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趕出家門 我有這麽差勁嗎?就讓你如此……
周圍涼意徐徐, 陸安看着那塊躺在溫含卉手心的帕巾,廣袖下的手指屈起,眼神徐徐上擡, 直勾勾地落在溫含卉臉上。
視線相接之時,溫含卉心中莫名咯噔一下,心思宛如藤蔓滋長攀爬。
他為什麽又要用這種眼神看她?宛如看他的畢生摯愛。答案順着滋長的藤蔓盤旋而上,在即将破土那剎那, 溫含卉猛地回神, 挪開眼睛。
其實有很多的蛛絲馬跡, 不光是她送給他的帕巾、看她的眼神, 便是連悉心的照顧、無微不至的陪伴、小小年紀就冒出來誓死不成親的想法,一切都在此刻變成了呈堂證供。
溫含卉的記憶回溯至少年告訴他自己把帕巾弄丢了的晚上, 口吻是那麽小心翼翼,眼神是那麽內疚真摯。
如今想來,這份小心和內疚, 都不是源自丢了帕巾, 而是源自他撒謊騙了她。
溫含卉眼眶發燙,嘆息着閡起眼皮, 睫毛發顫,一時間酸苦甘辛鹹, 悉數打翻在心間,沒有竊喜,也沒有恐懼, 更多是清楚的知道,這樣不可以。
她是二十三的女人了。
而他只是十五的少年。
如果兩人真的走錯了這一步,将來勢必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她不是官場中人,卻也明白束縛官員的禮教嚴苛, 尤其是陸安無權無勢,稍微走偏一點,仕途之路也就走到了盡頭了。
溫含卉不想讓自己露怯,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手心,挪開眼睛,淡淡地說道,“你解釋一下吧。”
她想給他一次機會,只要他願意配合她将此事揭過,用什麽理由都好,只要他把謊話圓好,兩人仍能在一處屋檐下生活。
可是陸安沒有說話。他亦知道溫含卉已經看見了自己最龌龊見不得臺面的心思。
于是溫含卉又循循善誘,“是不是後來找到帕巾,但是忘記告訴我了?”
風呼嘯着把溫含卉精心盤好的發髻吹散的時候,陸安慣例伸手替她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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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陸安的手輕輕壓住她飛散的鬓發,并将它別至耳後的剎那,溫含卉才第一次正視起已經長大的陸安來,原來平日裏,兩人就已經有那麽多不合時宜的動作。他們的身份不是她記憶裏習慣的大人和小孩,早就變成女人和男人。
待到風過去,陸安适才開口,“溫含卉,我也很想說‘是’,很想糊弄過去......”
溫含卉眼前被濕潮浸潤,視線和耳畔都變得模糊起來。
“可是轉念一想,這或許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能夠跟你剖白我愛慕你這件事的機會,我突然就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和你一起把這個謊言圓過去了。有很多個日與夜,我都在想,我把爹娘教會我的禮教丢到哪裏去了?我這麽一個循規蹈矩的呆板書生,到底為什麽會對你産生這麽離經叛道的想法。很漫長的時日裏,我都沒有尋找到我要的那個答案,只能一邊假裝一切如常那樣呆在你身邊,一邊內心陰暗地渴望你不要搭理什麽王虎、清辰、顧逸,你對顧逸笑一下,我整日都讀不進書。我開始嘗試終止這份不合時宜的感情,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我并沒有辦法終止這份感情。”
“溫含卉,我是不求回報的。讓我呆在你身邊好嗎?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找到了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我就會離開你,絕不糾纏。”或許是反複煎熬過,陸安說出這話時,神情不似遠方山巒起伏,口吻輕松得反而像是風平浪靜時的湖面,一絲漣漪都沒有被溫含卉捕捉到,宛如随口一問,便是被拒絕也不甚在意那般。
可是溫含卉卻像是感知到了陸安心中難以纾解的苦痛般,霎那間眼淚就淌了出來。
她擡手按了一下酸澀跳動的胸膛,斬釘截鐵地回斥道,“不可以!你不準喜歡我!”
