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同宿

郝春心裏頭一萬匹野馬狂奔,但他嘴皮子向來不肯認輸,将頭一扭,硬生生離開了陳景明鉗制。

陳景明修長食指帶着一縷銀絲離開他的唇瓣。

郝春尴尬地往床內側拱了拱,恰好枕邊有個軟枕,他立即側身埋頭于軟枕,隔着軟枕,甕聲甕氣地回道:“并沒有這樣的事兒!陳禦史,怕是你昨兒個夜裏也喝多了,再者說了,這不是那什麽,本侯爺府上仆僮都是些不曉事兒的,既然叫錯了你,那小爺我打發他們再好生把你送回去不就是了?咱倆一碼歸一碼,小卒子不過楚河漢界,您還是回去吧,啊?”

陳景明冷着臉半天不吭氣,突然探指撥開那個枕頭,俯身逼近郝春的臉,眼對眼地問他:“侯爺,到底是下官喝多了,還是侯爺您喝醉了?昨兒個您讓人傳話的時候可是吩咐的明明白白,讓下官趕緊帶着被褥陪嫁滾過來,您掐着時辰要洞房呢!”

……神特麽洞房!

“嘿嘿,”可憐郝春避無可避,只能哭喪着臉尬笑。“陳大人,是我錯了還不行嗎?”

陳景明是當朝禦筆欽點的頭甲狀元,又是科舉改制後的頭一個寒門狀元,就算是永安帝秦肅,也不敢這樣羞辱他,點名道姓叫他帶着陪嫁來伺候夜寝!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

郝春心裏頭哀鴻遍野,恨不能時光倒流,重回到半夜酒醉的那個荒唐時刻,一巴掌抽醒醉成一灘爛泥的自己。

“哦,侯爺您這是認錯了?”

“是是,小爺我錯了。”郝春就差點頭如搗蒜。

陳景明卻不緊不慢地又補了句。“那,侯爺您錯在哪兒了?是不該和一幫子王孫去暗香樓飲酒啊,還是不該半夜叫仆僮火急火燎地把下官叫來?”

郝春咂摸了下意思,居然沒整明白。“你、你什麽意思?”

陳景明涼涼地笑了一聲。“若是侯爺也覺着身為朝廷命官不該去小倌樓喝花酒,這參您的折子,下官就不寫了。”

“不寫不寫,不必寫了!”郝春小心翼翼地從軟枕邊擡起半張臉,陪笑道:“陳大禦史、陳大哥,咱倆好歹也算熟人不是?這俗話說的好,伸手不打笑臉人,小爺我主動認錯還不行嗎?”

郝春連夜宿醉,臉皮愈發白的透明,揚起臉笑的時候一雙秋水眼內水光微晃。

陳景明盯着那眸光裏的水色,心神馳蕩了一瞬,立刻強自收斂心神,垂着眼冷冷地道:“呵,要下官不參,也行。”

……這是要談條件?

郝春眼珠子一轉,笑嘻嘻地道:“陳大禦史要什麽,盡管說。只要是我府裏頭有的,或是能拿得出的,小爺我無不從命。”

“侯爺此話當真?”

“當真,比那昆侖山下的真流水還真!”

陳景明頓了頓,忽然掀起眼皮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侯爺不反悔?”

郝春叫他那雙眼睛看的心頭一凜。陳景明天生的雙瞳漆黑不見底,與這樣一雙點漆眸對視,郝春總覺得自己莫不是又掉坑裏了?

“咱可先說好啊,”心生警惕的郝春話題拐了個彎,含糊道:“你、你可不能太過分!”

陳景明俯身,雙手按在床頭,迫近郝春那張秾夭的臉,似笑非笑。堂堂平樂侯爺居然慫成這樣,倒也是沒想到。

“你、你做什麽?”郝春瑟縮着往床內側又拱了拱,片刻後回神,突然壯着膽子大聲道:“有話就說話!別整的跟那什麽似的。”

“什麽似的?”陳景明唇邊挂着抹涼笑,順着他話頭往下接。“是侯爺您說的,為了賠禮,您什麽都願意給。”

……也對,也不對吧?

