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籠包

鍋鏟熟練的翻炒着鐵鍋裏的白菜,火候差不多時淋入香醋,林晚照一手握住鐵鍋鍋柄,一手從碗架上拿個老式舊瓷盤,盛菜入盤。

劉愛國端菜到外間餐廳桌上,林晚照快刀切了一盤松仁小肚,蒸屜上熱着的饅頭揭出來,去了蒸屜,下頭鍋裏煮的是熱騰騰金澄澄滿屋香氣的小米南瓜粥。

飯菜上桌,劉愛國見有葷菜,起身去碗櫃拿了自己打的散裝白酒,問林晚照,“你喝不喝?”

林晚照也愛喝兩口,瞥眼放白酒的白塑料壺,“別喝這個了,明兒我給咱買兩瓶好酒,這酒都是勾兌的,忒次。”

“哪兒次了?多少年都是喝這散酒。”劉愛國便拿了一只酒杯,就着松仁小肚,自斟自飲,樂呵呵的喝了起來。

喝白酒的是個一兩的白瓷小酒盅,劉愛國總能嗫出“滋兒滋兒”的聲音,可見喝的有滋味。

對老頭子來說,能在晚上就着好菜喝兩杯散酒就是好日子了。

以前,林晚照也這樣想。

其實,她現在仍這樣想。

真的是好日子。

她的屋還在,她的院還在,她的地也在,她還不需要手心向上跟人要錢花……重要的是,她還沒有做下散盡家財給孝子賢孫的蠢事——

怎麽不是好日子?

現在,眼下,此時此刻,就是最好的日子!

劉愛國剛斟滿一杯酒,林晚照心境激蕩,急欲尋個發洩途徑,她伸手将酒劫了去,仰頭自己幹了!一股熟悉辛辣熱氣自咽喉直燒肺腑五髒,燒的林晚照神清氣揚,好不痛快!林晚照啪的将酒盅往桌上一撂,大贊一聲,“好酒!”

劉愛國哈哈大笑,“剛還說不喝,我就知道你忍不住。”自己向餐桌下層一摸,又摸出一只小酒盅,夫妻倆邊吃飯邊喝酒,一頓飯下來竟喝去小半斤。

飯後,林晚照收拾碗筷餐桌,劉愛國晃晃塑料壺,惬意的眯了眯眼,“明兒還得再打二斤。”

“別打散酒了,咱明兒去超市買好的。”

“這酒不好你也沒少喝。”劉愛國依舊把酒壺擱舊碗櫃,倒是說,“你要去超市,定幾箱好些酒,孩子們過年走親戚用。”

“這你別管。”

冬日夜長,人老覺少,兩人也沒搓麻将玩兒牌的嗜好,劉愛國洗漱後早早上床,打開電視看新聞。林晚照從浴室拎出大半桶熱水,水微燙,林晚照放在地上,脫了襪子,泡腳。

“怎麽用桶洗腳?”這紅塑料桶平時都是洗衣服晾衣服使。

大半截小腿一起浸在熱水裏,初時有些熱燙,但很快熱水從毛孔熨透肌膚,渾身的乏意都被這暖熱逼了出來。林晚照閉着眼睛,“泡腳還是這桶好,深,泡的舒服。”

劉愛國“啧”一聲,瞥兩眼繼續看電視,嘲笑一句,“可真會享受。”

“這算什麽享受,現有專用的泡腳盆,還帶按摩的。”

“別成天看那些電視購物,都騙人的。”

泡過腳,林晚照把尼龍襪子直接扔垃圾桶。

盯着垃圾桶裏半舊離退休還遠的尼龍襪,林晚照惡狠狠的想:老娘有的是錢,以後穿棉線的!

