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
身後啪地一聲,有瓷器落地,片片炸裂碎成花。
郝春受驚,猛然推開緊緊貼到他懷裏的裴元,倉皇地回過頭,就見到一襲緋紅。穿着緋色官袍的陳景明不聲不響地站在門口,臉色慘白,腳邊是碎裂的白瓷筆筒。幾支狼毫從筆筒裏掉出,滾落在地,淋漓地在青磚地拖曳出長長墨痕。
“啊,陳、陳大禦史!”郝春不知為什麽突然口幹,莫名心虛。“那什麽,那不是你想的那樣!”
裴元偷吻郝春,卻被陳景明當衆抓包,當下不驚不怒,反倒擡指按住自家唇瓣,輕輕摩挲。片刻後,舌尖微探,沿着唇角t了t。他擡起頭,一雙含露杏子眼挑釁地望着陳景明,笑的歲月靜美。“原來哥哥也懼河東獅。”
郝春顧不得搭理裴元。他整個人都在看見陳景明的瞬間燥熱,嗓子眼幹的發燙。“那個,你別誤會,真的……小爺我,我真的就是特地來給你送聘禮的。”
陳景明一言不發地望着廳內兩個人,臉色煞白。片刻後,他垂下眼皮笑了聲。“聘禮?”
“是!”郝春說着理直氣壯起來,牢牢地抱穩了一匣子明珠。“你昨夜離家時也不曾帶被褥行李,所以小爺一道給你送來了。”
陳景明依然垂着眼不看郝春,似乎聽見了他的話,又似乎沒有。
郝春那點子底氣又漏了,結結巴巴地解釋。“那、那什麽,太常寺寺卿陸奉常病了,我想着,咱倆好歹也是定了親的,所以特地從太常寺要來了聘禮,特地給你送來了。”
他連續用了兩個“特地”,讓人不在意也不行。
陳景明終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侯爺為何要來大理寺送聘?”
“你賃的那所宅院讓我給退了。”郝春下意識就把老底交代了個底朝天。“你如今住在我平樂侯府,于情于理,你出門在外,小爺都得給你送被褥不是?”
“被褥、行李,”陳景明的聲音依然聽不出喜怒。“這些東西侯爺随意打發個人送來便是。特地來大理寺,大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你什麽意思?”郝春頓時被激怒了,憤然道:“難不成小爺我跑這趟,居然還跑錯了不成?”
陳景明冷冷地笑了一聲,攥緊袖底雙拳,反唇相譏道:“侯爺特地來大理寺,原也不是為了下官吧?”
“你、你!”郝春氣結,口不擇言道:“你這家夥分明是蠻不講理!”
“到底是下官蠻不講理,還是侯爺你惱羞成怒呢?”
陳景明踏前半步,踩着一地淋漓墨汁,深不見底的點漆眸如同死了般盯住郝春,動也不動。三息後,他猛地深呼吸了一口氣,攥着拳又再次退開。“這件事說起來倒是下官的不是,不該打擾了侯爺與少卿大人敘舊。打擾了,下官這就告辭!”
陳景明拱拱手,居然當真轉身擡腳就要跨出門檻。
“你他媽給我站住!”郝春怒極,霍然扔下一匣子明珠,憤然提高嗓門。“陳景明,你一句要到大理寺協理辦案,小爺我特地巴巴兒地跑來大理寺瞧你,結果還瞧錯了不成?”
陳景明身形一頓,片刻後頭也不回地冷冷地道:“侯爺所為何來,難道還非得下官點破嗎?”
“你說啊,你有本事倒是點破啊!”郝春氣的話都說不利索了,拿手指着陳景明背影,也冷笑着回道:“你倒是說說,小爺我所為何來?”
足有三息後,陳景明才緩慢回頭,唇邊勾着薄涼的笑意。“侯爺,你既一直看我不起,又何必特地追來這裏,特地羞辱下官?”
他也一連用了兩個“特地”,比郝春那句更惹人恨。
郝春恨不能撕開這家夥讨厭的外皮,見見他胸腔內這顆心,看看到底是不是紅的。他嚷嚷着跳起腳。“喂!你什麽意思你?”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陳景明冷笑着盯着他的眼睛,話語涼薄至極。“本來,侯爺吃野味吃慣了,下官也就勉強忍了。可侯爺今兒個居然偷吃偷到了大理寺,你讓下官如何忍?”
“什麽叫偷吃到了大理寺?”郝春瞪着一雙明亮的丹鳳眼,氣息粗亂,幾乎詞不成句。“小爺我、我怎地就偷吃了?”
死到臨頭,都叫他親眼撞見了,居然還不認。
陳景明涼涼地笑了一聲,這次是連與這厮吵架的力氣都省了。“侯爺說是什麽,便是什麽吧!”