郝春不确定地反問了一句。“所以你到底想要什麽賠禮?”

陳景明就着俯身壓近的姿勢,輕輕動了動手腕,擡起手,撚動郝春那被咬破了的唇,目光倏地深邃。“侯爺!”

就連嗓子,也放的又柔又輕。

郝春渾身如同被千萬只螞蟻輕輕地咬了一口,哪哪兒都不自在。他渾身抖了抖,把身體又往雕花大床內側靠了靠。“啧,說話就說話,你靠這麽近做什麽?”

陳景明置若罔聞,冷玉般的臉,聲音涼而又蜜。“你我好歹也算是定了親的夫夫,你這樣公然帶着旁人的痕跡回來,于私……你讓下官如何能揭過這茬兒呢?”

郝春越發警惕,小小聲地抗議了一下。“怎、怎麽揭過?你就不能當作沒看見?”

陳景明果然搖頭。“不能。”

郝春心裏抖了一下,不能,這家夥可真他媽固執!“那陳大禦史的意思是?”

“你讓我來,下官連夜就帶着鋪蓋卷滾來了。如今你讓我走?”陳景明俯身湊近,說話時氣息幾乎噴灑在郝春雪白面皮。“侯爺,你說下官能怎麽樣走出侯府?是假裝被你趕出侯府呢,還是假裝被趕出侯府?”

……這他媽不是一個意思嘛!

郝春自知理虧,嘿嘿尬笑了幾聲,小小聲地問道:“那你要怎樣?直說!”

陳景明目光深深地鎖在郝春那張美到不像話的臉,心底也在自問自答,是啊,他要如何呢?分明這厮就是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剛從西域回來,就敢與一堆纨绔喝花酒。旁人為了嗣君位争的頭破血流,這厮卻像是完全不在意。

平樂侯郝春,身上分明也流着秦氏皇族的血。

“下官……”陳景明停頓了數息,忽然發現嗓子眼發幹,喉結滾了又滾,依然沙啞的不成詞調。

陳景明想說,侯爺,下官心悅你啊,你怎能讓一個心悅你的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但是郝春突然間怪叫了一聲。“哎呀不成,陳大人你的話緩緩再說!小爺我、我尿急!”

陳景明一怔。

郝春翻身坐起來,慌慌張張找鞋下床,口中嚷嚷道:“真尿急!昨兒個夜裏回來就沒來得及尿,你等等。”

……這怎麽等?

富貴人家床榻後頭就是夜壺,郝春下了床直奔床後,剛蹲下,又猛地蹿起來,擡頭詫異地瞪着陳景明,手裏還端着個鑲金嵌玉的尿壺。“你、你倒是先回避啊!”

不知為什麽,陳景明俊秀面皮刷地漲紅了,腳步卻分毫不動。

“嗐,尿尿有什麽好看的?”郝春一說要尿,立刻就憋不住了。他急赤白眼地瞪着陳景明,兩顆小虎牙尖尖,勃然大怒道:“你丫不能先出去等會兒?”

陳景明倉促地掉開頭,轉身時腳步都有點內八,左腳絆倒右腳,險些摔了個踉跄。還沒等他跨過門檻,身後就傳來郝春放水的響亮的嘩嘩聲。

一傾如注。

陳景明臉皮漲的更紅了,險些在跨過門檻時摔了一跤。

“夫人,您慢着些!”

“夫人?”

耳邊驚呼聲與眼前仆僮關切的手同時而至。

陳景明推開仆僮試圖攙扶的手,對各種驚呼聲置若罔聞,直到背對着房門走出來,他才喘着粗氣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心口噗通噗通狂跳不休,就像是身後那嘩嘩水聲此刻硬生生沖刷出一道門,或是一條溝壑,在溝壑的盡頭,他看見了那不可說的旖旎風光。

平樂侯郝春在外有諸多浪蕩名聲,就連唇皮都能讓小倌咬破,但郝春顯然是個不曉得床笫私事的!

