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21

地面上的雪一望無際,?延伸到天邊。

仿佛連成了線。

南絮哭了一陣,風刮在身上,冷的直發抖。

她反而更加堅定了要找到路又青的決心。

被雪覆蓋的道路很不好走,?南絮一路摔了好幾跤,?後背都摔疼了,?手凍的沒了知覺,?傘都要拿不住了。

她走的慢,?一直都在四處張望,?可哪裏都沒有路又青的身影。

兜兜轉轉的。

南絮又走回了巷子。

遠處傳來敲梆子的聲音,淩晨十二點到了。

南絮怎麽樣都找不到路又青,?心裏也開始沒了希望。

她往屋子後頭的廁所走去,?準備先上個廁所再做另外的打算。

她拿着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突然發現不遠處的麥稭垛裏有動靜。這是家裏的麥稭垛,就堆在她房間的後牆處。

南絮眉心一跳,?直覺是路又青,?便低聲喚:“小青,?是你嗎?”

她三步并作兩步跑出去,?手電筒便往那人的身上照,果然是路又青。

他裹着破棉被,?頭發和眉毛上都凍的結了冰,?白花花的。

雪花漫天飛舞,?落得又急又快,?打在人臉上,?眼睛都睜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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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蜷縮成一個圈,是極度沒有安全感的姿勢。

聽到有人喚他,聲音是極其熟悉的。

他長睫掙紮了幾下,?睜開了眼,迷迷糊糊地看到了眼前人好像是南絮。

路又青覺得自己大概是凍昏頭了,南絮這時候大概在睡覺吧,他應該是做夢了。

路又青又閉上了眼。

南絮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把傘扔在一旁,哆嗦着要扶他坐起來。

路又青渾身冰冷的不像話,不是正常人的體溫了。

南絮脫了自己的棉襖,緊緊地裹住路又青,“小青,你先別睡,外邊太冷了。我帶你回屋裏去,屋裏暖和,你睡的也會舒服一些。”

後來的路又青再強大,那也只是後來。

現在的路又青是個沒人要的少年,他堅韌、努力、面對命運從不屈服,好像沒有什麽事情能打垮他一樣。

但日子過得太難了,吃不飽穿不暖,被親人任意的打罵羞辱,然後又被抛棄在風雪交加的冬夜。這次,他好像真的被打垮了。

路又青剛感受到柔和的暖,就被緊緊抱住了。

他能聽出來在耳邊哭泣的人是南絮。

……夢做的也太真實了。

當滾燙的熱淚落在路又青的臉上,火燎一般。

他猛然清醒過來。

這不是夢。

路又青再次睜開眼,看到南絮時,怔了好一會兒,嗓音都啞了:“妮……妮,你來了。”

他從來沒有稱呼過南絮為“妮妮”,太親昵了,他覺得太親近,喚不出口。

但這次他是下意識的,嘴巴快過了腦子。

“對,是我來了。”

杏眼兒一彎,是笑起來的弧度,淚水卻又流了下來。

南絮取下自己的手套給路又青帶上,又伸手去擦他臉上融化的雪水,哽咽着開口:“你堅持一下,別在這裏睡,我帶你回去。屋裏暖和的緊,等你睡上一覺,就什麽都好起來了。”

路又青沒有問,她要帶他回哪裏去。

他對她總有特殊的信任。

她說了要帶他回去,就一定能回去。無論是回去哪裏,只要有她在,就沒有什麽好怕的。

路又青凍的久了,站起來還可以,但走路就有點困難。

南絮便蹲在他面前,要背着他。但路又青是個男孩,男孩的骨骼正常來講都比女孩重,更何況他還高出了南絮許多。南絮背的很艱難,剛走了兩步路,倆人便一起摔在了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

南絮顧不得自己有沒有摔倒,便去看被她甩在一邊的路又青。

“我好好的,沒事。”

路又青的精神好了些,他手裏還拿着手電筒照路,此時也看清了南絮一身的泥濘。

這不可能是摔一次兩次就有的。

藍色褲子上沾滿了泥巴,大紅棉鞋除了泥就是雪,他身上披的棉襖也一樣。看起來狼狽不堪。

這是摔了多少次?

難不成……她去找他了?

他想到她手裏拿的雨傘,手電筒,以及為何會深更半夜出現在他的面前?

