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來輔佐我 因為我要照顧你

“起來吧。”

齋樓裏無外人, 文景帝親自提起茶壺給陸安倒了杯熱茶,下颌點着案幾對面,示意他坐下。

陸安入座, 腰脊筆直,束發一絲不茍,舉起茶水一杯落肚,而後雙手規矩地搭在衣裳下擺, 文景帝不言, 他亦不語。

半晌, 黑亮的珠串搖曳, 文景帝忽地沉聲問道,“你這個人怎麽像只呆頭鵝?既不問朕為何請你進宮, 也不講幾句恭維話哄朕高興,把朕哄高興了,興許就能給你分個一官半職。”

陸安朝文景帝作了一揖, “草民不會說話。這齋樓偏僻, 無下人近身伺候,陛下并非是找我聊閑話。您自有目的, 在下不敢揣測,若我問了不合時宜的問題, 反而不好。至于說恭維話,許是我年紀尚小,的确是只呆頭鵝, 不會這個本領。但在下鬥膽以為,陛下亦是不喜歡無用的恭維。”

文景帝笑了一下,收回打量陸安的神情,側眸看着明瓦窗外窸窸窣窣的雨勢, “你是連中兩元的科舉考生,可對如今朝中局勢有一二了解?”

陸安點點下颌,直言不諱,“五年前,先帝仙去,年方十五的少帝繼位,改年號為文景。少帝年幼,朝中黨派割據,一派是宰相關骊為首的三代老臣盤踞朝野。一派則是以戶部尚書劉赫為首的各大世家勢力,這兩派人各自把控着一些關鍵的官職位置,不斷內耗,但是又相互抗衡,所以家國也維持着勉強的和平。”

文景帝垂眸抿了一口茶,“你分析的不錯,但是最近朝中發生了變局,仍包在紙中,你在宮牆之外并未得到消息,也能理解。只是紙終歸是包不住火。”

陸安一愣。

文景帝眼臉随之變得銳利起來,“關骊在前日歸家途中摔了一跤,時日恐怕不多了。宰相一位,馬上就要空出來了。”

陸安眸光落在白釉瓷杯中碧玉的茶水中,裏面飄着兩瓣細卷的茶葉,相互盤曲,先後都完成了使命,沉在杯底。

文景帝盯着陸安,意有所指,“朕已經不是五年前繼位之初的少帝。無論是關骊還是劉赫把持的朝野,都不是朕的朝野,朕不願再受制他人,亦不願看見無休止的黨派鬥争産生的內耗消耗國力。所以朕要親自為自己挑選能夠為我所用的雲子,他要是一把鋒利的刀刃,也要是一把不破的盾。”

“在會試與殿試的選拔中,考官都會舉薦人才,提名金榜。歷年來的中榜考生,都被這兩個派別所把持着,往往在他們入朝為官的第一日,就已經站好了隊伍,他們一心并不是為朕,為國,而是為了黨派。”

“陸安,朕選中了你,來朕的身邊試試看。”

陸安搭在下擺的手指輕屈,像是明瓦窗外有雨落進池塘的浮葉上,帶動周遭展開一圈圈淡淡的漣漪,他的心緒亦是起了波瀾。

他并未着急一口應下,反而是先問,“陛下,參與科舉的考生千千萬,您為何選中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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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帝眯眼,語帶深意地看向陸安,“朕發現你這個人真是對皇家沒有一點敬畏之心,你不是應該滿心歡喜、感恩戴德的接受朕的拉攏嗎?”

陸安雙手作了一揖,沉斂地應道,“陛下,許是我從小沒有接受過如此的舉止熏陶,我是在遠離太和殿的地方長大的,所以有些禮儀我尚且不能掌握,但我以為敬畏并非流于口嘴,而是放在心裏的。陛下的話,于我而言如同天降恩惠,天降恩惠固然是好,但有我不願意貿然拾起,我想先思考自己是否能夠勝任,我的德行是否配位,所以才有了上述的疑惑。還請陛下解答。”

文景帝飲了口茶,不悅地看他一眼,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可能就是因為你這呆頭鵝的性情吧。原本你确實只是我拟定的名單中的一員,有緣在千佛寺外見到你了,朕覺得這是一種可遇不可求的機緣,你可得想清楚了,要麽應下,要麽你是走不出這齋樓的,朕身邊尚無能臣,卻也并不是一個人都沒有。你謹慎回答,答得朕不滿意,你就人頭不保。”

陸安:“......”

