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自衛府走出之時,一抹日光從陰暗雲層間照耀下來。

金燦燦、暖洋洋、仿若塵埃落定,身後隐隐傳來唱諾之人悠遠之聲,“……禮成!”

我記得,自己出嫁那年是個陽春。

都城的柳樹已經冒出了綠芽,彼時心緒緊張,連望一眼窗外的煙花景致都不曾,滿心歡喜地只想能快點嫁給他,好在,這一切總算都過去了。

方才交給衛子玄的,是一枚小小的挂墜。

我本一直小心翼翼地貼挂在自己頸間,從不曾教他察覺。

上次去南恒國之時,不想,在那個大宅中褡裢處因外力扯斷裂,之後變故太多也沒花心思去修理。此次回洛晏城前,索性将它與燕畟交給我的信物擺放在一起,隐入密匣中仔細保管。

它原本,就是一個微型玉章。

當年在溪山的谷內,大概是為了表示一定信守前來迎娶我的承諾,衛子玄曾經鄭重地将它交于我。他說,這是衛家祖傳之寶,用天底下最珍貴的竜靈玉制做而成,而上面雕刻的那個古怪圖案,是衛氏家族隐秘的族徽。

這件事情,我同誰也不曾提及。

直到方才踏入衛府之前,有人混在人群中,偷偷塞上了一封來自燕畟的親手密函。

我此前曾給燕家回過一封家書,落尾之時有覺不妥卻未細究。

現在想來,大約是彼時手忙腳亂,無意間誤将此枚玉章當成燕家的信物從匣中掏了出來,并在信末按作了标記。

卻不想,教人給看出了些問題。

燕畟收到我的回信之後,一眼便認了出來這末尾的玉章篆刻,非但不是信物的暗記,而且與當年從我娘身上取出的,那些箭頭上面的古怪花紋一模一樣。

故以,當年追殺我娘的人,也有衛家一份。

難怪當初在南恒之時,那個分明瘋魔了的爹爹,偶瞥見此物會驟然暴怒。

他當年大約已然明了我娘逃至半路為什麽又折了回來。她那時若是帶着孩子乖乖回了娘家去,大概也能安然無恙。可她偏在途中發現,暗裏放冷箭之人居然與衛家有關。

她擔心那些人不信他,想趕回去給他做證。

卻也因為這樣,那個幕後之人才對她下了狠手。

“怎麽?你不同我一起回都城麽?”

陵公子坐在馬車裏,張着嘴愣了半晌,十分意外的樣子。

我搖搖頭,望着窗外滿臉悵然:“不去了,昨日已同哥哥商量好,要跟他一起回南恒。”

陵公子眨了眨眼睛,百般不舍勸道:“不如大家再耽擱一日,我命人擺上一桌酒席,替你好好送行。”

既然如此,也好。

我轉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老爹曾在院裏老槐樹下,存埋了幾壇梨花白,可教人挖出來,今晚大家不醉不休。”

陵公子痛快地點點頭,“行,我替你将這些辦妥當。”

墨夜,一輪淡月在雲間隐隐浮出。

四下是沉沉的淺輝,城外銀色雪地一片清清冷冷。

方才熱烈酣然的酒宴間,所有的人皆已經趴在桌上沉沉睡去。韓菹文一個人靜靜等在外面,“這酒果然管用!你是何時瞞過他,在其中做了手腳的?”

我穿上準備好的素色襖子,朝他苦笑了一下。

“舊時頑皮,當初乘老爹埋酒之際,便在其中偷偷放入了十裏香。原想,待他哪天挖酒喝時,便可迷倒他出去好好玩上幾日。可老爹何等熟知藥性,不但察覺出此事還将我狠狠抽了一頓。只不過,那酒便當作個玩笑,也就随意埋在樹下沒再理會。今日,我特意拜托陵公子去取之時,老爹自然便能猜到這其中必定有什麽古怪。不然,要當着陵公子的面下那些迷藥,何其難?”