“再試一次吧。”

南絮先扶着路又青站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小青,對不起呀,我盡量走穩一些。”

雪地裏太滑了,而且她發現她好像背不動路又青。

不僅她發現了,路又青也發現了,他活動下手腳,搖搖頭:“別背着我了,咱們倆互相攙扶着,一起往前走。”

“行嗎?”

南絮接過他手裏的雨傘,擔憂地打量他。

路又青俊秀的臉蒼白,卻點點頭,“可以。”

“好吧。”南絮轉去路又青的左邊,讓他溜着牆根走,她的小胳膊緊緊地挎住他胳膊,還交待道:“你右手要扶着牆。”

因為有屋檐,牆根那塊雪和泥都很少,路也好走。

路又青在南絮的面前一直很聽話,南絮讓他做什麽怎麽做他都照辦。

倆人彼此合作走了一段路,身體平衡掌握的還行,沒有摔倒。

有雪落在路又青的肩頭。

南絮伸手給拂去了,她自己沒什麽知覺。

路又青黑亮的眸子卻閃了閃,問道:“……你今夜是特地出來找我的?”

南絮看了他一眼,又去注意腳下的路,也沒有隐瞞。

她“嗯”了一聲,說道:“我擔心你嘛,所以趁着大家睡覺的時候偷偷跑出來找你,結果找了好久都找不到,我去過學校,還去過村委會。但凡是我覺得村裏你會去的地方,差不多都找遍了,沒想到還是家門前找到了你。”

她忍不住發感概:“夏元鼎詩人寫的這句詩「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雖然不應景,卻很符合了。”

路又青停下腳步,轉頭去看她,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似乎有東西露出了頭,但卻抓不住。

他有許多的話要說,到了嘴邊卻只有一句:“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你一個女孩子都不許夜裏單獨外出。”停頓了下,又補充:“白天也不行。”

多危險啊。

要是為着他出了意外,他怕是要瘋掉了!

南絮小嘴一嘟,小聲嘟囔:“我知道的。但是在村裏,沒事的。村裏人誰不認識誰呀。”

路又青眉心一跳,薄唇抿着,加重了語氣:“不許!”

南絮:“……”

女孩帶着茫然,仰臉看他,水盈盈的杏眼兒滿是疑惑。

路又青不自覺放緩了語氣:“我不許!”

南絮聽明白了路又青話裏的意思,卻不懂得他為何要生氣。

她想了想,問:“……那你陪着我去,好不好?”

她的話藏半句說半句,路又青竄上來的無名火卻散了個幹幹淨淨。

他別過頭,應“好。”

眼瞧着家裏的門樓近了。

南絮放輕了腳步,也囑咐路又青:“待會兒我會帶着你回我的房間,咱們不開燈,你也不要出聲,一切的事情有我,你不要膽怯。如果中途驚醒了我媽媽或者奶奶,我來應付。”

她明顯是瞞着她家裏人帶他回來的,理智告訴路又青不能這樣跟着她回去,但他一開口還是答應了,“我知道的。”

他活了這麽大,所有的溫暖都來自于她。

他要是連這份溫暖都舍去了,那他還有什麽呢。

就像行走在沙漠之中幹渴至極的人遇到綠洲,這是絕望中的希望,任誰都想要抓牢在手心。

南絮先行把家裏的大門推開一條縫,又等了等,确定沒被發現後,轉身去攙扶路又青。

倆人的動作十分小,幾乎是悄無聲息了。

但人上了年紀,睡覺就很輕,也容易醒。

孫好隐約地聽到門樓裏有人走動的聲音,她揚聲問:“誰在那裏?”

南絮的全部心神都用在了如何安全的帶着路又青穿過院子,回到她的房間去……被孫好這麽一喊,整個人吓得差點蹦起來。

“奶奶,是我。”

南絮做了好幾次深呼吸,努力的平靜下來,給自己找理由:“我晚上吃飯吃的急,肚子有些疼,剛才去了趟廁所。”

孫女的腸胃實在嬌弱的厲害。

孫好便沒有再說別的,只說:“外面冷,趕緊回屋去睡覺。”

