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

陳景明憤然別了平樂侯府,一路上黑燈瞎火,半個人影都不見。他冷着臉徑直打馬直奔大理寺,月色将隐不隐,樹梢外風聲也帶着股血腥氣。

“來者可是陳大人?”

獄卒早早地立在栓馬處等候,得了聲答應,又提燈照了照陳景明的臉,驗明正身後,這才松了口氣輕聲笑道:“候了您半刻鐘了,聽說您叫平樂侯爺接去了,還怕您不來。”

陳景明現在最聽不得平樂侯府這幾個字,俊臉一沉,薄唇譏诮地彎起半個弧。“怪不得朝中人人都懼大理寺,原來消息靈通如斯!”

獄卒一怔,見他臉色不好,還以為他是與平樂侯爺正在厮混的時候被從床帳內拽出來。這兩位久別重逢,又是良宵,陳禦史有點起床氣……可以理解。

獄卒自認為很懂,默默地受了頓訓,引着陳景明往牢房內去辦正事兒。

獄卒提燈在前,陳景明冷着臉一身寒氣跟在後頭。待入了牢獄,銅鎖吱嘎轉動,地道下一級級臺階蔓延的血味愈發濃郁。烏邊靴底落在階梯,铎铎铎,異常空寂。

“大人,仔細腳下。”獄卒提着燈,低聲地附耳報道:“範家那位今兒個開始鬧絕食了,大約是曉得江南道的事兒發了。”

陳景明腳步一頓。“怎麽曉得的?”

“盧陽範家的老祖宗昨兒個親自來了趟,坐的青呢小轎。雖然叫郭寺丞攔着沒探成監,但是牢裏頭這位估計着是他在江南道賣官的事兒犯了,從昨兒夜裏到現在,尋死幾回了。”

陳景明垂下眼,默然了好一會兒,呵地冷笑了聲。

盧陽範家“老祖宗”,論輩分,如今的永安帝都得喚一聲姑母。永安帝之父光帝只娶了一位皇後,後宮如同閑置,帝後大婚後幾年無所出,不得已,賢皇後與幾個宗室內推舉出來的“公主”以姐妹相稱,但後來永安帝出生,“公主”及“公主”家的孩子就沒用了,皇宮都沒能住進去。盧陽範家這位,就是當年秦氏宗族內被帝後認養的義妹之一。名分地位放在那,大理寺寺丞确實不敢硬攔。

“範勳在江南道上賣官鬻爵,不過仗的就是這位老祖宗的勢。”陳景明淡淡地道,“如今她倒不嫌是非大,居然還親自來大理寺鬧。”

“鬧,倒也不曾鬧。”獄卒苦着臉,小心翼翼地壓低嗓門道:“程大司空慣來不喜這些,但陛下獨寵大司空,既不肯娶妻,選皇嗣之事甚嚣塵上。朝中諸位大人都避嫌,宗族內有些人,頗有些得勢。”

這句有些人、有些得勢,指的可不是盧陽範家這位老祖宗一個不得寵的公主,而是諸侯藩王。

安陽王進京後廣納言路,名下門客號稱三千,一副來勢洶洶對東宮位志在必得的架勢。

陳景明想起白日裏在平樂侯府,王老內侍也曾提點他,道是平樂侯府如今也被架在火上烤,安陽王視同樣受到永安帝恩寵的郝春為眼中釘。挺秀長眉微蹙,倒是沉吟了一瞬。

“大人,可确定要連夜提審?”

陳景明心內盤桓了幾息,忽然薄唇微彎,寒聲道:“審。如他再不認,用酷刑!”

獄卒一怔。

陳景明憋了一肚皮氣,想起自家去了江南道幾個月,郝春這厮就在長安城花天酒地打了幾個月的野食,眼下辛苦揪出來的範家還想以死封口,眉目間都帶了森寒。他轉向獄卒,燈火掩映的他那雙點漆眸幽深。“如果你不敢,喊郭寺丞來一道夜訊!”

**

陳景明發狠的時候,郝春在做啥呢?

他正躺在雕花大床上睜着兩只眼睛發呆,雙手枕着頭,眼珠子骨碌碌盯着帳頂懸着的一顆雞子大的夜光珠。

從前王老內侍總安排人陪侍,郝春躺在裏頭,腳踏上總要留一兩個守夜的清俊仆僮。到了十四歲郝春正式封侯,守夜的就換成了美貌侍女。蜜兒原也就因容貌拔尖,愛笑又貼心,一步步熬到貼身侍女。後來郝春出征西域,就将蜜兒也打發走了,約莫如今孩子都有了。

郝春咂摸着唇,酒意醺醺,卻又毫無睡意。

不,他想的人不是蜜兒。

王老內侍安排仆僮、也安排侍女,回頭那些人都是完璧,倒也曾問過郝春,問他是否有可意兒的,若有,怎麽着也能替他弄來。若是對方身份高,求也能從永安帝那求來。

王老內侍的原話是,侯爺,您就不替老郝家留個後?

