了。

無邊無際的風在空中盤旋,陰暗的雲層壓着天際,像極古戰場上大兵壓境前的黑沉,教人莫名惶恐不安,現在是洛陽城最最寒冷的冬天,整個屋子似乎已經降到了冰點。方才陵公子見勢不對,已經拉着傻在一邊的小丫頭溜了出去,說是去給我找些吃食來。

我緊緊攥着自己的手,指甲依然深陷皮肉內。

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什麽可只得驚詫。

歲月靜默無痕,滾滾風雪中掩埋了多少塵埃世事,一紙荒,涼輪回無常,徒留一阕歌謠,唱盡世間悲歡。

長邒之站,衛家軍大敗。

韓菹文他爹在路上沒日沒夜地趕,最終還是失去了他心愛的夫人。他茫然無措地站在滿目慘白的靈堂之上,望着自己年幼懵懂的兒子仰天大笑,徹底崩潰,所有的人都認定他已經瘋了。

其實,這才是一切根源的剛剛開始。

沒有一個人知道,後來那場暗藏殺機的陰謀,和處心積慮的報複。

他其實是第一個,對衛家軍當年大敗感到蹊跷的人。

可惜明白過來時已經無力回天,再加上夫人的突然離世,各種悲痛齊湧弄得暫時迷了心智。待好不容易從渾沌中清醒過來,心中燃起的便是熊熊複仇火焰,不僅為自己死去的夫人,也為了千千萬萬将忠骨埋在異鄉的亡魂。同樣,根據種種留下的可疑痕跡,他将所有的矛頭,通通都指向了當時權傾朝野的燕家。

很少有人知道他精通易容之術。

當年營中那個身懷絕技,懂得各種奇門異術卻相貌平庸之人,其實不是他的本來面目。

大概,全軍上上下下,只有衛子玄的父親知道此人身份矜貴,所以在敗軍破城之際,才會如此竭盡全力想盡方法護他周全。

原因很簡單。

這個看似普通的軍師,不僅是天下第一名師的傳人。

而且,還是那個神秘家族裏唯一留下的直系血脈,西邶朝第一位長公主的嫡系後人。

為了能查明真相,他終不惜暴露出了自己的本來面目。

以門客之身混入都城的燕家,希望在那裏能找到蛛絲馬跡,為衛家平冤。仗着身上歷代皇族與生俱來的卓然氣質,想成為一個文辭斐然,名叫梓莊的翩翩公子,似乎也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可惜,他費盡心機不但沒有找到證據,還将自己陷入了一場不可自拔的事情當中。

“我娘,就是當年的燕采薇……喜歡上他了,對不對?”

韓菹文沉默地看了一下我,低聲微微嘆息:“沒錯,她的出現,打亂他所有的計劃。”

不僅是所有的計劃,似乎,還有他的心。

這種和妻子在一起時截然不同的熱切情感,教他一下子手足無措。他自幼聰慧,天賦異禀,小小年紀就被族人稱贊為奇才,就連師傅都對他寵愛有加,除了那個不能诏告天下的身世,他似乎什麽都不缺。成親對象都是族裏的長老細細挑選出來的女子,溫婉順從,好到教人無可挑剔。

他的人生沒有什麽意外。

就算因為機緣巧合遇見脾性相投的衛小将軍,掩了面目進入軍營,也不是多麽脫離自己人生軌跡的事情。國不安則家不安,他奮然投身戰場,族裏的長老也十分贊同。

唯一不可控制,就是那個如蘭般的清淡女子。

他第一次遇見燕采薇,是府中的後園中。

彼時,她正在花圃裏侍弄一盆墨蘭,整個人如青空淨月般恬靜。

後來約是地面有些不平整的緣故,花盆擺放着有些傾斜,惹得盆中細嫩莖枝上的花苞搖搖欲墜,她左右看顧一番,居然漫不經心地從袖中掏出一物,往那不平之處墊了墊,複又撲上些泥土,這才施施然般滿意離開。

他簡直口呆目瞪。

昨日府裏有皇族貴戚來訪,小心翼翼地帶來了一個看上去頂頂矜貴的錦盒。

當時他正巧經過園中涼亭處,清清楚楚地聽見此人正志滿意得地炫耀,這盒中碧玉如何珍貴難得,世間少有。只是,那位為讨美人歡心而忍痛割愛仁兄,大約萬萬沒有想到,第二日此寶貝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這不是第一次,發現她于其它貴族女子的不同。

可就是這些一點點的不同,讓他一步步不自覺深陷,漸漸生出了心魔。

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本來的目的,也忘記了她是燕家的人。他時常會不由自主地在亭外停駐,看她撫琴吟詩,親手侍弄春泥夏花,如一朵空谷幽蘭,如水之柔,如璧之潤。有一次,他大概是魔障了,竟然起步踏入亭中,替她揮了一筆遲遲未落的丹青。

從此,萬劫不複……

直到那日,她同他說,燕老太爺極力贊同他們的交往。

他幡然醒悟,整個人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可能是喜歡她的,他怎麽可能會喜歡她?他最愛的,應該是那位已經為自己殉情而亡的忠貞妻子,他要恪守當初在靈堂前立下的誓言,為她報仇,為戰場那些皚皚白骨血恨,而不是要同一個仇家的女兒,一起結成秦晉之好。

他一定是糊塗了。

才将一時的鬼迷心竅當成了喜歡。

可燕家顯然當了真。

燕老太爺謝絕了各種絡繹不絕上門求親的人,全府開始歡歡喜喜地為他們準備成親大禮。當時,大名鼎鼎的燕采薇是燕老太爺的心頭肉,整個燕家的掌上明珠,是都城裏貴宦人家的一朵最最矜持的花朵。那時,他突然昏了頭地想,如果毀了她,如果真的可以毀了她,是不是等于就回擊了燕家?讓燕家面上無光,遭盡羞辱和世人恥笑,至少也是報複的一種。或者這樣,可以讓他日夜奔騰着仇恨的心頭,能稍微好過些。

他原本打算,在大婚當日當着所有賓客的面前臨時悔婚。

順便在堂上指責燕家女兒的種種不堪,最好能将此事鬧得滿城風雨,讓燕家顏面盡失。然後,他再擇個法子全身而退以謀日後打算。

然而,就在大婚前夕的夜晚。

他一次無意間經過她的窗外,遙遙望見她正身試大紅嫁衣的嬌羞,小女子的憧憬寫在臉上,鳳冠霞帔,一屋子流光溢彩,美得教人直直心醉。

那一刻,他的心,便莫名其妙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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