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良田千畝,十裏紅妝。

這大約是世間所有女子的夢想、如意在側,金玉滿堂。

這是一場盛大而莊重的奢華典禮。

沒有綿延不絕的桃林妖嬈相伴,可洛晏城內紅裝豔裏張燈結彩,在這白淨肅穆的冬曰裏倒分外顯得喜氣洋洋。

城內的人紛紛奔走相告,那位頂頂癡情一直苦苦等待的方芷瀾姑娘,終于苦盡甘來,要同衛家的公子成親了。看着衛家一連幾日擺排出來的宴席仗勢,顯然不是納娶妾氏應有,大約是為平妻之禮迎娶入門。若是能盡快生下衛家的嫡親長孫,估計日後地位與正室無別。

更何況,她原本就是衛家公子放在心頭上的姑娘,如今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至于昔日那位已經失去了娘家倚靠的衛家主母,如今境遇如何,似乎再也無人提及。

我艱難地混在擁擠的人群中,眼見前頭一位年方二八的姑娘,滿臉激動得跟自個兒出嫁似的,整個人歡喜得失了平日矜持的儀态。她大概覺得世間終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只要能夠長長久久地堅持下去,嫁給衛郎似乎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這不,眼前這位在喜娘的殷勤攙扶下,自花轎中款款探身而出步步生蓮般的方芷瀾姑娘,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美人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披羅衣之璀粲,珥瑤碧之華琚。

她的心思終于如願以償,那張向來自負的姣好容顏,在今日這個喜慶日子中愈發顯得美豔不可方物,楚楚動人。只是,這身紅底緞繡金紋的嫁衣,款式花色太過眼熟,竟然同我曾經看到的那件一模一樣。

都城那次,陵公子喜滋滋地跑來同我說,他不小心撞破了衛子玄的秘密。

于是,在城外那間神秘的小院中,我瞧見了那鎏金色的窗格、粘金瀝粉的雙喜字,以及,垂放在喜床之上的那身紅色嫁衣。

如今想來,這确實是一個不可向他人言道的秘密。

只不過,當時我和陵公子都誤會了。

記得他匆匆趕來,執手相望,滿臉深情同對我說,原是想親手再給我一個盛大的婚禮,一個驚喜。其實,彼時那些甜蜜蜜的說辭,不過是他順水推舟依照情勢說出的謊話罷了。他确實是想重新舉行一個盛大的婚禮,卻不是為我,而是為了方芷瀾。他為了她,甚至将一切,都特意按照那日我嫁入衛家之時來布置。

可惜,那時的我,是什麽都相信他的。

陵公子像是擔心般悄悄望了我一眼,大概,他也剛剛明白了此種緣故。

我空空洞洞地朝他苦笑了一下,如今這點算什麽呢?

真的,已經不算什麽了。

我今日前來,不過就是想要一封他親口承諾的休書罷了。

衛子玄親手布置的一場溫柔殺戮,就像是一個血腥的戰場,鐵馬金戈之後,戰鼓聲也将漸平。那些纏綿悱恻難以愈合的傷口,需要下定狠心将糜爛割去,方能鳳凰涅槃。

而一切,終有煙消雲散的那日。

說到底,他不過是想給自己的家族報仇雪恨罷了。

可世間萬事原本就是回首轉頭空,如同我的情深錯付一般,他的仇恨,亦是如此。

我不必去尋思如何替燕家報仇,甚至,也不願花一絲力氣去猜想最後的結局,連日來種種的印證表明,隐隐約約等待揭曉的答案,已經昭然若現。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堂上那對天造地設的璧人款款而立。

衛老媽本人端正坐于高堂之上,滿臉容光煥發。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緣故,她的容貌竟然比昔日還要年輕幾分。