陳景明擡腳就往外走。
郝春忙不疊追上去扯住他衣袖。“慢着!你先把話說清楚!”
別到時候去了陛下或是程大司空面前,反倒告他一筆刁狀。告刁狀什麽的,陳景明可是最拿手。
陳景明被迫回頭,一雙漆黑不見底的點漆眸微動,眼神中多了抹與裴元一模一樣的凄涼笑意。“侯爺你到底要如何?”
“不如何,”郝春見他停下腳步,暗自松了口氣。“只是今日你須先把這些聘禮給收了。”
陳景明笑容越發地涼。“倘若我不收呢?”
“你不能不收!”郝春這次當真急了,兩片飽滿如花瓣的唇一翕一合。“你要是再不收,陛下那頭小爺我可沒法交代!”
原來不過是為了前程。
陳景明心頭再次如同被針紮一般,疼的他幾乎不能喘息。“侯爺,莫要再強人所難了。這樁婚事倘若你當真不願,不如……”
郝春怔怔地望着他,嗫嚅幾次,瓊脂般的鼻尖微皺。
陳景明見他這副孩子氣的模樣,眸中悲涼意更甚。這厮原本就于他無心,所以才敢公然地偷吃,絲毫不顧及自己。陳景明拼命攥緊袖底雙拳,渾身卻不受控制地輕抖,潑雪般冷。但裴元就立在角落裏,正微笑望着他倆争執。
不,他不能輸。
陳景明強自提起一口氣,緩了緩,冷笑了聲。“不如下官這就去宮中遞道折子,乞求陛下,取消了這樁婚約如何?”
“啊,啊……這?”郝春一時間怔住,腦子裏嗡地一聲,仿佛斷了弦。他茫茫然松開陳景明衣袖,愣了愣,又不死心地追問道。“你什麽意思?”
事出突然,郝春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郝春口唇微張,秋水丹鳳眼疑惑地瞪着,一直緊拽着他衣袖的手指卻縮回去了。落在陳景明眼裏,郝春這就是惺惺作态,巴不得他這句,好來個順水推舟。
是了,這厮之所以一直四處打野食,不過就是為了打他陳景明的臉,好讓他自家識趣,主動去提解除婚約的事兒。
陳景明心底倏然涼了。他奮力掙開被郝春扯住的衣袖,聲音發寒,厲聲道:“侯爺既然為難,下官也不是那不曉事的人,這樁婚事……就這麽算了吧!”
陳景明邁開腳步,渾然不顧被他扯在後頭腳步踉跄的郝春。到了門外,這才咬着牙冷冷地道:“侯爺,請松手。”
郝春臉皮一陣青一陣紅,修長手指又下了死勁,兀自倔強地扯住陳景明不放。“小爺我就不放手!”
“……你到底放不放?”
“不放,就不放。”
陳景明望着這樣蠻不講理的郝春,就像是第一次認得他般,久久地凝視着他。直到郝春被他看的面皮通紅,才冷笑着道:“抱歉,下官忙的很,若是侯爺實在無事可做,不如去找大理寺少卿?”
“小爺我找裴元做什麽!”郝春也滿臉不是滋味,默了默,又道:“我與裴元,沒什麽。”
居然難得開口與他解釋。
陳景明卻絲毫沒覺得安慰,事實上,他心頭那股子邪火正騰騰地,燒的正旺。“侯爺大可放心,你與大理寺少卿一事,下官即便是面了聖,也會只字不提。”
郝春心思被戳破,當場飙了句粗口,擰眉怒目道:“小爺我是那種怕被你這家夥告刁狀的人嗎?嗯?有本事你去告!”
陳景明氣的一雙點漆眸幽深不見底,蜷縮在袖底的雙手攥拳,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一腳踹向郝春。
他已經忍得這麽辛苦了,偏郝春還得不識趣地揚起下巴,趾高氣揚地對他道:“哦,小爺我差點忘了,你如今可是個四品官兒,在禦史臺供職。這禦史,可不就是個告狀的官兒嘛!”
嗖嗖風起。
陳景明到底沒能忍住,一招餓虎撲食将郝春壓倒,緊攥着的拳頭猛地揮向郝春那張秾麗如春華的臉。
郝春聽見風聲呼耳的時候就曉得不妙,敏銳地腳步後撤,但陳景明雖然不擅武藝,卻是個天生動作高手,這一撲沒能壓住郝春,上半身卻已經壓下來了。
郝春猶豫了一瞬。
陳景明那雙點漆眸如同一對兒夏夜裏最耀眼的星辰,近到迫在眉睫,璀璨其華。他居然沒能忍心揮拳對長着那樣一雙星子般耀眼的人下手,只側了側臉,別扭地,把那股子火氣強行咽回肚皮內。
可他這麽一猶豫,陳景明就轟然壓下來,身子騎在他身上,兩條長腿絞住郝春雙腿,拳頭雨點般落下。
郝春左右側着臉避開,一邊忙着用手臂格擋,一邊高聲嚷嚷道:“哎哎,說好了的,打人不打臉!”