泡了腳,似乎睡眠都格外舒适。

只是,上年紀後,再怎麽好的睡眠也無法跟年輕時比的。

早晨六點,不必鬧鐘,夫妻二人就都準時醒了。

起床洗漱,又是新的一天。

林晚照先倒了兩杯溫水,北方氣侯幹燥,睡一晚,早上總是口幹的厲害。家裏有一把舊暖壺,用的年頭太久,保溫效果差,晚上睡前灌滿的開水,第二天早上就成溫的了,特适合立刻入口,都不用等晾涼。冬天用甭提多合适。

喝過水潤喉,林晚照把淘洗好的小米擱電飯鍋煮粥,然後,從碗櫥拿出個土黃色兒帶蓋子的的老式搪瓷飯盆,再拿個小淺子,淺子裏鋪塊籠屜蒸布,放包子不沾連。林晚照裹件舊棉衣,戴好帽子圍巾,帶着家夥什出門。

天色始亮,院裏一片靜寂,只有早起的零星鳥雀在薄霧的枝頭叽喳,吵醒淺眠的人們。

出門往東走十米的拐角處,就是早點鋪。

包子油條豆腐腦,熱騰騰的香氣撲鼻而來。林晚照享受的呼吸着早點的香氣,心情分外舒暢。這會兒時間早,出來吃早點的除了趕時間上班上學的,就是他們這些上年紀的。

林晚照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幣遞給攤主,伸出兩根手指,“兩碗豆腐腦,一屜豬肉大蔥的小籠包,兩根油條。”

“好咧。房東,您先屋裏坐坐,外頭冷,包子還得等會兒才好,我裝好給你端進去。”攤主接過林晚照的搪瓷盆小淺子,笑着請她店裏坐。

是的,這處店面也是林晚照的房子。

林晚照掀開厚氈簾往屋裏去,她尋思着這幾樣都是現成的,等也不會太久,就想坐個靠門口的位置。

忽然聽到一個尖銳笑聲,“哎喲喂,今兒個太陽得打西邊兒出來!瞧瞧我這是見着誰了,我的妹妹,你這是怎麽了,竟舍得出來買早點!這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兒!妹子過來這邊兒坐,一會兒那彩票店開門我得去買張彩去!這可比中五百萬還稀罕!”

林晚照定睛一看,是個頭發漆黑油亮,身穿一件駝色羊絨大衣,脖子上挂一串雪白珍珠項鏈,時髦洋氣的跟這簡陋的早點鋪格格不入的女人。

突然間回魂六十歲,擱旁人林晚照不一定記得,這人就是化成灰林晚照也忘不了。正是林晚照平生最大死對頭,栗子溝村兒有名的花俏人——趙嫂子。

擱往日,林晚照對趙嫂子是極為看不上眼的。

無他,倆人的生活态度天差地別。

林晚照是最後一塊骨頭都要榨了油上趕着貼補子孫的人,趙嫂子不一樣,打年輕時就愛俏,描眉畫眼,有一花二,沒錢就舉債過日子。年輕時借過林晚照的錢,林晚照每天肉都舍不得吃的人,趙嫂子借了錢,轉頭就去縣城飯店吃大餐。

把林晚照郁悶的不輕,盡管後來趙嫂子把借的錢都還了,但林晚照從此認定自己跟趙嫂子不是一路人。

像林晚照以往都是兒孫過來,她才會出來買早點。趙嫂子則是打十年前村裏有了早點鋪,就天天出來吃早點的人。

但林晚照也由衷羨慕趙嫂子,她晚景凄涼,趙嫂子卻是手握拆遷房款,晚年過的有聲有色,聽說還常到國外旅游,潇灑的不得了。

哎,這好人怎麽沒好報呢。

倒是趙嫂子這樣的自私人,過的這樣滋潤。

即便重活一回,林晚照也想不通這個理。

算了,她也不用想通,反正她就記着,這輩子拆遷,她一個大子兒都不給旁人!

“妹妹,你家哪個孩子回來了?”趙嫂子問。

“什麽回來?”

“那你怎麽舍得花錢吃早點?”

“我還不能花錢吃頓早點了!我家三套院兒,幾十間出租屋,有的是錢,不花幹嘛!留着下小的!”