我怔怔地望着她,心裏到底有些難過起來。

既然,衛子玄對我的情誼是假的,那麽衛老媽對我的疼愛自然也不完全是真。她在府中曾經百般對我好,大概,是因為心底內疚罷。

她那時已然知道,我今後必得這般心神俱焚的結果。

衛老媽年紀輕輕就失去了丈夫,撫養一雙兒女終身未再另嫁。

在這麽漫長難挨的歲月裏,多少日日夜夜念起心中含冤早逝的夫君,此中煎熬、心中恨意,怎麽可能輕易放過任何人去。

對于我,其實,她已然做得很好。

人生入戲,戲如人生,她向來喜歡看戲,不過是因為自己已經身在其中,早已不可自拔。

人群中漸漸有人認出我來了,吃驚之餘倒默默地給我退讓出了一條路。

此刻,衛府門外大紅彩花高挂,鑼鼓唢拉的喜樂混着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場面十分熱鬧非凡。有人遙遙在禮堂上揚聲唱諾道:

“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且慢……"

我一步一步緩緩上前,在衆人驚疑不定的竊竊私語中,在那麽多複雜隐恨的神色裏,面上只留如深水般的沉靜,然後,終于迎上了他那雙淡淡的,墨色沉沉的眸子。

如果,這一步,能早一點走到他面前,該有多好。

他是我少女時期做過的最絢麗的夢。

悠長,難醒,飛蛾撲火般的熱烈,卻讓我幾乎為此付出了畢生的代價,寒徹心扉。

第一眼初初見他,我便滿心歡喜地認定,他是世間最最俊秀,最最英挺,最最好看的少年。

記得彼時在都城,那片落英缤紛的梨花碎雨中,他背着我走,點滴的時光有如萬年般靜谧。那晚黑暗的城牆上,夜色獵獵冷風中,他扶着我望向北疆,安慰我,眼睛裏有柔軟的碎光。

他從來未對我說起過太多的甜言蜜語。

只是他用力抱着我的時候,漫天分明有最美的星子從眼前劃過。而我,卻只想閉上眼睛,感受他的體溫妥妥當當地燙貼着我的心。

然後,固執地覺得,這大約就是一生一世了。

沒有想到的是,這般古老而美麗的的詞藻,這一生一世,原來只是屬于她的。

我靜靜地望着眼前嬌豔的新嫁娘,心底才恍然明白,方芷瀾縱使心如蛇蠍又如何?喜歡一個人,原本就是沒有道理的事情。

只要,他願意。

“……九姎!”

他一身喜衣立在堂上,和和氣氣地喚道我,嘴角暗藏着最殘酷的溫柔,“你去哪裏了?我們找了你許久……”

方芷瀾似訝然般輕輕撩起紅蓋頭一角。

十分意外地,語氣竟有些凝咽,“原來是,姐姐來了,妹妹還以為你生氣了,不願出席今日這大禮……真真是,太好了。”

果然,真真是太好了。

這兩人如此高超的演技,難怪讓我輸得一敗塗地、心服口服。

我緩緩地從懷中掏出備好的文書,淡淡一笑。

“大好日子,權當我湊個熱鬧罷了,也算是給你們也送上一封賀禮…..”我擡手指了指尾處,“還請,……衛公子,在這裏署上名。”

觀禮的人群中,頓時隐隐傳來一片嗡嗡作響之聲。

似乎有不少人開始看出其中有什麽端倪,紛紛悄聲讨論起來。

衛子玄的臉色,突然不可察覺地沉了沉。

其實,不難理解。

如今我毫無利用價值可言,衛子玄遲早自然會休了我。

可在這個他納新婦的大禮之上,我前來主動求去,就貌似大大地将了他一軍,難免讓他惱怒了。更何況,那些人已經死了,他想必也已經知道自己的計劃失敗,沒有将我生生折成任人糟蹋的殘花敗柳,倒還成功地還拐跑了自己最最得力的管家。

這簡直就像一只從貓嘴邊僥幸溜走的小耗兒,居然有膽子跑回來耀武揚威一般。

心中不愉可想而知。

他面目表情地望着我,語氣淡淡,“這個,我不應允。”

方芷瀾扯了扯他的喜服,輕巧地掂起腳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衛子玄怔了怔,滿臉愠怒頓時褪去,似乎只剩下躊躇。

我沒有理會他們,徑直越過,在衛老媽面前直直跪了下來,“請,衛老夫人成全……..”

