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
陳景明搬來平樂侯府的第一天,因為平樂侯郝春酒醉而耽擱了早朝。
永安帝秦肅在朝會時皺了皺眉頭,大司空程懷璟撩起眼皮往禦史臺隊伍內多看了三次。
“侯爺,這、這不太好吧?”從前朝散會後特地趕來通風報信的沈虎頭蹲在沙場角落裏,呸地一聲吐掉嘴裏濺到的沙子,又再次高聲道:“他好歹也是個禦史,再者說了,你倆不是還沒成婚嗎?這……這搬來同住,不太好吧?”
郝春一杆紅纓槍舞的虎虎生風,此刻将槍往沙堆裏立住,擰眉回頭,笑了笑。“那怎樣才算好?”
“讓他搬回去啊!”沈虎頭見他終于搭話,松了口氣,立刻蹭地站起身,眉飛色舞地勸道:“他與你本也不是同路人,陛下賜婚那是不得已,侯爺你何苦為難自個兒?”
“小爺我怎麽就為難自己了?”郝春唇角帶着點痞笑,有意激他。“小爺我好男色,滿長安城都知道。陳大禦史是陛下欽賜給我的夫人,我不與他同住,難不成,要與你同住不成?”
沈虎頭一噎,頓了頓才勉強笑道:“侯爺這就說笑了啊!你也知道我家裏那個婆娘,脾氣上來了,連我都揍!哎喲喂,要是曉得我來了平樂侯府歇宿,那還不得……”
“下官來平樂侯府歇宿,侯爺不提,沈大人卻有非議,難不成……委屈的竟然是沈大人?”
一個清冷冷的聲音突然插. 入。
郝春與沈虎頭雙雙回頭,就見陳景明不知何時也站在侯府開辟出來的這塊沙場,靜靜地立在一旁,美如冷玉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沈虎頭肩頭一聳,嘿嘿尬笑了幾聲。“嘿嘿,我就是白叨咕幾句,也不瞞陳大人與侯爺,我去年冬新娶的這個婆娘出自河東柳氏。柳氏婦人,嘿嘿嘿,在朝野那是出了名的河東獅。”
沈虎頭有意把話題含糊帶過,只字不認他對于郝春與一個男人成婚的鄙夷。
這是沈虎頭慣用的伎倆。
郝春心知肚明。他只詫異陳景明來這兒幹嘛?侯府後頭辟出來的這塊沙場純粹是他練武用的,尋常小厮都不愛來,沙子揚起時撲面嗆眼。
“陳大禦史,”郝春挑了挑眉,對陳景明痞笑。“什麽風兒把你個狀元郎給吹來了?”
陳景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眉眼微動,居然堪稱溫和。“有事來尋侯爺,不想,恰巧聽見沈大人對于咱這平樂侯府……頗有微詞。”
嘶!
沈虎頭倒抽了口了冷氣,連連擺手否認。“沒有沒有,我哪有!”
陳景明踏前一步,唇邊笑容冷得仿佛這盛夏六月天都得下雪。“沈大人以為,歇宿于平樂侯府,是件令人極不齒的事。”
“……沒有沒有,我沒有!”沈虎頭整個人都不好了,瑟縮着又聳了聳肩,臉色發白。“我就是、就是嘴欠!”
“沈大人來平樂侯府,想必從來不曾歇宿。”陳景明壓根不理會,徑自往下說道:“平樂侯爺花名在外,想必會玷污了沈大人清譽,所謂家有河東獅,也不過是托詞。”
沈虎頭與郝春同時叫屈。
“不是不是,我沒有。”
“小爺我怎麽就花名在外了?”
陳景明目光落在郝春臉上,有意無意地,擡手抹了下唇角,譏笑了一聲。“陳某出身寒微,雖于去年中舉忝列朝堂,卻不會玩樂,也不知曉長安貴胄王孫的暗語。所以也許,陳某這句話點評的不恰當。”
“不恰當,非常、極其、十分之不恰當!”郝春挑眉,兩顆小虎牙尖尖,憤然道:“你這就是欲加之罪!小爺我一向循規蹈矩,不就是昨夜去暗香樓吃了次酒嗎?你這人怎地揪住不放了還?!”
陳景明話語裏依然聽不出喜怒。“不就是去暗香樓吃了次酒?怎麽着,侯爺這是後悔沒在那留宿?”
“不是,你這人!”郝春憤然扔下紅纓槍,大踏步往陳景明這邊走來。“你這家夥到底還是不是男人?怎地揪住了一個破事兒就不放了?小爺我怎地就不能去暗香樓吃酒了?”
