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洛晏城的北面。
是西邶朝最堅固的邊境,灰色的巨石高高築起不可攻破的城牆,阻擋了關外無數風霜。
那裏,也是讓北闕國人又愛又恨的地方。
在他們眼裏,精致的閣樓屋宇,涼亭水榭,腰段如軟水般的華服女子,以及,如畫似錦的肥沃疆土。這所有令人垂延三尺的一切,卻被一座雄壯的禹關攔住,百年來從未有人成功逾越。
按照韓菹文的計劃,我們一行人終将由禹關經過。
他早已暗中疏通好了關系,只要大家在太陽下山前能順利趕到。淩晨時分我們便開始整頓,迅速收拾了極少的行李,以期能盡早抵達。
韓菹文的馬匹跑在最前面。
他時不時回過頭遠遠看我一眼,大約是有些擔心,怕我會觸景傷情。
我們的隊伍算是龐大顯眼,如果堂而皇之走官道,行蹤極容易被人發現。所以他思慮再三,最終決定往溪山繞行。此山脈的西面離關口最是挨近,雖山道較官路崎岖難行,也更加費些時間,但勝在相對隐蔽。
可此處,偏偏是我同衛子玄糾葛開始的地方。
韓菹文自然是知道的。
我信手拈來一枝寒梅,朝他淡然一笑。
世間花易謝、霧易失、夢易逝、雲易散,物尤如此,情何以堪?太過鐘情,終會傷于情,聚散皆因無緣罷了。
此種道理,早已參透。
前來的途中,想必已經有人跟老爹解釋了一切。
他一個人坐在馬車內,嘴裏還一味地念叨着那園間幾方藥田,卻始終沒有問我一句,到底什麽時候能再回來?大概,老爹已隐約明了,這趟出門,我們可能永遠都不再回來。
可他依舊強打起精神,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是興致盎然
這讓我有些難過。
老爹當初孑然一身從軍營中逃出,隐姓埋名躲在洛晏城,為的便是晚年能夠安穩度日,不再四處流離。他是何等舍不得這裏,我比誰都清楚。
“一切,都怪我鬼迷心竅。”
張陶無甚精神地騎着一匹棗紅大馬,與我并肩同行。
方才老爹在車上黑着臉,氣呼呼地丢給他一顆藥丸,算是緩解了他不少四肢無力的症狀,所謂藥到病除,大約指此。
“不,不能怪你。”
我平靜地望着前方淡淡散去的晨霭。
“你若是知道那禮物另有玄機,是斷斷不會送往燕畟府中的。相交一場,如果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倒是枉費了一起長大的情分。再者,就算不是你,也一定會有旁的人來做這件事情……你喜歡她,她也只是利用了你。說到底,我們都是一樣的。”
張陶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他垂着頭,似乎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山風壓着樹梢低低刮來,地面雪層翻起飛屑,寒意逼人。
我轉過頭默默看着他,突然想起舊時年少常常拎着幾壇梨花白,坐在高高城牆上喝酒的情形。猶記得天際邊雲卷雲舒,暖暖的日頭教人舒服極了。兩個人東拉西扯地聊着大話,喝醉了便躺着睡一晌午。
彼時,我們并沒有喜歡誰,可卻擁有那樣快活的心境。
“你為何……要那般對香馠?"半晌,我嘆息。
“那日,我自察事态不對,情急之餘決定先将她送走。她什麽都不知道,在房裏哭了一夜。”張陶沉默了一下,悵然道,“這段時間一人獨自想了許多,還是不同你們一起出關了。我要去找回香馠,她是我親自娶過門的妻子,餘生有幸的話,一定好好愛護她至白頭。”
“當初你無故遣她岀府,那般單純的女子,想必已經傷透了心。”
“即便如此,我也一定要前去,”張陶咬咬牙,一臉毅然,“我都想好了,若是她不願意原諒,便直跪到她回心轉意為止。”
其實,他何須擔心這些。
香馠向來是個溫情善感,心底柔軟的小女子。
她哪裏舍得讓他下跪,恐怕在看見他的第一眼便會急急撲過去,埋怨夫君來得太晚。
我在心底略微斟酌了一下,還是決定現在告訴他,“前幾日,我己經探到她的消息。目前情形還不錯,就是身子輕減了不少。不過你可安心,凡是女子孕事初期,大抵都是這般不思飲食,後頭便會好上很多。”
張陶聞言全身一震,頓時手忙腳亂,只差點沒從馬上摔下來。
“她,她那時走,并未提及已有身子……”
我啞然失笑,“她如何會告訴你,那時都以為你不要她了。諾,這布條上便是她歇身之所。”
張陶用力扯住手中缰繩,身下馬兒的一聲聲嘶叫更是讓他方寸大亂,“……我,我現在立即回去找她。”
早料到,他會如此決定。
我遂好笑道:“放心,都已經給你安排好了,待過了前方這個山頭便是分岔路口,往右拐上另一條道,然後徑直往南便可。”
望着張陶一臉忽悲忽喜的表情,我卻只覺莫名心底一陣酸疼。
如今他也終于懂得,世間何物最是值得珍惜和放下。我們從各自的魔障中驚醒過來,百般滋味皆全,若終有一人能得圓滿,也是極好。只是我們打小一起長大,如今卻真真是要分道揚镳、從此各自天涯。
“……他,如今已然明了你是誰,可還恨?”