許是因為這位帝王實在是年少,一番亦真亦假的戲谑後,文景帝面容流露出一絲得意,“吓壞了吧,吓壞了就趕緊同意。”

陸安從善如流,“得陛下賞識,草民自是不勝榮幸。”

文景帝輕哼一聲,而後面目和善地問他,“昨日與你談的江南雨澇一事,你可是有想法?”

陸安颔首,“陛下,解法其實不是盼着雨澇不來,而是無論雨澇來不來,都翻修堤壩,加長堤壩,确保雨澇不會傷害到沿岸的百姓和農田。因為您所有的憂心,都來自于那個幾十載前建起來的堤壩。”

文景帝頭一回以贊許的目光看陸安。

那一刻,陸安确定文景帝是早有此想法,只是在等他親口說出答案。

簌簌雨聲中,文景帝問陸安,“不是每個科考的學子都要走到殿試上才能分得一官半職,走到那個位置上,太高太顯眼了。若我以會試結果為止,指派你去江南出任縣官,你能承起重任,把堤壩修築完備嗎?”

文景帝問出這話時,既知曉陸安是一個年僅十四的少年,卻又完全沒有以年紀取人,并沒有将他當作一個十四的少年,“朕自己就是十五歲坐上一國之君的位置。在朕這裏,用人唯看能力,你只要有才能,朕會一路扶持你,直到你羽翼豐滿,能夠站在我的身旁替朕分憂。”

陸安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陛下,我恐怕難承君恩,實際上我是一個戀家的人,我不願離開京城,離開我的家人。”

陸安給出的理由相當幼稚,甚至在文景帝看來,有些分不清楚輕重了,“男兒當以功名為上,在外拼搏厮殺,而非眷顧一方宅院,此難成氣候。”

陸安淡然應道,“若我沒遇見她,我許是能将一生奉獻給家國,但我既然遇見她了,我的一生便是碌碌無為,也定然是以家人為上的。”

文景帝氣結,可也并非真是陸安婉拒就要取他性命。

起身送陸安離開時,文景帝雙手執于身後,銀線鈎邊的緞靴踩在濕漉漉的石徑上,他仍是說,“到會試為止,朕會把江南縣官的位置空出于你。下一回,朕希望從你口中聽到滿意的答案。陸安,切記勿要因小失大。”

陸安不會因小失大,因為溫含卉就是他的“大”。

但是陸安也知道得陛下待見是一種難以求得的殊榮,甚至于文景帝毫無帝王的架子,誠意禮至,親自送他至竹林出處。

陸安适時停步,恭敬作揖,別過文景帝,“陛下,您無需再送了。”

......

那年深秋,江南的堤壩終究是沒有熬過連綿的雨勢帶來的漲潮,千裏堤壩,潰不成軍,農田被淹,百姓棄屋,南方民不聊生。

遠在京城的陸安陪溫含卉度過了一整個冬季,帶她去村頭的湖旁釣魚,帶她去割菜花榨油,帶她一點點重拾使用右手的信心。

即便是臨近開春會試,陸安也都是每日很早就從煦陽院離開,不管不顧的到家陪她。

溫含卉一開始還會說他不務正業,後來也懶得說他。

在年末第一次下雪的時候,溫含卉終于鼓起勇氣,嘗試抓起針線,繡一些簡單的圖案。

期間胡玲托人來敲過一次溫含卉家的門,說她仍然給她在風華紡織坊留了位置,只要她願意,随時都可以來。

雪花飄落在溫含卉腦袋上,她輕輕拍掉,然後拒絕道,“已經發生這樣的事情,一切都回不去了,足以證明我與風華紡織坊之間并沒有緣分,如今胡玲姐也成功和黃超合離了,我是真心希望她能過上好日子,生意興隆,到此為止。請你将我的話如實轉告于她。”

然後陸安幽幽地将披風蓋在溫含卉身後,拉起帽檐,禮貌而疏離朝外面那人點點下颌,将柴扉門拉好。

年關在即,到百姓添置年貨的時間,溫含卉和陸安一起去城裏擺攤,對聯、窗花、紅燈籠、還有溫含卉做的一些寓意吉祥的香囊荷包。

兩人賺了一筆錢,溫含卉高興地幾乎要睡不着覺,躺在床榻上傻樂呵,因為這裏面也有她的功勞,香囊荷包都是她縫繡的,她的右手已經好了八/九分了,離可以外出幹活又進了一步。