林晚照氣焰之嚣張,頂的趙嫂子一愣,趙嫂子撫一撫早晨打理整整齊齊的齊耳短發,順帶摸了摸耳朵上的珍珠耳墜,彎着眼睛笑起來,“看來我是得去買張彩票了。”

攤主媳婦把林晚照要的早點送上來,還有趙嫂子的一份,兩人端着早點回家。兩家是鄰居,住的也近。

這才多一會兒,青色薄霧似被天神随手抹去,露出透亮天光。雖則還沒出太陽,也看得出必是好天氣無疑。

時光就是這樣快。林晚照想。

回家時,劉愛國正裹着棉襖蹲院兒裏臺子上抽旱煙,見到林晚照才撩眼皮站起來,跺跺有些發麻的腳,“我說哪兒去了,洗完臉就找不見人了,還以為丢了呢。”

“你不愛吃小籠包麽,還有油條豆腐腦。”

“我看屋裏煮了小米粥。”

“唉喲,忘了!沒事,小米粥中午喝也一樣。”

林晚照兩只手都占着,劉愛國給她掀起棉門簾,倆人在客廳餐桌吃飯。包子油條的淺子擱桌上,豆腐腦盛出來,一人一碗。

攤主給房東的實惠,兩碗都不止,足有三碗的量了。

劉愛國把筷子遞給林晚照,“今兒這是過節呢。”

“管它節不節,也沒幾塊錢。咱們都上年紀了,想開些吧。趙嫂子十年前就天天買早點吃。”

“你專跟她學。”

“不是跟她學,是心疼老頭子,行不行?”

劉愛國咕哝,“不正經。”嘴角翹起來,遞給林晚照油條,“趁熱吃,別涼了。”

林晚照笑着接過。

她是真的心疼老頭子,結婚那會兒都是農村人,沒旁的本事,夫妻倆就是靠種地賣力氣養家糊口,幾個孩子能供計的都供計出去。日子是真苦。哪裏有菜,平常除了饅頭大餅,就是一把大蔥一碗黑醬。大蔥是自家田裏種的,黑醬是自家田裏黃豆做的。

待孩子們都長大了,最小的老三都成家立業。

趕上好時代,随着經濟發展,周邊工廠慢慢多起來,他們做農民的也跟着受益,家家開始蓋房,除了自家住的,剩下的出租,開始租金便宜,每間屋五十塊一個月,慢慢漲到一百塊,一百五。

老夫妻倆勒緊褲帶把房子翻蓋了,日子終于好了,還是舍不得吃舍不得喝。

孩子們回家說起在城市生活的不易,什麽都要花錢,孫子上學、兒子買車、閨女買房,給這個貼就不能不給那個貼。

能幫着孩子,咱願意貼,高興還來不及!

可哪兒來的錢,無非就是院裏租金。

錢貼給孩子,吃喝就得省着。

老頭子最後那一年,不愛吃別的,就愛吃個小籠包。吃小籠包時絮絮的跟她說起年輕時到A市幹活,工頭請他們吃小籠包,一咬一嘴油,香!真香!豬肉大蔥餡的!

林晚照就每天買來給老頭子吃,有一回重孫子過來,趕上了就要吃,林晚照說了句,“那是給你老爺爺的。”

就這一句話,孫媳婦當時臉色就不大好,後來直到老頭子閉眼,也沒見着重孫子的面兒。

她那話,沒別的意思。她不是舍不得給重孫吃,小籠包也不是什麽金貴吃食,平時就是給重孫吃,估計孫媳婦都得嫌不衛生。是老頭子那會兒神智已經不大清楚,一把年紀下不了床,她那就是說老頭子都這樣了,有東西是先僅着老頭子。

不知是不是她思想老派,她記得小時候,家裏有什麽吃食,也是要先給老人吃的。

時代不一樣了吧。

即便如今,睜開眼睛重活一回,想到這件事,林晚照都覺心裏發酸。

咱如今有錢,幹嘛要省,幹嘛不吃!

咱非但愛吃就吃,愛買就買,咱還愛吃什麽吃什麽,愛買什麽買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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