張陶好不容易定下神,約是見我仍神情恍惚,猶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問出聲。
佛說:随緣放下,心安便是歸處。
我定定望着張陶,微微笑彎起了眼睛:“不,我不恨他,只是不再喜歡他了。”
為了喜歡一個人。
拼盡了所有,撞得頭破血流,最終也只換得一場處心積慮的欺騙。
就算是一個傻子也該知道,一遍遍淩遲在身上的傷口到底有多疼。衛子玄帶給我的疼痛,如同入冬來這第一場漫天飛舞的初雪,那些痕跡悄然無聲化作冰水,已然澆熄了心底明滅的期望。
曾經願得一心人的桃夭之約,覆水難收。
前方的分岔口漸漸近了。
那是整個山脈的承接點,往西,便能看見雄偉的禹關在天際盡頭若隐若現。而張陶東去,便可直達洛晏城旁的臨郡縣,找個不起眼的客棧做些僞裝,再尋條水路南下,想必就沒有人可以找到他了。
韓菹文也對張陶的決定表示尊重,臨時還特意撥了幾個人留給他防身。
“記得,那個算命先生嗎?”
張陶微微苦笑,“如今想來,倒真是神批了……”
我想起當年那位被氣得七暈八素的看相老先生,也不覺莞爾,“真可惜,後來再也沒有看見他。不然,可教他再測測我日後光景如何,能不能守着一株老樹安穩過一輩子,悶了便同你喝老酒。”
聽聞此言,張陶臉上的神色越發黯淡了。
彼時少年的美夢,被緊緊捏在手裏化作了塵灰,大風吹過便煙消雲散,不見痕跡。
我和他心裏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此去路途千山萬水,今後不但再無重聚的日子,怕是連封普通的書信都不能互通。
四下,氣氛有些凝重起來。
我幹幹地咳了一下,玩笑道:“話說回來,下輩子你幹脆娶我吧。如此一來便是大大賺了,既有賢妻,還得人陪你喝酒丢骰子玩兒。”
張陶認真想了想:“那便一言為定,你可不能再耍賴了。”
舊時常卧庭中,他揮劍習武,我在一旁無聊地數林中落花。
彼時,這樣的玩笑話我們也曾說過無數回,可無論哪一回,都不如今日這般說出來教人忍不住心恸。
韓菹文一本正經地上前湊熱鬧:“若是這樣,我這個做哥哥的便第一個不應允。”
“為何?”我不禁大奇。
“你瞧瞧他,膚色較常人黑上許多,将來若是生個女娃,豈不是糟糕?”