郝春不知道那句是王老內侍問他,還是永安帝在透過王老內侍的口問他。反正他一概都是答,沒勁兒!那些個人,都沒勁,提不起興致。

……可如今呢?

郝春目光直直地盯着夜光珠,下頭又腫又脹,躁的他幾乎不能挪窩。尿都撒了三泡了,怎地還怦怦心跳、氣都喘不均勻?

……不能吧!陳景明那家夥不就是撞了下他嗎?至于麽?!

“……侯爺怕是睡下了……是是……曉得了。”

外頭竊竊喁語,不曉得是哪個狗膽包天的在議論他。

郝春正愁睡不着呢,眼下聽見有人議論他就蹭地一下坐起身,窩火地厲聲問道:“誰?”

外頭寂了數息,片刻後王老內侍的咳嗽聲響起,隐約帶着點咳嗽。“侯爺,事關夫人。您要還是醒着,可要聽聽?”

郝春坐起來的急,暈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所謂夫人,是指陳景明。“他又怎麽了?”

郝春語氣很沖,帶着莫名焦躁。

外頭人語聲徹底停了下來。幾息後,王老內侍窸窸窣窣地打開紫竹簾席,跨過內室門檻,半個身子隐在簾席的影子裏,咳嗽着對他道:“侯爺被沈大人叫去暗香樓後,夫人曾與老奴提起過,道是大理寺有樁棘手的案子,他須協辦。此一去,興許數月也不得歸家。倘若侯爺此番再喝醉,打發人去喊他,他就不再來了。”

郝春怔怔地坐着,咂摸這句話滋味,眼珠子轉了轉,呵地嗤笑一聲。

倒是再無別話。

王老內侍又等了等,見他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再不開腔,忍不住又咳嗽幾聲。“所以侯爺,您今兒個醉了麽?”

“放……”

郝春原本想罵句放屁,說了個放字,好歹想起王老內侍身份,把後頭那個屁吞下去,哼哼了一聲,沒好氣道:“他不來,小爺我還不稀罕呢!”

“可是太常寺的聘禮還沒能送去。”王老內侍不急不躁地咳嗽着道:“原先夫人不在長安,倒也好說。如今他回來了,一不在侯府,二麽……夫人在長安東市賃的那座宅院,已經叫侯爺您安排人給退了。夫人的細軟、雜物、書籍,就連被褥,如今都擱在咱侯府呢!侯爺您看?”

郝春見他欲言又止,刻意卡着人嗓子一樣,又忍不住焦躁起來。“小爺我看什麽?王baibai有話直說!”

“夫人心善,侯爺您莫要太欺負他啊!”

“放屁!”郝春勃然大怒,忍了半天的屁字終于脫口而出,他擰眉怒目地道:“小爺我怎地就欺着他了?分明是這人不識擡舉!太常寺陸奉常那是誰?啊?那是太常寺寺卿!陛下親自賜的婚,太常寺寺卿特地兒給他送聘禮,他不收,他還要怎麽着?啊?難道他要等着小爺我親自去給他下聘不成?”

王老內侍不說話了,手指撥開內室四面挂着的紫竹簾席,帶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深深地望着郝春。

郝春坐在鲛绡帳內突然反應過來,擰過身子,瞪着王老內侍張口結舌。“王baibai的意思、意思……是?”

王老內侍含笑點了個頭,咳嗽了一聲,慢悠悠道:“便是親自去送一次聘禮,又怎麽了?”

郝春赫赫地從鼻孔裏往外噴氣。頓了好一會兒,才一臉別扭地道:“我不去!”

“……侯爺!”

“不去就是不去!”郝春呲牙咧嘴,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滿臉老大不情願。“小爺我是什麽身份?啊?他、他又是個什麽東西!憑什麽要小爺我死乞白咧地去巴結他?”

王老內侍微微含笑,慢悠悠地開了口。看似是對郝春好言相勸,實則一句遞一句地,都在火上澆油。“怎麽能叫巴結呢?自古以來,議親時須有媒聘,如今陛下仁德,已是親口賜了禦婚,又有月氏國國主做媒,這從頭到尾,沒侯爺您什麽事兒啊?”

