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關山鼓
馬車輪軸辚辚,郝春微眯着眼兒斜靠坐在車壁,心裏頭琢磨着,到底出了什麽十萬火急的事兒?能有什麽事兒,非他不可?
他自十四歲受封平樂侯,一無封地,二無屬僚,雖然能每天上朝會,但實則朝中文武事都與他無關。陛下這麽急地召他?不對,怕不是陛下召他,是程大司空找他有事兒。
先前西市坊間路上偶遇的那匹軍中奔馬忽然在腦海裏跳了一下,郝春随即勾唇,自嘲的一笑。必不能是邊關軍事!
軍事,那就更輪不着他這個混吃等死的侯爺了。
郝春匆匆回府換了衣裳,騎馬奔至宮門外,手裏握着馬鞭,又恢複了慣常的趾高氣揚。
“侯爺,侯爺您總算是來了!”
引着郝春入宮的內侍與平樂侯府那位王baibai是同一個輩分的,入宮時間早,前後共伺候了三位帝君。王內侍被賜給郝春,算是頤養天年,這位還在朱紅色高牆內厮混,臉皮松弛,眼角下垂,腳步卻異常矯健,顯然是自幼習武的高手。
就是唠叨了點。
郝春修長手指倒卷着馬鞭,用鞭梢挖了挖耳,呲牙笑道:“這不是那什麽,我那病剛好,哈哈,剛好!”
老內侍沒說信不信,撩開九龍殿廊側的簾子,朝裏頭張了一眼。随後轉臉對郝春努了努嘴。
郝春會意,貼着後頭踮腳朝內看了眼,嘶,下意識倒抽了口冷氣。九龍殿後殿內,永安帝垂頭耷腦地杵着,正在挨訓。
“……陛下你要禦駕親征?你是如今應天.朝的帝君,是陛下,九五之尊!讓您親自去西域平叛,那是朝廷無能!”
後殿內竹簾輕卷,一絲絲龍涎香藏在精銅瑞獸口中,在秋日裏彌漫。
可憐永安帝本來就生的比尋常應天.朝男子都高出小半個頭,肩寬腿長,上陣殺敵時,武器是一杆足有百餘斤的方天畫戟,又兼鷹眼劍眉,十分兇煞。從前奪天下那會兒,永安帝綽號都是“殺神”、“煞星”,但此刻卻臊眉搭眼的,立在階下乖的像只鹌鹑。
“是是,是朕無能。”永安帝秦肅一疊連聲地認錯,堆起滿臉讪笑,伸手要去拉罵他那人。“卿卿你莫要生氣!”
“呸!”紫衣朝服的大司空程懷璟當階啐了他一口,入鬓長眉輕挑,潋滟的桃花眼下那粒鮮紅淚痣漾了漾。“你無能?朝政如今都是我在把持,西域兵叛一事拖到如今才報到長安,無能的是禦史臺、是我這個當朝大司空!”
永安帝秦肅立刻執起他的手,忙不疊道:“不能,那不能!必須是朕的錯,是朕用人不察,都是朕的過錯。”
殿外郝春嘶地又呲了下牙。
“平樂侯爺來了?”正在厲色訓斥永安帝的程大司空突然間轉頭,順勢推開永安帝那只不安分的手。
……畫面有點眼熟。
郝春莫名想起在長安西市胡肆坊前推開他的陳景明,唇邊笑就變了滋味,有點酸。
“郝春來了啊,快進來!”永安帝撣了撣袖口,面色也放下來,神情整肅地咳嗽了兩聲。
郝春笑嘻嘻地進去行了個禮。“見過陛下,見過大司空!”
“咳咳,”永安帝秦肅繼續咳嗽,緩了緩才道:“今兒個叫你來也無甚要緊事……”
“今兒個叫你來,”大司空程懷璟毫不客氣地打斷永安帝秦肅,正色道:“是因着西域那邊兒臨陣炸營,主帥叫叛軍殺了,朝廷派去的節度使力竭戰死,函谷關一帶共計三州六道盡數淪陷。”
郝春怔了怔。片刻後,一雙丹鳳眼內秋水微漾,笑的露出八顆雪白牙齒。“敢情方才大司空與陛下商讨的是這事兒!”
程懷璟不錯眼地盯着他,直看的郝春心裏頭發虛。
長安坊間慣常有愛磕牙的閑漢拿郝春與程大司空作比,說他二人都容色無雙,所不同者,程大司空姿容絕豔,卻異常心狠手辣。九龍奪嫡那會兒,為了助永安帝問鼎天下,程大司空曾經運籌帷幄,戮了渌帝九位皇子,據說就連那場潼關之役也是程大司空親手謀劃,這才得以将出身于隴西李家的名臣李仙塵生俘,逼的渌帝朝大皇子連夜奔逃至涼州。
渌帝朝那會兒,程懷璟被朝野上下呼為繡衣人魔。
繡衣,是指那時程懷璟的官職是繡衣禦史;人魔,則就是說他手底下殺生無數,是個十足的魔頭。
郝春對上這樣的一雙桃花眼,寒氣打從心底兒往上冒。他整個人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嘿嘿尬笑道:“大司空憂心了!這些個雜亂事兒,怕會擾了大司空靜養。”
每年寒露一過,程大司空的心疾就時不時發作,所以歷年立秋剛至,永安帝就會盡量安排程大司空休養生息。有時連朝會都不開,美其名曰給百官休沐祭祖的時間。
應天.朝文武百官的假期基本都集中在秋冬季。
程懷璟一動不動地盯着郝春眼睛,殷紅薄唇微勾,右眼下那粒鮮紅淚痣又漾了漾。“我不擾,擾的是你。”
“啊、啊?”