張陶一愣,滿臉尴尬撓了撓頭,遂老老實實地不再吭聲。
我笑疼了肚子。
大雪初融,暖陽當空。
張陶最後與我們深深對望了一眼,然後,毅然策馬掉頭離開。
金色陽光在不遠處的林間舞出斑駁光亮,他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快,穿過半人高的荒草叢,漸漸消失在重重疊疊的密林間。
我只覺眼睛有些酸,似有熱熱的東西流了出來,不一會兒便被風幹,殘留在臉上刺刺微疼。
四野枯草蔓蔓,張牙舞爪,如草木皆兵。
韓菹文回過神來,忙打起精神催促,“我們也趕緊上路,時間不早了。”
我點點頭,正待策動手中的缰繩。
卻見不遠處的上空撲騰出一群灰色大鳥。
它們紛紛嘶啞地鳴叫,張着倉皇的翅膀,像是受了極大驚吓般,急急往四處的茂林匆匆掠去,轉瞬沒了一絲一毫的動靜。而林子那頭依舊平靜如水,仿若什麽都沒有發生般,空氣如凝結,連樹葉都沒再繼續晃動一下。
韓菹文有些狐疑,警覺地直起身打量望去。
只見方才已經空無一人的林子前,突然,有一個人急馳而來。
那道身影,竟好似剛才同我們告別的張陶,他揮動着手,好像正隐隐叫喊着什麽,
我不由訝然策動手中的缰繩,剛想往前移動兩步,便聽見一個銳物劃空的呼嘯之聲迎面而來,有人應聲倒下。
一枚精良的長羽箭深深嵌入,身後側護衛的身軀之中。
韓菹文倒吸一口涼氣,沉聲道: “不好!”
我一愣。
只是這回,倒終于清清楚楚聽見張陶在遙遙嘶喊着什麽。
他說:“九姎,快跑。”
在前方。
從那些半人高的草叢中,那些看不分明的密林裏。
不知什麽時候緩緩地站起了一個又一個黑色人影,不是青布獠牙掩面的刺客,而明顯是一支裝備精良的西邶朝軍隊。無數烏壓壓的弓箭手,各自從隐蔽之處現出身,森冷的鐵器隐隐泛出刺眼的光芒,蓄勢待發。
方才那支。
其實,是第二支箭。
而第一支箭,已經深深地射入了張陶的身體裏,從他的背心直直穿過。
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的身體裏,居然有這麽多的血。那些顏色鮮紅的熱血,從張陶的身子裏汩汩流出,染紅了他的衣裳和馬匹,方才還被韓菹文取笑的黝黑膚色,正一片滲人的慘白。
終于,他似筋疲力盡般從馬背上滾落了下來,摔在荒草叢中,一動也不動了。
我怔怔下馬,懵懵地,不可置信地一步步走向他。
方才,我們還談笑風生;
方才,他還同我玩笑約定了下輩子,要成為連理枝;
可才一瞬的功夫,他卻氣息奄奄地躺在我的面前,我抱着他的身子用力搖晃,他連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身子微微痙攣了幾下,然後慢慢地阖上了雙目。
他不過,想趕回去找身懷有孕的妻子。
為何,連這個都不肯放過?
淚珠大顆大顆地掉下來,砸在枯草之上的殘雪中,無聲哽咽。
耳旁的風卻突然變得劇烈,烈烈之态呼嘯而來,,在山間的上空鋪天蓋般猙獰地盤旋着,教人肝膽俱裂。
一小支人馬緩緩朝我們逼近。
領頭的那個人一聲戎裝,面色肅然,語氣如往常一般青山軟水,溫潤如玉。
“姎兒,為何要不遲而別呢?”
我緩緩擡起頭。
這,大概才是他真真的樣子罷。
那個喜歡将自己打扮得花團錦簇的陵公子,那個用一把香扇便可以讨得美人歡心的陵公子。此刻,平日裏調侃嬉笑的嘴角透出森森肅穆,一身黑色勁裝的束衣,溫和的氣息一絲全無,上上下下透岀寒意般深沉的凜冽。
同他相識一場,面前這個人,終于給了我真實的感覺。
也是,這個人。
親自下令殺死了張陶。
我慢慢地轉過頭,強忍着渾身上下壓抑不住的顫抖,朝着韓菹文勉強笑了一下,“……哥哥,我,還是不走了。”
韓菹文從方才起,整個人便一直呆愣着。
似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一般,臉色卻越來越陰郁蒼白。驀然,他勃然大怒一聲仰天長嘯,騰空徒手将我提了上馬,“……不行,我們要一起走!”他的聲音有些悲怆,模樣也全然沒有往日四平八穩的鎮定。
“公子,要不要放箭?”
陵公子不緊不慢地從腰間拔出長劍,拭了拭其鋒芒,淡笑:“小心點,若是傷了她,拿什麽給皇帝陛下交代?”
“慢慢追罷,他們走不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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