“怎麽叫沒小爺我什麽事兒?”郝春果然上鈎,怒道:“日後入了洞房,難道我不是他夫君?就連隔日去宮中拜會謝恩,那他也得喚我一聲夫君,到了陛下跟前兒,那也是小爺我站夫位、他為妻。”

王老內侍悠悠地接口。“哦,他喚您夫君。”

郝春越發憤怒。“難道不是?”

“是是,那必須是。”王老內侍熟練地順着他毛往下捋,不急不躁地道:“那,陳禦史是不是咱侯府夫人?”

郝春呲牙笑了一聲。“王baibai說早了點,這不還沒拜堂呢!”

王老內侍不慌不忙地又道:“是,是還沒拜堂成親。可侯爺一句酒醉後胡話,說是沒有貼身人伺候,又自嘆畸零人,夫人是不是連夜趕過來了?”

郝春默然。

“夫人剛從江南道上回來,從江南至長安,快馬也須一個多月。夫人是去歲博學宏詞科出身,自幼讀書,不似侯爺您習武藝,再則,夫人再強健,身子骨兒必也比不得沈大人那種打小兒混在龍虎贲中的貴胄子弟。這月餘的舟車勞頓……”

“得,打住!”郝春揉了揉青筋暴跳的太陽穴,頭疼地道:“你究竟要說什麽?”

“侯爺啊,”王老內侍俯身,壓低嗓門不疾不徐地迫他道:“這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您就親自去趟大理寺,去送個聘、順帶讓府裏這些小子送被褥吃食,又怎麽了?”

郝春頓時扯直了嗓子,一雙丹鳳眼瞪得咕嚕圓。“什麽?還要給他送吃喝?不是,憑什麽小爺我要去大理寺送聘?這、這聘禮也不在我這啊,還在太常寺擱着呢!”

“夫人乃寒門中舉,于長安一無門路二無親舊,所仰仗者,不過自身才學。”王老內侍微微嘆了口氣,頓了頓才道:“夫人中舉時,侯爺恰巧不在長安,想必侯爺也不全然盡知。夫人中舉時,曾被滿長安城的人家瘋搶,兵部侍郎榜下捉婿,那出可是鬧的滿城風雨!為啥啊?就因為他是個狀元郎?”

郝春呲牙笑了一聲,小虎牙微露。“這題我會!因為當朝大司空認了他作入室弟子。”

“是啊,”王老內侍順着他話說,款款道:“程大司空權傾朝野,人人都想巴結他。可咱侯爺不,侯爺本就是一心要離那個位置遠着些。因此……侯爺對程大司空的入室弟子、咱平樂侯府禦賜的夫人,也敬而遠之。”

郝春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野貓,抖着肩,弓起腰背,霍然從床欄跳下地。三步并作兩步,騰騰地沖到王老內侍面前,手點住自家鼻尖,咻咻地問道:“你說什麽?”

王老內侍撩起層疊摞起的眼皮,深深地望着他,嘆了口氣。“侯爺,你以為,你心中在盤算着什麽,那位程大司空能不知曉?陛下能不知?”

大司空程懷璟原也是乾元二十三年的頭榜第一,少年成名,被舉朝公認為琉璃般剔透玲珑的人。而程大司空是永安帝的枕邊人,他知曉的,陛下必然也全都知曉。

郝春心底漸漸升起一股寒意。

“侯爺為了逃離争奪,不惜以自污,逐日家與一幫子纨绔子弟吃酒,花天酒地。陛下不曾說什麽,但是侯爺,你自打西域得勝回朝,已經許久沒入過宮了。就連面聖的機會,也越來越少。”王老內侍說到這裏,再次重重嘆息。“每日早朝……侯爺您……”

“吞吞吐吐,小爺我不就是沒上朝嗎?那是陛下體諒我,允我多松彈段時日!”郝春瞪着眼,一口否認自家就是□□晾着。

王老內侍深深地把他望着,看他往下編。

郝春心裏頭就有些不是滋味。“行了行了,這些都不相幹。你來爺這,把爺鬧醒到底為着什麽事兒?”

“來乞求侯爺您上點兒心。”王老內侍見他發急,笑眯眯地收回話鋒。“再說了,夫人臨走的時候什麽都沒帶,大理寺能有啥好用具?這不正好趕着給夫人理行囊,東西都備齊了,馬車随時在門口候着,侯爺您看?”

郝春一噎。片刻後揮揮手,不耐煩道:“去!去!打發幾個小厮給他都送去!”

“還有一直擱置在太常寺的聘禮……”

“派個人去太常寺通知陸奉常,讓他找個日子直接送到大理寺。”

“陸奉常病了。”

“啥?”郝春滿臉不可置信,怪叫道:“他咋就病了?不是前幾天還生龍活虎喊着要和小爺一道去喝花酒?”