南絮“嗯”了一聲,連門栓都顧不得插上,和路又青一起急匆匆地回了她的房間。

房間裏不能開燈,南絮便用手電筒照亮,又關上了門。

她先讓路又青坐在凳子上,倒了碗熱水讓他慢慢喝下。

茶瓶裏的熱水還剩下一半,她有心讓路又青燙燙腳舒服一些,又恐怕熱水不夠,這會兒出去打水的話,動靜就太大了。

南絮想了想,又出門拿了毛巾,用熱水打濕讓路又青擦臉擦手。

她轉身去鋪床。

南絮是最怕冷的,家裏人都知道。

所以,一到冬天,她床上的被子也最多。

鋪一個,蓋兩個。

都是家裏種棉花得的棉花被子。

很暖和。

路又青用熱水擦了擦手和臉,然後又倒了一些在毛巾上趁着擦擦胳膊。

身上有了熱氣,才感覺像是活過來了。

他仔細打量房間。

粉色的牆紙,天藍色繡小草和鮮花的窗簾,小小的書桌上還擺着一張南絮幼時的照片,上面擱了一瓶郁美淨擦臉膏。床單是米黃色帶花邊的,垂下來能蓋住一半的床腿。被子和枕頭還套了罩,是素淨的淺紫色。

……他從未見過別人的房間是什麽樣子,卻進來了南絮的房間。

空氣裏好像還有淺淡的奶香。

這種香味他聞到過,就是南絮用的那瓶郁美淨擦臉膏的香味。

幹淨整潔的房間,大方又生氣勃勃的布置,每一種都彰顯出美好。

是他從未接觸過的美好。

直到許多年後,他擁有了世上最好最昂貴的房子和最精致最得體的房內布置,最想念的還是南絮的這個小房間。

路又青突然生出窘迫。

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被凍裂、紅腫的雙手,想藏到袖子裏,然而袖子又髒又破,短的還不到手腕處,根本藏不住雙手。

他身上的衣服滿是泥濘,腳上穿的是大小不一的靴子。

……

從窘迫裏又生出自暴自棄的自卑。

有那麽一刻,他想直接轉身離去。

恰好南絮在此時鋪好了床,她笑着看向路又青,說道:“小青,你脫下外套好好睡,等明天醒來,太陽就會出來,然後就什麽事情都會變好了。”

路又青抿着薄唇,“我在凳子上坐一夜就行。”

他要睡在了床上,她去哪裏睡?

她那麽嬌氣,凍着了又要生病。

他皮糙肉厚的,也習慣了被凍,就是幹坐一夜也沒事的。再者,她的房間可比柴房和外面無遮攔的風雪之地強多了。門一關上,連絲風都沒有,還是挺暖和的。

“……”

南絮一愣,“你在凳子上坐一夜?”

她連忙搖頭,“不行的,夜裏很冷的。”

南絮推着他往床邊走,說道:“你從現在起,腦子要放空,什麽都不用去想,也不要擔心。我說了一切有我,你就放心地睡。”

路又青還是不肯,執拗極了。

“你怎麽了?”

南絮想了想,問他:“是不是餓了?”

她拉開抽屜,裏面有一包北京方便面,直接拿出來遞給他:“你幹吃吧,先墊一墊。要泡着吃的話太麻煩了,而且還沒有筷子。”

“我不餓。”路又青還是拒絕:“你去睡床上吧。”

時間越來越晚,再等一會兒,天就要亮了。

南絮急了,直接把路又青按坐在床沿上,語氣難得一次的強勢:“你今兒必須聽我的。”

路又青還要站起來。

南絮的小臉一沉,“小青,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做好朋友了?”

她當了一年的小學生,思維也跟着有了變化,覺得這句話就是好朋友之間的最大威脅。

路又青似乎也真的被威脅到了。

他坐在床沿上沒敢動,低着頭,看着有幾分委屈和可憐。

南絮卻笑起來,“和你開玩笑的,不會當真了吧?”

路又青确實是當真了。

所以才覺得害怕。

“好了,趕緊睡吧。”南絮把外面沾了泥巴的棉花襖脫掉放在凳子上,和他說自己的打算:“我待會兒去找奶奶睡覺。你一個人睡,一定要把門從裏面杠上。”

不是她當着路又青的面脫棉花襖,而是在她的眼裏,路又青就只是個被她養活的孩子,而且她脫了一個棉花襖,裏面還套了毛衣,整個人一樣圓滾滾的。

和平時也沒什麽變化。

路又青猛然擡頭:“你要去找孫奶奶?”