“你如何能确定,他一定是皇帝暗裏派來的親信?”韓菹文有些不解。

我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深寒徹骨的空氣:“從他第一次接近我開始,恐怕就是皇帝事前安排好的,包括之後他同我的種種深交,......都城離洛晏城千裏迢迢,他如何能巧合趕到,如果,不是早有眼線在暗中盯梢衛家的一舉一動。”

其實,說到底是自己大意罷了。

出身武将世家的逍遙王陵公子,才情譽滿都城不說,還有一身堪稱高手的功夫。而這些,分明就是從小吃盡苦頭、在專人悉心教導下才有的根基。對自己如此嚴苛要求的人,怎麽可能只是一個整日留戀溫柔鄉中,什麽都不懂的纨绔子弟,

我早該想到的。

可惜的是,直到經歷了這麽多的事情,才恍然明白了過來。

當初衛妃受寵有孕,殷殷寫信讓衛氏舉家前來都城,恐怕也是出自皇帝本人的授意。

衛家這幾年為何能輕易在朝中得勢,而那方芷瀾又如何能住進守備森嚴的宮裏,最後還不動聲色地害死了燕歆和她肚子裏的孩子。這一切,如果沒有皇帝的暗許,哪個人能做到?或者,一開始皇帝本沒有打算讓燕妃死。

可她,偏偏懷了他的孩子。

真真不想要這個孩子的,是皇帝本人。

真真想讓燕家在朝裏消失的,不是衛家 ,也是皇帝本人。

燕老太爺,恐怕比任何人都早早看明白了這一切。。

而燕畟臨前說的那些隐晦無奈的話語,其實也在提醒我,如果不是最後時刻皇帝心軟,恐怕,燕家的下場并不會比當年的衛家好到哪裏去。所以,他們是心甘情願去了西南邊陲。

這果然,是最好的結局。

韓菹文默默地攬住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姎兒,自古帝王之愛是國事,帝王之交則是政事,君王手握生殺大權,聖意難測本就反複無常,牽涉無數,如何能夠長久倚靠?你可明白......”

其實,我是明白的。

燕老太爺當日神志不清時曾說過,燕家不過是代人受過。可彼時,還有誰能指使燕家,讓其長久以來對此種緣由一直噤若寒蟬。

只有一個人可以辦到。

當年的老皇帝。

衛家軍隊自建軍起便在西邶朝上上下下名聲斐然,風頭十足。

衛老将軍領着衛小将軍,輾轉于西邶東部及北部的邊疆站場,立下了大大小小的汗馬功勞,在民間,甚至被人信奉為戰神之說。

初初老皇帝還是頗為高興,曾為朝中有此得力虎将感到欣慰。

可好景不常,這樣的日子久了,帝王家的猜忌之心就難免生了出來。

衛老将軍征戰沙場多年,在軍營中向來是雷厲風行處事果斷。此種脾性,在軍中自然是如魚得水,可到了朝堂上,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歷來,史書之中向來都不乏功高蓋主惹來禍事的例子。

偏這衛老将軍,還是個地地道道的執拗性子。

彼時,有個皇戚的子弟想混入軍中博些戰功,回去便能在朝中有個名頭好升遷。

這件事情,朝中大多數人見識慣了,自然是心知肚明面而不宣。可那子弟本事沒有一絲一毫,跑到軍中卻常常擺出了在都城的頑劣習氣。衛老将軍忍了許久,終将那人一頓鞭子好抽,直接把人給踢了出去。

這子弟懷恨在心,回去自然對族裏一番哭泣。

添油加醋地說了許多對衛家軍的不滿之處,這其中最最重要的一條,便是衛家軍自持軍功而驕,不但不将朝中大臣放在眼中,連對那高高在上的老皇帝本人,私底下也甚是不尊敬,好幾次戰事,故意對朝中的調令屢屢不從。

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原本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可這話幾經傳到了老皇帝耳中,卻是另一番意思。

言辭間不僅說了許多衛家軍在外對皇族的輕慢之态,更甚者,說這衛家軍如今如此倨傲,指不定哪天便會揭竿而起,自立為王。就是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老皇帝原本就有些搖擺不定的心。