“病了。”王老內侍笑眯眯地補了句。“陛下說,這樁破天荒頭一遭兒的婚事太常寺都沒能辦好,害得月氏國國主夫夫日夜懸望,丢了咱應天的臉!減了陸奉常一半的俸祿,陸奉常就病了。”

所謂病,大概是一種名叫丢臉的病。

太常寺寺卿俸祿月三十石,年錢二千,于出身于士族高門的陸奉常而言,那點子錢糧算個屁!

“那位月氏國國主怎地還沒走?”郝春又記恨起月南華,呲牙笑了一聲。“就他愛多管閑事!”

“月氏國國夫是我應天的建業侯爺,在長安也有座府邸。”王老內侍笑眯眯地道:“據說,他二人是要親眼看到侯爺成親,全了禮、入了洞房才回月氏國。”

“……入個屁的洞房!”

郝春想到臨別時陳景明惡狠狠地撞了他一下,心裏就莫名發怵。他咬牙咧嘴,眉眼都皺成了一團。再想到太常寺陸奉常借故裝病,就連替他送聘緩和的人都沒了,那股子寒氣就從心口爬到腳底板,整個人都麻了。“不行,小爺我連日酒醉,身子也不舒爽。王baibai你摸摸,我這額頭,你摸!是不是燙的厲害?”

王老內侍被他拖着手按在他額頭,手掌下少年人肌膚細膩如玉,是有些熱汗,但分明沒發熱。

偏郝春卻不曉得自家演戲又演砸了,仰起下颌,一雙秋水丹鳳眼巴巴地望着王老內侍。長而翹的卷睫毛眨巴眨巴,眼神別提有多殷切了!

王老內侍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侯爺啊!陛下一直把您晾着,難道您還看不懂?”

“看懂什麽?”郝春呲着牙裝傻。

“您一天不把夫人娶了,陛下一天就不能信您當真是鐵了心要絕嗣。老奴曾聽陛下提起過,陛下說,新的嗣君入主東宮後旁的都不要緊,就一項——得對程大司空好。陛下大着程大司空十歲,陛下是怕,百年後山陵崩,新君會容不下程大司空。”

死生契闊之事,永安帝竟然都已替枕邊人安排妥當了。永安帝對程大司空的情意可見一斑!

郝春呲牙,心裏不知為何突然不是滋味。有點酸,還有點嫉妒。

“侯爺您再不拿定主意,可就晚了。”王老內侍邊吓唬他,邊款款地誘哄。“要麽成親,要麽就這麽耗着。長安城如今暗潮洶湧,可都是在盯着那個位置的人。”

郝春倏然擡頭,歷來僞裝的嬉皮笑臉沒了。他目光銳利地盯着王老內侍那張打滿褶子的老臉,頓了頓,話語森寒。“你這話,都與誰說過?”

王老內侍垂下眼皮,閑閑地攏着袖口笑,笑容有些奇異。“老奴是個閹人,打小兒被送進宮,先後伺候過三位帝君。當今陛下将老奴賜給侯爺,侯爺便是老奴的主子,将來老奴上山下葬,一切都得仰仗着侯爺。侯爺,您說這些推心置腹的話,我能同誰說?”

王老內侍是不是與他推心置腹,郝春判斷不出。但永安帝的确在晾着他!這樁婚事是月氏國國主做媒,程大司空親口允婚,永安帝的意思也就很明了了。就連陳景明那家夥,雖然不知為什麽這麽積極,但也的确積極。

他再這麽耗着,或是與陳景明對着幹,怕是會惹怒陳景明的恩師程大司空。到時候,程大司空只須晚寝的時候在枕邊輕輕吹口氣,他郝春的腦袋可就沒了。

“都在逼着我嘛!”郝春呲牙笑的格外冷。“行吧,王baibai的意思,我都曉得了。”

王老內侍定定地望着他,欲言又止。“那侯爺您……”

“我?”郝春冷笑着用手點住自家鼻尖。“小爺我先睡覺。困!”

郝春一瞬間收功,仿佛剛才那個寒氣徹骨的人不是他,兩顆小虎牙微露,嬉皮笑臉地轉身就往床頭躲。像是嫌不夠,一入錦帳就拿繡衾蓋住了臉。

王老內侍倒吸口冷氣,随即又急的直跺腳。“侯爺!”

郝春聲音叫繡衾蓋住,甕聲甕氣的。“別吵我!”

“那聘禮?”