陳景明再不吭聲,前仇舊恨一時間都齊齊湧上心頭,他恨不能雙手打死這厮!打死了,從此後一了百了,他再也不必日夜懸挂着這人。這厮禍害了他的心,這厮擋着他勇往直前的路。
這厮……這厮日夜在外頭打野食!
這厮怎地就那麽可恨?
陳景明壓住郝春摔倒在大理寺花廳外,裴元立刻高聲斥責陳景明,快步走出門口,想要勸架。可兩人翻滾在一處,手腳厮纏,裴元拉了幾次都沒能拉住,反倒被翻滾中的兩人撞飛了出去。
“……啊!”裴元可巧不巧地,恰好摔在碎瓷片堆裏,嬌嫩若處子的手臂被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
郝春其實也疼。他被陳景明壓着連續滾了三圈兒,陳景明在上,他在下,碎石子硌的他後背生疼,時不時還得提防着那些被陳景明打碎的白瓷片兒。聽見裴元慘叫的那會兒,他不過略分了分神,頓時叫陳景明逮住空檔,嗤啦一聲,就連煙籠寒江色的罩紗衣裳都叫這家夥給扯破了,露出腰側雪脂般的肉。
陳景明拳頭落下來,不輕不重的,反倒像在替他撓癢般,撓的他腰間那塊癢癢肉兒麻酥酥的。
“哈哈哈哈,”郝春忍不住龇牙咧嘴,帶着點笑意,半真半假地露出兩顆小虎牙求饒。“哎喲喂,受不得了,真受不住了!你、你丫輕點!艹!”
陳景明恨他到現在還惦記着裴元受傷,憤然又是一拳頭,恰好砸在郝春鼻梁骨。軟骨嗡嗡地震蕩了兩下,把郝春鼻血給震出來了。
“嗷——!”
郝春這回也真怒了,騰地一把掀開陳景明,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穩穩地站起身。他高挑着兩道聚翠濃眉,亮出兩顆雪白小虎牙,指着陳景明罵道:“你丫別給臉不要臉!小爺我這麽熱的天兒特地跑這一趟圖啥啊?嗯?還不是為了給你這貨送個聘禮?結果好話講盡,笑臉也賠了,你還要怎地?”
陳景明氣咻咻地半摔倒在地上,揚起臉望着他,薄唇微分,說出來的話一句比一句更氣人。“我要怎樣?我又不是大理寺少卿裴大人,不能日夜替侯爺焚香禱告,下官就是個無用無能的,只能日夜看着侯爺四處沾花惹草,卻什麽都做不得。聘禮?呵!”
咦?裴元呢?
郝春警覺地眼神掃射四周,四下去尋裴元,卻沒看見人,只留意到地面尚有幾滴紅梅似的血跡。他皺了皺眉,剛覺得這事兒蹊跷,那邊廂,陳景明又在罵他了。
陳景明冷笑了一聲,緩緩地撣衣起身,蒼白俊臉滿含鄙夷。“這聘禮,侯爺還是拿回去吧。下官受不起!”
“你……!”郝春回神,氣的直跳腳,手指着陳景明,幾乎口不擇言地嚷嚷道:“你以為小爺稀罕?要不是程大司空……”
“嗯?本官怎麽了?”
身後一個溫和含笑的聲音突然插. 進來,不是陳景明。
郝春倏然回頭。
大司空程懷璟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最要命的是,與程大司空把臂立着的那位,正是入京時押了郝春一路的月氏國國主月南華。阆外人聲寂寂,所有人都像是一瞬間不知所蹤,仔細看,牆角樹梢都有永安帝身邊貼身暗衛的行跡。
怪不得裴元不見了,合着是叫帝君身邊的繡衣衛們清場子,給清出去了。
郝春頓時整個人都僵硬了。“哈,哈哈,那個什麽……大司空您怎麽親自來了?”
程懷璟微微含笑,略點了個頭,壓根不搭理郝春,反倒轉向旁邊的月南華。“國主,看來你我二人來的不巧!”