“西域叛軍首領原本是二十三年前郝家軍的部衆,其人姓耿名丘,是你父親昔日麾下将領之一。”程懷璟不疾不徐地道,“據說在你父親生前,很是忠心耿耿。”
兩片唇再次黏在一處,若是要開口說話,便疼的如同硬生生揭開那兩片唇瓣,撕下來塊皮兒。
郝春幹巴巴地笑了聲。“我爹早死了,就連墳頭都沒。”
“人是死了,”程懷璟聲音涼薄的幾乎不帶任何人類感情。“可惜,他留下來的禍患,至今猶存。”
黏在唇邊的笑更疼了。
郝春只覺得心尖子那塊軟肉都叫程大司空這句話給刺傷,鮮血淋漓,一時半會兒都喘不上氣兒。
“咳咳,是這樣的。”永安帝秦肅适時緩和了畫面,嗓音低沉地道:“郝家軍當年聽聞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所謂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凡事只聽主帥指揮。在郝将軍死後,西域殘留的原郝家軍舊部不足千人,因此前頭渌帝也不曾将這事兒放在心上。”
程懷璟似笑非笑地接話。“可憐渌帝死的早!後頭是女主執政,渌帝元後旻皇後臨朝那些年,國家外憂內患。郝家軍敗走函谷關,恰趕上朝中動蕩,渌帝九子均想奪這皇位……”
郝春父親姓郝名狄,原是光帝年間赫赫有名的一位少年将軍。十三歲随軍,十六歲便升為骠騎将軍,十七歲回長安述職時升任為骠騎大将軍。多了一個字,就不再是光埋頭沖殺的武夫了,在朝內也擠入了從一品,朝會時站在武官前列。若不是當時未設太尉,他爹就是妥妥的大司馬下第一人。
整個老郝家喜氣洋洋,正是烈火烹油的一年。也就是那一年,他爹順便在長安留下了一個孩子,就是郝春的庶長兄。
郝春的庶長兄出生于光帝寅春末年,恰好與光帝之子、永安帝同年。
只可惜西域戰事繁密,他爹只在長安短暫地滞留了一個多月,便又出征了,連正經妻室都不曾定下。邊關一去萬重山,郝狄再次返回長安已是十六年後,這次郝狄回來是為了與秦王室宗族的一個遠房分支正式聯姻。匆匆幾次往返,郝狄的正室夫人秦氏在渌帝第五年誕下了郝春。
郝春出生那天據說是個天氣極好的春日,窗外一樹梨花開的極豐豔。
秦氏家書寄送到函谷關外,時任骠騎大将軍的郝狄将軍只潦草地提筆寫了三行字——善,此子乃你我嫡子,須好好教養。
秦氏果然将郝春教養的很好。
只可惜郝狄忘了給這個唯一的嫡子取名。直到三歲時郝春開蒙,在秦氏幾次三番的催促下,郝狄才倉促回了一封信,說既然生在春日,便取名作“春”吧。
郝春無數次慶幸自家阿爹還不曾老糊塗,沒直接給他取名梨花或者郝梨子。在長安習俗裏,梨諧音離,預兆着不祥。
但後來到底是不祥。
乾元末年,應天.朝大亂,渌帝活下來的九個皇子都紛紛裂土封疆,光帝獨子、後來的永安帝秦肅也在江南舉事。當時執政的是渌帝元後旻皇後,不過這位天下母無德,不僅對邊疆事鞭長莫及,更沉迷于宮闱情.事,一心一意要捉了秦肅入羅闱,被秦肅的支持者光祿寺寺卿梅綸使了招貍貓換太子,将頂替秦肅的郝春庶長兄送了進去。
郝春庶長兄生的只有五分像永安帝秦肅,勝在身高體态仿佛,梅綸便命人用刀改了他庶長兄的臉,偷天換日。
永安帝秦肅後來得了天下,這樁宮闱秘辛也就被掩埋于浩蕩史卷。
沒人提及郝春的庶長兄,就像沒哪個史官敢冒死寫下永安帝叔母旻皇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與“侄兒”共赴.巫山一樣。
郝春庶長兄的死,于秦室皇族而言是極不體面的污點。
“大司空說話太繞了!就我這腦子,聽不明白。”郝春呲着牙笑了一聲,扯回早已跑完幾十年光陰的脫缰思緒。“要不這樣,您就有話直說,這是要撸了咱這平樂侯的爵位呢,還是要捉我下獄,咱絕對一句怨言都沒,立刻乖乖兒地拍拍屁股麻溜兒地滾進大理寺诏獄。”
永安帝秦肅一噎,下意識轉眼去看程懷璟。
程懷璟垂着眼,依然似笑非笑的,片刻後才輕聲道:“你既連死都不懼,那你怕不怕……去西域平叛呢?”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艹小爺的平樂侯爵位要沒了。大哭,求抱抱.jpg
陳景明:???
2021第一天,加更一次,祝各位小可愛新年大吉
(*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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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