陳景明攥緊雙拳,心裏想,要是這位小侯爺曉得男人家如何行事兒,這位還能這樣肆無忌憚地當着他的面放水嗎?

大約是不能。

赫赫,陳景明鼻息內似乎要噴出火來。

“仔細這天兒熱。”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花叢掩映中響起,帶着點揶揄笑意。“夫人,您這身子骨兒,看來是受不得暑氣。”

陳景明聞聲望去,果然見到那位永安帝親自賜給平樂侯府的王老內侍。

王老內侍站在花叢掩映的廊外,聲音啞的就像是把脫了皮的京胡。“夫人,廚下有新冰好的瓜,可要切幾片給您嘗嘗?”

陳景明強自平穩呼吸,片刻後才搖了搖頭,淡然道:“不必。”

倒是沒否認侯府夫人的身份。

王老內侍沖他笑的越發意味深長。“夫人,侯爺可同你說了不曾?”

陳景明一愣。“說甚?”

王老內侍搖頭長嘆了一聲。“咱這位侯爺啊,您別看他平日裏都是笑嘻嘻的,諸事不放在心上,可實際上……”

王老內侍故意用力咂摸了下嘴,慢吞吞地道:“咱這位侯爺,自幼失怙,這心裏頭……苦的很啊!”

陳景明撩起眼皮,淡淡道:“哦?若是平樂侯爺活的還叫苦,那這天下也沒幾個人是不苦的。”

王老內侍像是看懂了陳景明的嘲諷,又像是沒有,過了片刻突然文不對題地道:“如果老奴沒記錯,您是去年博學宏詞科入選的狀元吧?”

陳景明倏然擡頭,雙目如電。“老大人好記性!”

王老內侍笑的聲音越發啞。“老奴,謝夫人誇獎!博學宏詞科是程大司空仿照前朝規制想出來的,卻是破天荒頭一遭兒,廣取天下士。夫人自幼苦讀十數載,直至去年才得以跻身入朝堂,卻叫咱家這位不曉世事疾苦的侯爺給奪了志,做了平樂侯府的夫人。夫人這心裏頭……怕是不能平吧?”

陳景明雙眸微眯,冷聲道:“恕下官不懂老大人的意思。”

王老內侍似乎微微有些失望,站在花叢中,攏着袖,半晌才搖頭嘆息道:“咱家侯爺心思單純,自幼過得又極苦,夫人今後還是要多擔待他些。咱家侯爺雖然纨绔,但實際上……”

“實際上,爺是個大寫的好人!”郝春不知何時也跨步出來,腰間衣帶松松地系着,雪白臉上帶着點玩世不恭的笑。“一會兒不見,王baibai你就撺掇着陳大禦史在玩啥貓膩呢?”

王老內侍撩起層疊壘摞的眼皮,意外地發現自從侯爺走出來,陳景明的目光就沒離開過自家侯爺。一雙點漆眸內脈脈有情,雖然不言語,但是卻滿蓄溫柔。

也就自家侯爺,大約天生是個瞎的。

王老內侍原本想說的話就拐了個彎兒,笑眯眯地打了個哈哈。“夫人在長安賃的宅院太過寒簡,辦公麽可以,居家就諸多不方便,身邊連個伺候人都沒。再者,咱家侯爺身子骨弱,又不肯禁酒宴,也須有個人管管他。”

王老內侍轉向陳景明,笑模笑樣地道:“夫人何不索性就此住下來?平樂侯府總比您那間宅院舒适不是?您賃屋的那地段人多嘈雜,屋主也不是個東西,夫人您不過離開長安數月,屋主就要趁機把您的東西都給丢出去!要不是咱侯爺精細,特地派人去打點補了賃錢兒,怕夫人您這趟回來就沒地兒歇腳了。”

