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求個功名(上) 姻緣自在身後

溫含卉覺得自己瘋了, 抓住木勺的手指尖發燙,她忽然就嘗不出粥食原本的味道了,因為她的心中溢出了滿腔的甜膩, 蔓延到她的唇舌之間。

恍惚間,她居然覺得這個家裏,陸安才是寵着她的那個人,而非她寵着陸安。

意識到自己被人無條件捧在手心裏, 溫含卉眼眶充斥着熱淚, 沿着眼尾滑落。

陸安偏頭看她, “怎麽哭了?我把帕巾拿去洗了, 用衣袖給你擦眼淚可以嗎?我的衣裳是幹淨的。”

溫含卉搖頭,誰還不會擦眼淚了, 她自己就可以擦,甕聲甕氣地回應道,“我剛剛只是感動于你的孝順, 掉了兩滴眼淚, 你不用多想。”

陸安為自己小聲辯駁道,“什麽孝順吶, 這個不是孝順,我就是想照顧好你而已。”

“這個就是孝順。”溫含卉用手背蹭了兩下眼臉, 埋頭喝粥,嫌陸安煩了,不再理會他。

陸安:“......”

夜裏秋意濃, 陸安起身給她取來披風蓋在肩頭,又看了她一會兒,确定她沒有不舒服,并且一碗牛肉粥已經見底, 他才漸漸寬心,借着盞燈的光暈随手翻起書頁。等她喝完,給她再盛。

喝了粥食墊胃,溫含卉渾身都提了幾分精氣神,有力氣胡思亂想了,她憂愁地托着兩頰,望天上明月,“崽崽,我想了一下,我還是沒辦法答應胡玲姐的提議,因為我看見紡織坊的一草一木可能都會想起在會客間裏發生的事,看見胡玲姐也會想起黃超,這樣我會活得很難受。”

“那就不回去。”陸安合起書頁,專心聽她說話。

“但是我如今手受傷了,誰還會要一個不能幹活的女工呢?我找不到活幹,就沒有工錢、養不起家了。”溫含卉對此憂心忡忡。

陸安倒是坦然,“那就過回以前的生活,我可以上山摘菜捕兔子,在湖邊釣魚,可以削一些手工制的小玩具到來賣,我當你的工人,你做老板娘,我們一起在城裏賣了換錢,還可以不讀書了,給有錢人家的做私塾先生。”

溫含卉聞言蹙眉,神情嚴肅,伸手懲罰性地拍了一下陸安腦袋,“崽崽,你不可以說不讀書了這種話,你明年開春就要參加會試了,好好讀書,知道嗎?”

陸安扶起自己束發間歪掉的木冠,不說就不說,這個溫含卉真霸道,居然還打他。

兩人商量過後,溫含卉決定采納陸安的提議,做小玩具掙錢,逢陸安休息日就去城裏擺攤賣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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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安的造木具可不是開玩笑的,作為一個能夠徒手造水車和渡管線路的少年,各色民間玩具他都信手拈來,撥浪鼓、四喜人、空竹、木陀螺......琳琅滿目擺滿一整個攤布,不用溫含卉來吆喝,沿街路過的孩子眼睛都往攤布上瞥,拉着母親的手主動過來買小玩具。