不遠的老樹上,一只烏鴉察覺到周遭氣氛凝肅,撲騰起翅膀起飛離開。
陸安眼眶一點點變紅,黑漆的明眸慢慢變得黯然失色,原來連單獨的喜歡也不被她允許。靜默片刻後,他維持住了體面,沒有再問,沒有祈求,只是低聲應了句,“好吧,我知道了。”
“對不起......”他為自己不合時宜的喜歡而道歉。
溫含卉眼淚沾濕了面容,她低頭抹了把眼淚,也不知道兩人怎麽會變成這樣,“我寧願今天沒有去貢院接你。”
之後的時間似乎變得很漫長,溫含卉緩緩往家的方向走,陸安擡腳跟在她身旁。
兩人再沒說過話,家外已經是初春,一片生機蓬勃,家裏卻像是處在冰雪覆蓋的寒冬中。
溫含卉沉默地回了寝間躺下,輾轉間,門簾外響起陸安喊她起來用膳的聲音,她沒有理會。
溫含卉整夜無眠,直到翌日清早,像是終于下定決心,她穿系好衣裳,面無表情地從寝間裏出來。
陸安正在炊房裏忙活着煮粥,他看了眼站在炊房外的溫含卉,指指尚未沸騰冒泡的瓦罐爐子,“你再等一會兒,粥還要一會兒才好。”
溫含卉點了點下颌,松開炊房的門簾,坐到中庭的石桌上等陸安。
中庭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這些都是陸安親手置辦的,為的是以後溫含卉可以自己養花做香囊,他說她不是一個會過日子的人,所以栽種在花盆裏的枝節們都是陸安在打點。
一晃眼,這些移栽的枝節都已經冒出鮮嫩的花蕊了。
尋常不覺,原來他們的新家已經如此具有煙火氣。她好想和他一起看這些花蕊慢慢長成,最終綻開的場面啊。
溫含卉鼻尖一酸,低頭偷偷抹掉滲出的眼淚。
再擡眼時,陸安已經端着碗筷過來了。
早膳期間,溫含卉勺着的每一口粥都泛着苦味,吃着吃着,她忍不住掉下眼淚。
陸安放下碗筷,從前襟裏摸出帕巾,遞到她眼皮底下,這回他沒有再拿錯,是一張方方正正的素帕巾。
溫含卉苦笑一下,“你這回倒是沒拿錯了。”
陸安沒說話,靜靜地看着她,“別哭了。這都是我的錯,你又有什麽好難過的?”
溫含卉胸膛起伏一下,用帕巾擦掉眼淚,徐徐開口道,“崽崽啊,你現在還小,你只是因為我救了你,或是因為你和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才會誤把依賴當愛慕的。等你真正見過外面的世界,就不會這麽想了。到時候你就會想,我不過是一個住在京郊、沒什麽錢、脾氣很任性、還喜歡臭美的女人。到那時候,你就不會喜歡我了。”
陸安不這麽認為,“你是覺得我會變心嗎?我不會變心的。不管你會否喜歡我,我都會如愛我的生命一般愛你,而我這條命是你撿回來的,無論你要不要,這條命都已經是你的了。溫含卉,我到死都會繼續愛你。”
溫含卉也很篤定,“不會的,崽崽,世界上沒有那樣的男人。男人都是薄情逐利的,你只是涉世未深,等你真正從學堂裏走出來,走到這個紛擾的人世,你會适應世間的規則的。沒有人是出淤泥而不染的。”
陸安抿唇,垂眸看她,“你這番話是何意?”
石桌下,溫含卉搭在衣擺處的手收緊,薄薄皮肉下的骨節繃起,她說,“你在會試中榜題名,又不欲參加殿試,想必你的官職這幾日就能下來了。有了官職,你拿的俸祿養活自己綽綽有餘,然後你就搬出去住吧,陸安。我們之間,屬實沒有做家人的緣分了。若是你不願意搬走,我搬回胡家村亦可,畢竟這個新家,你打點的多一些......”
陸安下颌繃緊一瞬,“所以你說了這麽多,就是為了趕我走嗎?”
溫含卉鼻尖酸澀,言不由衷極了,“是。”
陸安宛如一尊沒有生機的石樽,在沉默片刻後,他幾乎是啞着聲問道,“我有這麽差勁嗎?就讓你如此避之不及。”
溫含卉一愣,想說沒有,想告訴他他一點都不差勁,是她心目中最美好的人,可正是因為他的美好,她才不願看他圍在她的身旁庸庸碌碌,他本不是池中物,應該到更寬廣的天地中馳騁。
溫含卉張了張嘴,最後抿回雙唇,似是默認了陸安的話,“你什麽時候搬離這裏?還是需要我搬走?”
陸安低頭搓了把臉,“你知道我不可能讓你搬走的。”
陸安起身回寝間時,溫含卉目光忍不住追随他一襲白裳的背影,捂嘴悶聲哭了出來。
他三日後搬離這座宅院。
在離開時,陸安變得像一個提線的皮影人,一切都身不由己。
陸安站在柴扉門外,等了一會兒,溫含卉并沒有來送他。
陸安自嘲一笑,踱步登上了一輛通體檀木的馬車,車轱辘轉動,徹底将他的帶離了這間有溫含卉居住的宅院。
溫含卉躲在寝間裏,低頭縫繡,面色如常,到了午時,她自徑去炊房燒菜,一葷一素,午後給花苗澆了水,傍晚時閑下來就提着木籃子去城裏逛了一圈,給自己挑了一些便宜實惠的小玩意兒。
直到夜幕落下,溫含卉如往常般歇下,心情平靜。
唯獨是半夜口渴醒來,溫含卉提燈去炊房倒茶水時,看見後院月光下有影子晃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崽崽,你怎麽還不睡呀?”
然後,溫含卉意識過來,那只是一棵木棉苗倒影在院牆上的影子。
因為她惋惜留在胡家村的那幾棵木棉樹,所以陸安在新家的後院也特地栽種了木棉苗。
只是栽種木棉苗的少年已經不在這個家裏了。
她把他趕走了。
一股久違的孤獨席卷而來,溫含卉心中巨恸,低低地悲泣,再到後來,她再也無法壓抑,跌坐在土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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