他還以為……

“對呀。”南絮說着話就往外走,“你別操心了,好好睡一覺。到了明天,咱們倆一起想辦法,一定能給你找一個好的安身之地。”

她都走到門口了,又退回來,壓低聲音說:“等到了清晨,誰敲門都只當聽不到,更不要開門,除了我。”

路又青看着她,“我知道了。”

“放心,我也會早早地過來找你,會比家裏人起的都要早。”

路又青看着她走出去,起身把門從裏面杠上。

他冷的最厲害的時候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裏三層外三層的,外邊沾了泥和雪水的都脫掉。怕把南絮的床弄髒。

南絮已經在敲孫好的門了,聲音軟軟的撒嬌:“奶奶,我做噩夢了,一個人睡覺有點怕,想要和您一起睡。”

“哎吆,妮妮乖。”

孫好被孫女纏住,想起她時常黏着自己的小模樣,心都要化了。

她立刻拉亮了燈泡,起床去給孫女開門,“好孩子,有奶奶在,不怕啊。”

門一打開,南絮便撲倒了孫好的懷裏。

“這孩子,怎麽出來也不知道披個棉襖?”孫好把孫女拉進屋子,又看到她褲子上的泥,愣住了,“褲子是怎麽回事?摔倒了?”

南絮心虛地點頭,不敢看孫好的臉色,解釋道:“去上廁所時,路太滑,摔倒了兩次。”

一句話半真半假,臉上的忐忑卻是真的。

“下了雪路滑……也不知道小心點。”

孫好倒沒有懷疑,她彎着腰給南絮脫褲子,絮絮叨叨問:“身上摔疼了沒有?”

“沒有。”

外面的風雪還在繼續,屋裏的人卻都安心睡了。

雪下的大,到天亮時便堵住了門坎。

孫好醒來時,是早晨六點整。

她一動,偎着她睡覺的南絮也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就要穿衣服下床。

孫好攔住孫女,“還早着呢,都放假了又不去上學,安心睡。等奶奶做好早飯再來喊你起床。”

“不了。”

南絮揉揉眼睛,“奶奶,老師說要早睡早起,才能身體好。我要聽老師的話,做個好孩子。”

她的房間裏還睡着一個路又青呢,要是因為她起床晚導致露餡就糟糕了。

孫好:“……”

好吧好吧,孫女果然是長大喽,思想都開始成.熟了。

南絮用比孫好還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先一步打開門出去了。

她輕輕地敲了敲自己房間的窗戶,如蚊子嗡嗡般喚人:“小青,小青。”

路又青并沒有聽到她喚他的聲音。

但是聽到了她敲窗戶的聲音。

因為南絮的床頭就在窗戶下面擺放,極輕微的響動就能聽到。

路又青答應一聲,起床穿好衣服,給南絮開門。

南絮進門之後反手就把門關上了,她先找了幹淨的衣服換上,才和路又青說話:“昨晚睡的怎麽樣?冷嗎?”

路又青搖頭:“很暖和。”

這是他睡過最暖和的床了,棉被又松又軟,輕飄飄的像雲朵一樣。而且輕飄飄的雲朵還有太陽的味道。

“那就好。”南絮眉眼彎彎,“你先歇一歇,我趁着媽媽她們還沒有起床,先把洗臉水打過來。”

路又青不能幫忙,只“嗯”了一聲。

他低頭把身上的衣服盡量地穿整潔。

等倆人收拾利落後,任娟夫妻倆也起床準備做早飯了。

南絮拿了把鐵鍬在鏟院子裏的雪,房間的門和窗戶都關上了。

她力氣小,一次只能鏟半鐵鍬的雪。

但是她鏟的很認真,也不氣餒,臉上挂着笑,還和在院子裏洗菜的孫好說話。

南華看的笑起來,大踏步走過來接過女兒手裏的鐵鍬,說道:“你做不了這活,讓爸爸來。”

任娟倒是看了女兒好幾眼,問道:“妮妮今兒怎麽起的這樣早?天冷的很,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南絮用回答孫好的話照舊回答了任娟,臨了還加了句:“我們張老師說了,放寒假在家時,要學的勤快一點,幫助爸爸媽媽減輕負擔。”

張梅老師是說過這話,她意在培養學生要懂得孝順和感恩。

任娟還沒有吭聲,南華卻率先誇獎起南絮:“女娃就是懂事,比男娃強多了。豪豪就不如妮妮,人家妮妮都早早的起來幫忙鏟雪了,他還賴在床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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