日子漸久,衛家軍的戰功越加顯赫。

老皇帝做了一個決定。

西邶朝的代代皇帝雖對自己的龍椅不甚留戀,只願得一心上人縱情山水,可也斷斷不願意瞧見祖宗打下來的江山改做他人姓名。西邶朝輸了一場戰事不要緊,可這萬裏錦繡的江山,卻是要世世代代傳承下去的,哪個皇朝為了鞏固無上的統治皇權,不曾血流成河。

彼時的燕家也是如此。

那日深夜,燕老太爺失魂落魄般自宮中走出,胸中的郁結與心酸,卻不能吐一絲一毫。

他不能說出一個字,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在冰冷的皇權面前他救不了衛家,哪怕他心痛也必須依言照做,甚至守口如瓶,來保住本族上上下下的身家性命。

我不由想起回洛晏城前皇帝的話。

皇帝的目的就是讓我死心,而我,也真的死了心。

當年老皇帝對衛家有所猜忌。

而如今,卻是換得這個年輕的皇帝,将懷疑地目光,投向了百年來一直忠心耿耿的燕家。

這麽多年來燕家在朝中日趨壯大、達至鼎盛,不少人身居要職,手掌朝廷種種命脈。皇帝當初小小年紀能力排衆議順利登基,燕家在背後的支持可謂功不可沒。可就這件事情,日後在年輕皇帝的心底,抹上了道重重的陰影。

彼能助我,亦能覆我。

皇帝利用衛家對燕氏的仇恨,勢均力衡,牽制各方。

故以,等燕老太爺品出其中意味時,已然太晚。

“既如此,以防夜長夢多還是趕緊上路。陵公子如此想盡辦法留你。那個人,怕是明日便要到了…….”韓菹文将手中的缰繩交與我,“這馬,是我親自替你準備的,性格溫順,腳力也不錯。”

“那老爹和張陶?”

“放心,他們都在前頭的馬車上,張陶喝了許多日的迷魂散,現在還四肢無力。”

“對了,”

我突然想起,忙道:“那個李颏,還是,找個理由遣了吧。”。

韓菹文怔了怔,“怎麽,你連他也懷疑?”

“不,不是懷疑。”

我微微嗟嘆,“恐怕,他早就恢複記憶了……”

李颏曾怔怔說起,看見了一名眼熟的白衣女子。

恐怕那人便是方芷瀾罷,既然那場刺殺是衛子玄安排的,他認識她自然不足為奇。

不過,彼時我以為方芷瀾已然離開都城,并未十分放在心上,之後,李颏也沒有露出不妥當之處,我也就漸漸淡忘了此事。

大概那個時候,他腦中的淤血已經開始慢慢散去。

覃老頭的藥方對他并非沒有效果,只是需要花些時日罷了。

我被人關押在地窖之中,連張陶都被人用迷藥看管了起來,他卻依舊安然無恙,還能跟随韓菹文前來救我,可見,早就已經成了衛家的內應。

如此不動聲色,大約是為随時掌握我們的一舉一動。

“也好,”

韓菹文想了想,遲疑看了我一眼。

“......衛子玄,不能再摻合進來,如今燕家倒了,對那個人而言衛家的價值已無。如再起糾葛,加上那些陳年舊事,恐怕,那個人也不會放過衛家。”

我望向別處,沒有再出聲。

今日前去找衛子玄讨要休書的時候,韓菹文偷偷潛入了衛家後院。

他将一封密信放在了府中大婚用的新房裏,信中不僅闡明了衛家當年遭難的前因後果,還将那封南恒的來信也附在其中,作為佐證。

再者,韓菹文也派了人前去通知正趕來路上的爹爹。

我們真真要去的地方,是韓家歷代的隐居之處。

韓菹文說,那裏地處深山妙處,常年地熱溫泉,雲霧缭繞,四季如春,繁花不凋,是個再再好不過的居處。韓家數代人為了保住本族的血脈,打小皆習研究陣法機關,一般的人恐怕連順利進山都難,更況且,那裏是遠離西邶朝土的境外。

只要,明日能順利出了北疆邊境的那道關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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