放春假時,陸安燒了一桌好菜,忽而就提出說年後想要搬離胡玲的這套宅院,“我有這個想法已經很久了,雖然我也喜歡周圍依山傍水的風景,但是這附近都沒有其它村落,走去哪裏都很遠,夜裏大理寺的巡邏隊伍都不經過這兒,屬實不太安全。如今我們也賺錢了,搬到離京城更近的地方吧。其實胡玲姐給你開的租金并不便宜,我們可以用一樣的價錢,搬到更好的居所。”

陸安話中意有所指。

溫含卉低頭想了一會兒,似乎懂了什麽,悶悶地低頭勺粥,半晌,她小聲的說,“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搬走吧。”

陸安選的地點就在大理寺附近,一個鄉鄰友善之處,比他們在胡家村的居所要大上不少,寝間裏還有一面銅鏡可以用來給溫含卉臭美,在陸安的規劃中,還有一間空置房能給她做刺繡間,免得她再在天井下根據當日的天氣來勞作,夜裏點起熏香,也不會再因為蚊蟲叮咬紅腫一片。而且這裏是砌炕,冬日可以躺床榻上取暖,她也不會再冷得瑟瑟,跑去炊房蹭炕火了。

溫含卉謹慎地問道,“崽崽,我們當真住的起這裏嗎?你可不能去打/砸/搶/燒啊,大理寺就在這附近呢,給你送牢飯到是挺方便的吼。”

陸安報了一個價格,竟然真是與他們在胡家村時所繳的租金所差無幾,他說屋主的孩子今年春天時到煦陽院讀書,有些跟不上進度,歐陽先生希望陸安平日裏能指點他一二,陸安也樂得幫忙,一來二去,兩人熟了,得知他家裏有空置的屋宅想要租賃,便搶占了先機過來看看,“你喜歡嗎?喜歡我就去把這間屋宅定下來了。”

“那我還是挺喜歡的。”溫含卉環視着寬敞的四合院子,如是說道,“就是原來種在後院的木棉樹白種了。”

陸安領着她往胡家村走,“不打緊,我們可以再種。”

“那你之前改造的炊房也白弄了哦。”溫含卉繼續嘀咕道。

陸安忽然笑了一下,“溫含卉,看不出來你還挺戀舊的啊。”

溫含卉撓頭,想了一會兒,“或許是吧,因為我總是和這些事物相處着相處着,就相處出了感情。”

陸安若有所思,“那我呢?你會對我這個人相處着相處着,就相處出了感情嗎?”

“啊?”溫含卉以為他發現了什麽,緊張地腳一崴,險些摔倒在地上。

所幸是陸安眼疾手快,把人先一步扶穩了,他瞥了她一眼,彎腰給她拍掉衣擺的塵泥,沒再問了。

兩人是在陸安會試開考前三日搬進的新屋。

屋宅裏的一切都是嶄新的,似是在預兆着三日後那場會試,于陸安而言,是人生一個新的起點。

夜裏,陸安給溫含卉盛粥時,坦誠地告知她,“溫含卉,今日城門的告示牆上公示了會試的考官了。”

溫含卉懵懂地擡眼看他。

陸安耐心地同她解釋,“考官有八人,其中翼卓占一席,餘下七個席位也是各自代表了背後的一些黨羽紛争。我這樣的人,并不在他們的選拔範圍內。若是這回出來,我并沒有如你所想那般高中,我也希望你能理解一下。只要我遲遲不站隊,就不可能真正走到科舉路的終點,所以如無意外的話,參加完會試,我就要領官職了,這意味着我将不再參加最終的殿試。”

哦,溫含卉有些難過地應了一聲,沒有多言。

陸安瞥她一眼,捏筷的脂腹下意識緊了緊,“是覺得失望嗎?認為我給你丢臉了?”

溫含卉詫異,“不是的,崽崽,我只是覺得很可惜。雖然我不知道你行不行,但是在我們百姓眼中,科舉制度選拔/出來的就應該是日後能夠協助治理家國的、最優秀厲害的人才,如今看來并不是如此。因此我感到可惜。”

她又摸摸陸安腦袋,“沒事的,你在我心中已經是榜首了。”

陸安輕點下颌,以示認同,“進入一個黨派後,許多事情都會變得身不由己,我是一艘急駛的戰船上的一員,我的意志變得不再能夠決定自己的行動。深思熟慮之後,我還是希望自己能夠到一個怡然的位置上,慢慢往上爬也好,就此沉澱下來也好,我并非有宏圖大志之人,我只想好好的保護你,也保護我自己,因為我要照顧你。”

“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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