“侯爺後悔了。”陳景明不閃不避地迎上郝春那雙明亮的秋水雙瞳,片刻後才緩緩地道:“也是,在暗香樓內依紅偎翠,才是長安貴胄子弟的生涯。”
沈虎頭見話頭不對,立刻機警地拉住郝春胳膊,一面朝陳景明笑着打了個哈哈。“陳禦史怕是誤會了!侯爺去暗香樓吃酒前也不曉得那裏是座花樓不是?侯爺這都幾年不在京城了,必定不是有意去找小倌兒尋歡作樂。”
沈虎頭最後一句分明是火上澆油。
“小爺我就去尋歡作樂怎麽了?”郝春果然勃然大怒,猛地推開沈虎頭,揎拳捋袖地作勢要動粗。“陳景明,你憑什麽管我?!”
沈虎頭這把火燒的及時,眼見着再稍微吹一吹,郝春與陳景明就不能善了了,立即笑着又插了句。“侯爺莫惱,陳禦史如今好歹也是你的夫人,這管教一下自家夫君出門打野食……也是該的。”
“呸!”郝春憤憤然往沙坑裏啐了一口,昂起下巴,沖陳景明怪聲怪氣地道:“別說你我眼下還不曾成婚,就算成了婚,你也就是小爺我娶來的一個擺設!想管小爺出門吃酒?門兒都沒有!”
郝春說着就回頭拉住沈虎頭,故意作給陳景明看。“走走,咱這就去暗香樓吃酒!沒得白擔了這個名頭!”
沈虎頭本就不願意見到郝春身邊多個陳景明——陳景明在朝野內外名聲不好,是有名的冷面閻王,偏腦子特別好使,要是平樂侯爺郝春搭上了這個家夥,這對兒夫夫還不得一路扶搖直上九萬裏?指不定就連嗣君的位置,陳景明都能替郝春博來。
眼下郝春與陳景明置氣,沈虎頭求之不得,但他臉上還要裝一裝。“侯爺,別了吧?陳禦史這、這正在吃醋呢!”
“誰管他?”郝春翻了個白眼,從鼻孔裏嗤笑一聲。“再者說了,若是他當真要做小爺我的夫人,那他就得受着!這長安城內花樓足有六七十個,他能一家家看的過來?啧,也就是個饑不擇食腰不好的家夥。”
最後這句特別狠。
陳景明氣的臉色煞白,薄唇抖個不停。
郝春眼角瞥見,心下倒是遲疑了一瞬,但他在沈虎頭這種人面前演纨绔演慣了,如今朝堂內暗潮湧動,人人都在争奪嗣君位置,沈虎頭據說也投靠了安陽王秦典,這個節骨眼上,可不能演戲演砸了。
“走走,小爺我突然想起來,昨兒個晚上暗香樓那個叫如玉的小倌不錯。”郝春明面是故意笑的很冷,話語一句比一句欠抽。“小爺我這唇,記得就是如玉咬的,還是桂花味的脂膏呢!哈哈哈哈!”
郝春摟着沈虎頭肩頭相攜離去,直到走出十數步,他都強忍住沒回頭。
沈虎頭偏還要試探他。“侯爺,陳禦史如今在禦史臺供職,兼理大理寺刑獄,不好太得罪了他。”
“小爺我又不是非他不可!”郝春梗着脖子故意大聲道:“再者說了,逛個花樓怎麽了?小爺我如今賦閑在家,不能逛花樓嘛?嗯?”
“是是,侯爺說是啥就是啥。”沈虎頭笑的也格外大聲,就像是有意引着郝春去氣陳景明。“話又說回來,侯爺,那個桂花味的脂膏,它香不香?”