我依然是感激她的,縱然她一直以為燕家是當年的幕後黑手。

她對我好,哪怕是出自陰謀背後的愧疚,哪怕是因為一點點的內心不安,其實這也就夠了。人非聖賢,如果我換成了她,是否做到這點也未嘗可知,她曾經真的擔心我會受到傷害。

盡管,她也親自參與和導演了這一切的發生。

燕家當年固然是無辜無奈,可畢竟那些指令,确實也是出自燕老太爺之手。

我這一跪,并無太過不妥。

從此,兩不相欠。

一堂人上上下下鴉雀無聲,大概都被眼前的戲碼給弄糊塗了。

衛老媽眼中漸漸有了波動。

“你,起來罷……”她似乎斟酌了一下,微微點頭,“你起來罷,我答應你便是。”

衛子玄愣了一下,緩緩轉過頭,似有些意外般,“母親……”

“好了,你既然無心,何必繼續傷人到底。”衛老媽重重嘆了一口,“當初我便不贊成……事已至此,大家也算是扯平了。丫頭,你拿過去,他會照做的…….”

“你何必如此,……”

衛子玄頓了頓,複又似語氣有些勉強般,他道:“你若願意,瀾兒進門之後,一切皆可照舊。”

他現在的樣子,與當日在地窖中那般冷酷的模樣稍稍不同。

我出神地看着眼前這個人熟悉而又陌生的眉眼,幾乎要笑出聲了。

南恒那場暗無天日的刺殺,如今看來,其實是他安排的吧?

可笑的是,當初為了護他和篆桐的周全,我還毅然拉着李颏縱身跳下了那無底懸崖。其實,那些恐怕只是他暗裏安排的戲碼,我也傻乎乎地當了真。

這麽久的日子裏,他費盡心機、處心積慮将我推進萬丈深淵的時候;他步步為營将全力圍剿燕家的時候;他讓方芷瀾用鞭子抽打我的時候;他安排……那些人奸污我的時候,時至今日,他居然還同我說,如果我願意,一切皆可照舊。

這真真是,天底下最最荒謬的事情。

我好笑般用力拭去眼角的淚花, “衛公子還是快些動作,你的新娘子,在等你拜堂成親呢……”

方芷瀾上前款款挽住他的胳膊,眼裏帶着名正言順地殘酷隐笑。

“公子何須擔心九姎姑娘的去處,如今,可應該是和都城的貴人在一起了……”她随手遞上筆墨,“既然九姎姑娘想離開,何必,強人所難……是不是?”

衛子玄似乎是仲怔了一下,拿着休書的那只手,古怪地抖了抖。

真是,教我意外。

我以為他會如釋重負地,掩不住歡喜地,幹幹脆脆地落筆而下。

而不是如現在這般,眼中神色就如洛晏城外白茫茫一片的萬裏山河,被大雪層層覆蓋,讀不出半點的情緒;又像是一塊平穩如鏡的湖面,沒有一絲波瀾,卻倒映不出任何風景。

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不過,這些也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終于,他遲疑地、緩緩地沾了沾一旁軟墨,沙沙落筆而揮。

白字黑字。

一切,終成定局。

我小心地吹了吹上面未幹的墨跡,又從懷中掏出一件物什遞給他。

“這個,便是我今日送個兩位大婚的第二件禮物。”我塞到他手裏,心底一陣輕松,遂長長籲了一口氣:“當初你送給我此物之時,曾叮囑我一定要妥善保管。如今,也算是完璧歸趙,物歸原主。”

衛子玄不解地看了我一眼,緩緩地攤開了自己的手心。

突然,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起來,整個人似魔障了般,瞬間呆若木雞。

方芷瀾見狀不解地上前一步,她瞧了瞧,猛然像是意識到什麽一般,随即不可置信地看向我,眼中漸漸浮上一絲慌亂。

她,說到底是個聰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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