溫含卉這個老板娘賺的盆滿缽滿,心情好時,連傷口都好的快了些。

陸安上學時,她呆在家中無聊,就會去炊房裏瞎倒騰些夥食,驚喜地出現在煦陽院門外,如同尋常來給學子送午膳的家人般,獻寶一樣把食盒交到陸安手中,讓他好好吃飯。

溫含卉燒飯功夫并不好,但是陸安每回都能把她燒的飯菜吃得一粒米飯不剩,讓她頗有成就。因此她更是每日都樂此不疲的來回跑,一點都不嫌麻煩。

直到有一日,被陸安看見溫含卉左手上多了好些個熱油燙出的點子,新舊都有,只是平時有意藏着,才沒被陸安窺探去。這回,無論溫含卉說什麽,陸安都不讓她繼續進炊房燒飯了。

溫含卉氣得跳腳,他不準她進炊房,她就偏要進去。

兩人因為這件事情冷戰大半天,陸安痛快地為自己的魯莽失言賠禮道歉,他慣是會哄人的,不稍多時就把板住臉的溫含卉哄的勾起唇角,摸了摸他的腦袋,表示原諒他了。

只是陸安垂眼看着溫含卉的手背,忽而語帶深意地說了一句,“原本以為你很愛美,其實也不盡然,你都不擔心熱油燙出的點子在你手上留疤,是我不夠了解你。”

溫含卉眨了一下眼,擡手看着手背上深谙的痕跡,霎時間如臨大敵,自此遠離炊房,再沒給陸安送過飯食。

到了拆掉白紗那日,溫含卉單手捂眼不敢看。

陸安被她搞得也有點緊張,宛如揭榜似的,他唇線抿住,指節壓在她脂腹處,一圈圈替她仔細地看了下她的掌心,皮肉愈合,新生的膚質嬌嫩如初春含苞待放的花。

陸安松了口氣,嘴角勾起,這證明他把她照顧的很好。他給她用帕巾擦拭幹淨每根手指和掌心,再拿開溫含卉捂眼的手,語氣輕松,“傷口愈合,沒有留疤,你大膽看吧。”

溫含卉是女兒家,看得比陸安細膩,她的掌心乍看之下是粉白姣好的,細看卻仍是留下了宛如山間雲霧般的痕跡。她的嘴一點點垮下來,紅了眼睛,指尖點點掌心處,“你騙我。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留疤了。”

陸安又看了一會兒,實在是看不出疤痕在哪裏,可是在溫含卉一點點充盈淚水的眼眶中,他非常誠懇道,“沒關系,我掙錢給你買祛疤的藥。”

饒是如此,溫含卉心情郁郁,她躲在寝間裏,幾度試着用線穿針,以往靈巧用勁的動作變得抖若篩糠,根本無法控制,線頭在針孔外來回顫動,卻穿不進去,因此她更是意志消沉,在床榻上一連躺了好幾日。

陸安着急不已,可是她門簾上那塊“請勿打擾”的木牌卻将他拒之門外。

他無法進去,只能找借口把人請出來。

恰逢十月朝得了假期,陸安便哄着溫含卉去千佛寺拜佛,說是認真拜過佛祖,手一定會好起來。

溫含卉瞥陸安一眼,有些不願挪動,“我怎麽覺得你在騙我?”

這日天時濕漉漉,陸安撐着油紙傘遮在她腦袋上,語氣篤定,“試一試才知道管不管用,我倒覺得佛祖一定能聽見你的祈願。”

臨近千佛寺,道路通暢,行人紛紛,都備了香火去朝拜。

陸安在沿路的攤販處也買了一些香和紙錢。

溫含卉就看着陸安在爐頂處點燃細黃的香柱,一動未動。

陸安見狀,伸手把她帶到身旁,抓起她傷愈後的右手,将香柱包裹進她手裏,自己寬大的掌心再包裹住她的小手。

溫含卉驀地被少年手中溫熱的暖意侵襲,她有點慌張地問,“陸安,你要幹嘛?這是我受過傷的右手,幹不了活也做不了事的。”

陸安對此不執一詞,自己拜了三下,幾乎是扶住她手,帶她将香柱插/進香灰裏,然後他松開自己的手,朝溫含卉道,“怎麽會幹不了活也做不了事呢。你看,你的手還可以插香柱呢。”

溫含卉愣了一下,下意識收回手,将它藏進袖口中,低頭看了下自己的鞋尖。

接着,陸安帶她去殿內叩拜,少年撩開衣裳下擺,直直地跪在黃色蒲團上,腰杆筆直,兩手掌心輕叩地磚,有模有樣地拜了三下,雙眸合十,不知說了什麽願望。

然後陸安起身,将溫含卉推至蒲團前說,“你也拜一下,很靈的。”