他一口一聲“夫人”,話裏話外都在替郝春賣人情。至于最初替陳景明墊付房錢的太常寺寺卿陸奉常,那自然是一個字都不提。

陳景明倒是愣了愣。他這趟去江南道辦事兒,走的急,回來後剛去宮中面聖就被一衆學官拉去暗香樓喝花酒,倒是不曾留意過他在長安賃的宅子。

“夫人,”王老內侍又柔柔地袖着手笑,老臉笑成了一朵帶褶子的老菊。“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陳景明還沒說話,那邊郝春已經大笑出聲。“王baibai,你可別勸他了!他腰不好,什麽樂子都尋不得,這種破事兒當然身邊不能有人知曉。你讓他到了侯府,這一天三頓鞭地補,可不就咱家阖府都鬧開了?不妙,這事兒大不妙!”

郝春揚臉大笑的時候眉目生動,鬓角一對兒美人彎也像是活了。

是古書裏寫的,活.色.生.香。

陳景明靜靜地看着他,目光漸轉幽深。他踏前半步,仰起頭,逼視郝春,一字一句地問他。“哦?侯爺覺得,下官腰不好?”

“這不是你自個兒都認了的嘛!”郝春忍不住洋洋得意地笑,龇牙咧嘴,一臉小壞樣兒。“兵部元侍郎家就為了陳大禦史的腰,可鬧了不少笑話!聽說後來你還和元起掐起來了?他告你悔婚,你說他內闱不修、養女無方?”

陳景明與兵部元侍郎互掐的事兒,在朝官們中流傳甚廣,成為長安權貴家裏茶餘飯後必備的笑話之一。說是就為了這個,永安帝曾經當庭大怒,判雙方各自閉門思過三日,三日不許上朝不許再寫彈劾對方的折子遞上來。榜下捉婿的佳話,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郝春笑得太得意,陳景明忍不住也唇角微彎,靜靜地笑了。“侯爺是怕,下官來了侯府同住,侯府的鞭不夠用?”

“廢話!”郝春立刻激烈反駁,揚起下巴,一臉的財大氣粗。“小爺我從西域帶回來不知多少好貨!只怕你不受用,就沒有咱存的貨不夠用的!”

陳景明目光鎖死在郝春那兩片不斷翕張的唇,片刻後垂下眼皮,勾唇笑的越發深沉。“侯爺不怕存貨不夠就行。”

王老內侍聽了倒是忍不住轉眼看了看陳景明,又看了眼郝春,暗自道,這位夫人還挺大方啊?公然問侯爺要存貨?這……這侯爺這身子骨兒,受得住嗎?

王老內侍一臉憂慮地問陳景明。“陳大人,您認真的嗎?”

郝春卻沒明白這句雙關。事實上,他壓根一直就以為陳景明說的就是鞭,實實在在的鞭!他呲牙笑的坦蕩極了,一語截斷王老內侍。“鞭那必須夠啊!西域有些地方草皮兒都結着鹽堿霜,那叫一個寸草不生!當地兒牧民活不下去,就靠賣這些個野貨換飯錢。陳大禦史你要多少,盡管開口。”

陳景明又再次踏前半步,幾乎是眼對眼地盯着郝春,又靜靜地笑了一聲。“如此,就多謝了!下官這就回去搬案牍來侯府,從此,就在侯府常住。”

不就是犧牲點鞭嗎?

郝春揚起臉,笑的一臉慨然,響亮地與擡起右臂,作勢要與陳景明擊掌。“行,一言為定!”

陳景明擡起手,冷玉般的臉突然漾起溫暖笑意。“君子一言……”

郝春立即大笑與他擊掌結盟。“驷馬難追!”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不就是犧牲點鞭嗎?

陳景明:誰的鞭?→_→

#新書預告:春和景明現代篇《第二十年》已開,歡迎收藏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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