“香,香極了!小爺我跟你說啊……”
郝春大笑着與沈虎頭漸行漸遠,獨留下陳景明孤零零一人立在沙場,看着那杆在夏風中搖曳的紅纓槍。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廊下遠遠地踮腳看見情勢不對的仆僮小跑着喊來王老內侍,王老內侍咳嗽着走到陳景明身邊。“咳咳,夫人。”
陳景明聞聲回頭,垂着眼,靜靜地搖了搖頭。“我無事。”
夏風中陳景明只慣常穿着一襲灰色麻衣,用根烏木簪束了發,烈烈光日下容貌俊美如畫。
但總透着股莫名哀傷。
王老內侍忍不住又咳嗽着軟語勸道:“侯爺自小就心思重,陛下恩寵,特地賜了老奴來府。老奴自侯爺八九歲辰光看護他至今,可這心裏的話,侯爺也從沒與老奴說過。不光不與老奴講,與任何人他都不講。”
陳景明依然垂着眼,不搭話也沒走開。
王老內侍便又道:“侯爺出身有些避諱處,原來的郝老将軍呢,戰敗于西域,至今也沒能翻案,被朝廷定為罪人。侯爺的生身母親,出自于秦氏皇族,在宗府內那也是有譜可查的。咱侯爺身上流着秦家的血,這是不争的事實。”
話講到這個份上,倒真有了點推心置腹的味道。
陳景明忍不住皺了皺眉,接話道:“事涉皇家,老大人……”
王老內侍突然劇烈咳嗽,咳嗽聲掩蓋了沙場內的寂寂風聲。借着咳嗽聲,王老內侍頭往前靠了靠,幾乎擦着陳景明耳畔道:“安陽王秦典。”
五個字,陳景明卻倏地驚出一身冷汗。
是了,安陽王秦典是宗族內最有希望繼承皇嗣的人,十六歲時便能文擅武,有賢良愛才的名聲。秦氏宗府送入帝呈的名單多達三十人,可安陽王卻足足甩掉了第二名整個一座長安。
長安貴胄幾乎無一例外,都選了支持安陽王秦典。
王老內侍略等了登,觑他模樣猜他大約是想明白了,這才慢條斯理地笑道:“皇家事,咱自然插不上話,況且得避諱着些。咱侯爺這身份,說尊貴也尊貴,說尴尬倒也尴尬,打從西域回來,侯爺就沒領着個像樣職位。沈大人在龍虎贲軍中卻早已是個武侯,論實權,還高着咱侯爺一大截。”
長安貴胄都擇了安陽王秦典,沈虎頭自然也投靠了安陽王。安陽王剛入京不過十個月,根基不穩,對于同樣出身于秦氏皇族又備受帝君恩寵的平樂侯郝春心懷忌憚,似乎也是件很容易理解的事。
陳景明垂着眼想了一瞬,勾唇笑了笑。“所以老大人的意思,是讓我莫要去管侯爺交際,哪怕是他被拉去喝花酒?”
王老內侍噎了噎,嘿嘿尬笑道:“當然,侯爺當着您的面兒約了沈大人去喝花酒,于夫人您那就是不尊重,大大的不尊重!老奴這就派人去暗香樓蹲守,仔細掐着時辰點兒,負責把侯爺給扛回來!絕對不能讓咱侯爺在外頭留宿!”
陳景明面皮抖了抖,冷玉般的臉漸漸泛紅,似乎不勝羞怯。
王老內侍在一旁察言觀色,立即了然地笑道:“侯爺雖然年紀小,但在外處事也有分寸。有時候說話狠點,但侯爺心裏頭吧,其實不是那麽個意思。”
是不是那個意思,也沒那麽重要。
陳景明略帶自嘲地笑了聲。“他視我為死對頭,他剛從西域回來,甫見面就撞見我擋了他的道,他于我有幾分情意、幾分不得已,無須老大人說,我也知曉。”
“……倒也不全然是。”王老內侍見他說的傷感,斟酌着又勸了句。“昨夜侯爺酒醉後,聲聲喊着要個家,侯爺自幼遭逢劇變家破人亡,這家之一字,于侯爺而言竟是個奢望。夫人與侯爺雖然是陛下賜的婚,好歹比旁的不相幹的人強些,在侯爺心裏,怕是與夫人您……才是最親近的人。”
親近?親近就至于當着沈虎頭的面甩他臉子,公然叫嚷着要去逛花樓?
陳景明笑得更加薄涼。“無妨,他于我有幾分情意、幾分敵意,我心裏頭大約都能明白。倒是勞老大人費心了!”
陳景明擺明了不信,王老內侍倒不好再深勸,只嘆息了一聲,遲疑半晌才道:“那,老奴這就派人去貼身盯着侯爺?”
陳景明默然一瞬,然後搖了搖頭。“算了,沒有籠頭能降服得了真正的烈馬,侯爺樂意要怎樣,就随他去吧!”
陳景明說完就轉身往西廂房書房走,王老內侍倒覺得當真過意不去,忍不住又開口喚住他。“夫人!”
陳景明回頭。
“這世上再烈的馬,也須有個伯樂。”王老內侍眯起眼,蒼老如橘皮的臉上含着抹意味深長的笑。“夫人若是不願做那籠頭,倒可做那伯樂。”
陳景明默然片刻,撩起眼皮靜靜地問道:“如何做伯樂?”
“侯爺志向不在皇嗣,但他身份放在那,無論誰入主了東宮,怕是都會轄制平樂侯府一二。夫人啊……”王老內侍嘆息了一聲,重重地道:“與其做那砧板肉,不若替侯爺參詳參詳,如何逃出生天?”
沙場上的風熾熱,陳景明立在日頭下眯起眼,許久後才靜靜地笑了一聲。“曉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陳景明:侯爺您就可勁兒作,待下官先去找下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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