“程家五郎向來冰雪聰明,但就是有一樣不好,總趕上人不希望你來的時候來。”月南華話裏綿裏藏針,一雙狹長美目微眯,笑的卻分外好看。“這不,這對兒小情人正趕着打是親、罵是愛呢,你就偏又趕上了。”
“還不是月氏國主非得來大理寺,說參觀下我應天的刑獄。”程懷璟針鋒相對,同樣笑得一雙桃花眼內波光潋滟。“啊,至于這對兒孩子,他們還小,聽不懂國主這些夾槍帶棒的話。”
程懷璟與月南華對視一瞬,随即同時笑起來。
分明曾是一對實打實的情敵,眼下卻笑得仿佛自打娘胎裏出來就是對兒契兄弟。兩個人都容貌極美,這一笑,就是琳琅美玉閃耀于日頭底下。
程懷璟擺明了不接郝春的話頭!郝春頓時慫了,呼呼擤着鼻血,尴尬的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
陳景明倒是坦然的很,從容起身撣了撣身上塵土,雙手一攏袖,朝程懷璟與月南華二人依次行禮。“學生見過恩師,見過月氏國國主。”
“嗯,不必客套。”程懷璟含笑沖陳景明點了個頭,溫聲道:“本官也就是陪月氏國國主前來逛逛,恰好遇見你們二位……呃,你二位這是?”
陳景明面皮微紅,頓了頓才垂着眼道:“無甚。”
“當真沒什麽要緊事?”程懷璟含笑,一語戳穿。“本官來時,見到大理寺外好不熱鬧!平樂侯府帶着數十仆從,挑着擔籠,寒君,擔籠裏頭都是送與你的聘禮吧?”
陳景明臉皮越發漲紅。“這都是侯爺強人所難。”
“不是,小爺我怎麽就強着你了?嗯?”郝春頓時不依不饒,雙眼一張,忙從地上撿起那匣子明珠牢牢地抱在懷裏。明珠在手,他立即就跟充足了氣的球似的,梗着脖子沖陳景明嚷嚷道:“陳大禦史,這送聘請期、三媒六聘,小爺我可一樣都沒少你的。小爺我按規矩辦事兒,怎地就成了強人所難?”
當着程懷璟與月南華的面,陳景明不願意與郝春吵,他嫌丢臉!
“老師可是為了盧陽範家而來?”陳景明沖程懷璟再次拱手,垂着眼,謙謙君子如玉。
程懷璟含糊應了聲。“唔,也順道來看看你。大理寺與旁的地方不同,何況大理寺少卿裴元那脾氣……裴元難為你了吧?”
陳景明垂着眼默了默,沒吱聲。
“咦,這事兒稀罕!”月南華率先嗤笑出聲,輕乜程懷璟。“敢情程五郎還收了個真傳弟子!這不聲不響告狀的本事,和你當年一模一樣啊!”
程懷璟長眉微挑,殷紅薄唇似笑非笑。“國主說笑了,你我當年也曾并肩作戰,況,阿四已是你的國夫,按我河間程家的族譜,我還得喚國主一聲嫂嫂。嫂嫂,你可還記得今日為何而來?”
拈酸吃醋,向來是月南華的強項。沒想到今兒個居然還被程懷璟當面頂回去了。
月南華眯起一雙琥珀色貓兒眼,喟嘆着點了個頭。“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小程公子果然是那藏鋒的劍,如今擱在陛下身邊,越磨越利了。”
“彼此彼此,嫂嫂客氣了。”程懷璟唇邊含笑,笑容卻極淡。“我要與寒君商議決獄事,嫂嫂若是覺得無趣,可讓平樂侯作陪。”
對陳景明就是直呼其字,對郝春呢,則以爵位相稱。
孰親孰疏,一目了然。
郝春濃眉高挑,擡袖抹了把上唇皮染的鼻血,呲着兩顆雪白小虎牙嘿嘿笑道:“國主要小爺怎麽陪,直說!小爺我但凡說個不字,那就不是人!”
啧,陳景明不甚明顯地冷嗤了一聲。
月南華松開程懷璟胳膊,笑眯眯地望着郝春,又看了眼陳景明,故意道:“聽說平樂侯酒量好,恰好本國主也是個千杯不倒,不如咱倆同去吃酒?”
聽到吃酒,陳景明面色陡變,倏地掉頭剜了郝春一眼。
郝春莫名打了個寒噤,擤了擤鼻子,聳肩尬笑道:“這個,那什麽,剛想起來,小爺我的聘禮還沒送出去。”
月南華斜斜地瞟了眼陳景明,了然地拍了拍郝春肩頭,長笑出聲。“平樂侯爺,咱男子漢大丈夫,就得頂天立地。可你……啧啧,瞧你這慫樣!”
作者有話要說:
郝春:壞了,他們都合夥兒欺負小爺。-_-||
陳景明:把你那兩片嘴擦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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