“不去,打死也不去!”郝春猛地抛掉繡衾,瞪着眼咬牙切齒,每個字扔在地上都能砸死一頭駱駝。

**

兩個時辰後。

郝春抱着一匣子明珠站在大理寺寬敞的議事廳內,廳角日頭恰巧照在他額頭,黑紗抹額勒得他腦殼疼。

“有完沒完了還?你們倒是快點叫陳大禦史出來啊!”

陪侍的大理寺少卿裴元垂着眼,面無表情地道:“侯爺要尋的是陳禦史,可惜某只知曉大理寺之事,他既不是我大理寺的人,某自然幫不上忙。”

“不是,裴元弟弟啊!”郝春急了,扯高嗓門攀起了私交。“好歹咱也剛去樓裏喝過酒不是?哥哥我平常也沒虧待你吧?哥哥我這成親的大事,你就不能幫個忙,幫我找個人去地牢把他叫出來?就一會會兒,哥哥我把聘禮當面交給他就走。”

“侯爺要成親,的确是大事。”裴元紋絲不動,仔細看,這位年僅十五的大理寺少卿姣好若靜女的眉目似乎隐帶哀傷。“只可惜,與我又有何幹呢?”

郝春一噎,扭頭,看見外頭還站着十八個他從平樂侯府帶來的仆僮,人人手裏捧着聘禮盒子,大門口還杵着擡箱籠的小厮。

這、他這平樂侯的面子實在下不來!

“裴元啊,我喚你聲好弟弟、親弟弟,還不行嗎?”郝春皺着眉頭苦着臉,低聲下氣地央求這頭攔路虎。“你看,我都親自追到大理寺來下聘了,我告訴你啊,這聘禮要是再送不出去,指不定你哥哥我就是第二個陸奉常,連俸祿都得減了。啊不是,指不定就連我這爵位,都得叫陛下給捋了。”

原本就嫌生得過于姣美的裴元聽他說了這麽長串的軟語央求,頓時身子一晃,臉色變得雪片般慘白,杏子眼內水光微漾。裴元抖着唇,眼神中滿布哀傷,主動走上前半步,幾乎是盯着郝春那雙永遠含笑的丹鳳眼,忍了數息後,終于忍不住道:“哥哥,您心真狠。”

“……呃,”郝春下意識抱着匣子退後半步,一臉警惕。“你這話什麽意思?”

他退後,裴元便步步逼近。

大理寺少卿裴元幾乎是盯着他眼中的倒影,怔怔地掉下淚來。“哥哥,你明知我慕悅你,而今你卻叫我……替你去派人喊他來,讓我眼睜睜看着你将聘禮親手送給他嗎?”

嘶!郝春倒抽了口涼氣。“這個,那什麽,你是不是誤會了?”

“六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哥哥。”裴元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神情似哭似笑。“十一歲那年,哥哥離開長安,哥哥在西域浴血奮戰,每一日、每一夜,我都坐立難安。我替哥哥去佛寺許下經書三千卷,替哥哥在家中日夜焚香……所求者,不過是哥哥你能平安歸來。”

……嘶!

郝春驚得幾乎眉毛脫框,被黑紗镂空抹額勒住的額角青筋突突地跳個不休。

“如今哥哥果然平安回到了長安,”裴元凄然一笑,眸光中蓄着淚花,将墜不墜的,格外惹人憐惜。“可惜,哥哥卻已瞧上了別人!”

“啊,這個,那什麽……”

裴元逼的太緊,郝春已經退無可退,懷中抱着匣子後背抵到了牆角。他尬笑着試圖裝傻。“那什麽,裴元弟弟你……”

“哥哥呵……”裴元眼神絲絲縷縷地纏着郝春,手指冰涼,傾身将郝春抵在牆角,似乎就快哭出來了。他踮起腳尖仰望着郝春,雪白下颌擡起,呼吸聲細弱似一只垂死的波斯貓。“哥哥……你且不要看旁人,你且……看一看我。”

“不不不,”郝春懷裏抱着準備送給陳景明的一匣子明珠,閉着眼拼命搖頭。“好弟弟,你可別害我!這事兒可不是鬧着玩兒的,你可別戲耍我。”

裴元擡指,輕輕地搭上郝春緊抱着匣子的手。随後他也閉着眼睛,微擡起下颌,嘴角忽然露出一絲兒甜美笑容。

啵!

郝春脊背一僵,睜開眼,兩片冰涼的唇赫然貼在他滾燙的臉頰。

裴元竟然吻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艹,小爺我被人吃豆腐了!

陳景明:emmm每次都能遇見侯爺在偷吃,表面平靜如老dog實則暴走.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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