溫含卉看着周圍虔誠的百姓和金燦燦的佛像,她有樣學樣,将掌心攤平,擺在身旁兩端,認真地拜過三下,希望佛祖能讓她的手好起來。

走出大殿時,人聲熙攘,陸安與溫含卉并肩,小心地護住她,以免她被人沖撞到,到了外面寬廣處,他點點溫含卉肩頭說,“你看,你剛剛用手叩拜了。你的手明明還可以做很多事情,你千萬不要自己率先就放棄了。尋常人受傷,傷愈後也需要慢慢訓練恢複,不是嗎?你只是還需要一個練習的時間,讓手徹底活絡起來,恢複到傷前的能力。我們慢慢來好不好?我會陪着你,直到你真正把手養好的。”

溫含卉看着他,眼眶灼熱地“嗯”了一聲。

陸安再接再厲,“那之後不要把自己關在寝間裏了,好嗎?”

溫含卉踢了陸安一腳,“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心機,我說平日根本不信佛祖的人怎麽忽然要拜廟,原來是心裏打着說服我的主意呢!”

陸安潔淨的鞋面留下了一個灰撲撲的腳印,他卻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由袖中拿出一個小香囊,裏面裝着溫含卉素日縫繡用的針線。

溫含卉霎時警惕起來,“你要幹什麽?”

陸安從背後虛虛地裹挾住溫含卉,一手帶着她執起針,一手帶着她撚起線。

溫含卉掙了幾下,少年歸然不動,她發現自己力道遠不如陸安,頓時惱羞成怒,“陸安!”

陸安脖頸瑟縮了一下,卻并未因為懼她而停住動作,陽光落在細針的小孔中,透出一個明亮的光點,接着一根白線穩穩地穿了過去。

線過針孔,仿佛是自然而天經地義的事情。

陸安這時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收回手放在衣擺兩旁,誠懇道歉,“對不起,但是我想讓你知道,你的手仍就可以穿針線,因為你的手剛剛并沒有很抖。你可以開始罵我了。”

溫含卉眼淚都給陸安氣出來了,她悶聲坐在游廊的欄杆下,雙臂環抱,一副不理人的架勢。

陸安默默遞出帕巾給她。

溫含卉以左手接過,一遍擦眼淚,一遍不滿地忿忿道,“你現在越來越不把我的話放在眼裏了,處處忤逆我。我好懷念剛把你撿回家時的模樣,小小的豆丁,跟屁蟲一樣呆在我身旁,很依賴我,我走遠了你都要哭,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就是想篡位奪權,把我一家之主的地位奪走!”

“我沒有呀......”陸安答得很無辜。

溫含卉再也不相信他,起身踱步至殿門口,找到算命的法師。

法師和善地看向來人,問她要求什麽簽。

溫含卉摸出銀錢,遞給女法師說,“我要求姻緣。家裏有人造反了,呆不下去了,我要成親結一個新家,把他丢掉!”

跟在她身後的陸安微弱地出聲,“不要把我丢掉好不好呀?”

溫含卉哼了一聲,不理他,在搖動的姻緣簽筒中抽出一支木簽,小心翼翼地念出上面的簽文,“莫羨他人,姻緣自在身後。莫畏人言,心中自有答案。”

溫含卉回過頭,眼眸裏映出少年白衣翩翩的模樣,唇紅齒白,肩膛挺闊,如松如竹,明明是每日都看的人,不僅沒有看膩,如今卻沒來由地令她心倏爾就怦怦跳動起來。

陸安眼眸垂落,瞳仁裏只有她。

溫含卉不禁懊惱,他為什麽這麽專注的看着她?

這時,法師問她,“女施主,你要貧道給你解簽嗎?”

溫含卉驀地回身,脂腹捏緊木簽,慌張地把木簽放回簽筒中,謝過法師,“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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