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

我這輩子心跳頻率最快的時刻,幾乎都與謝冬榮有關。

第一次隔着營養罐的玻璃凝視謝冬榮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右胸處被塞了一個小馬達,咚咚咚的聲音,幾乎要把我的胸口擊穿。

此時此刻,我竟再次有了那樣的感覺。

我站在老媽身後,第一次覺得她按門鈴的速度是那樣地緩慢,就連 “咔嚓” 開門的聲音,都幾乎讓我驚得打了個小顫。

公主還是一如既往的典雅,她梳着慣常的發型,說着一如既往的話,一切都是那麽地熟悉,就好像我和我母親從未有搬出去過一樣。

我走進熟悉的廳室,內裏,複古的壁爐正燒着旺盛的爐火。

謝冬榮就坐在爐火旁,腿上披着厚重的毛毯,暖色的火光為他身軀的輪廓鑲上了一層橘黃的光,長發垂在他臉頰兩側,顯得略有幾分妩媚,火爐的溫度為他長期觸碰不到太陽的皮膚增添了幾分血色,他藍綠色的眸子正平靜地轉過來,近乎冷漠地望着我與老媽所在的方向。

我呼吸都輕了,毫不誇張地說,那一刻,我耳中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看不見其他任何東西,謝冬榮,我的世界只有他。

“啪嗒” 一聲脆響,在公主家向來謹小慎微的我碰碎了一個古董花盆。

“阿樹!” 母親眼睛都紅了,想必她知道這個花盆的價格是如今我們二人将近十年的勞動力。

“對不起公主……” 我連忙俯身将碎片一塊塊撿起,耳邊是公主與我母親的勸慰與懊惱,公主一定不會讓我們賠的,我知道,但是母親一定會将這當做一筆欠賬,我也知道。

我們就像是在上演鬧劇一般,而那邊冷冷瞥過來的謝冬榮就是一位冷漠的觀衆,我知道,在他心目中的第一幕,我演砸了。

·

“冬榮,之前跟你說過的,這個是陶樹,你的樹哥哥,還有我們的沈管家,當然了,我希望你能叫她沈媽媽。” 與謝冬榮本人表情及其不相符地,公主和顏悅色地笑着,向他介紹着我們母子二人。

謝冬榮半天不說話,考慮到他剛醒沒多久,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尚還不完全,我以為他不會說話。

“沈阿姨。” 最終,他出聲了,他平淡地瞥了我母親一眼,如是說道,他聲音較沉,帶着一絲沙啞,有一種說不出的性感,我期待着,我以為他會用這聲音叫我一聲 “樹哥哥”,但是他沒有,他的目光只是很快地掃過我,好像只停留了 0.1 秒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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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他剛醒,就這樣……” 公主抿了抿嘴,她不是那種會打罵孩子的類型,看她的表情,大概之前就受過謝冬榮的苦了。

“我怎麽樣?” 謝冬榮忽然出聲了,語氣中帶着不容置喙的意味,他的目光再次掃過我和我媽,“這是之前我寄居的人,這是他老媽,然後呢?你叫他們來幹什麽?”

公主微微蹙眉,顯然,她受不了謝冬榮無禮的态度,相信恐怕這輩子她都沒被人這樣對待過:“大家都很期待你醒過來,特別是樹樹,以前天天都去你房間看你……”

“哦,” 謝冬榮笑了,他的手指抓住毛毯,指尖泛白,“來看我,來看我這個殘廢,來看我好讓他們多撈點好處?” 下一刻,他将毛毯掀了下來,這時我才發現,他坐在一輛輪椅上。

“冬榮!” 公主倏地站起身,她走到謝冬榮身邊,撫住他的肩膀,半蹲着,凝視謝冬榮的眼睛,“醫生說了,你現在這樣只是暫時的,不要這個樣子,只要有樹樹的幫助,你就會好的。”

聞言,謝冬榮才正式斜過眼睛瞥了我一眼,他凝視着我,好像我是闖入他地盤的野狗。

将他之前一切無禮言論都當做自暴自棄的氣話,我站起身,保持着微笑,朝謝冬榮走去,“是的,只要你需要,我肯定會幫你的。” 說着,我向他伸出手表示友好。

他的目光微微向下,顯然,他看見了我伸出去那只手,但是下一刻,他卻将它無視了個徹底,他擡眸,用他那碧藍色的眸子瞅着我,“我不需要。” 他說。

“這不是你說了算。” 公主極其隐忍地說出這句話,站起身,輕輕回握了我僵在原地、略有幾分尴尬的手,“樹樹,以後麻煩你了。”

謝冬榮嗤笑一聲,後極其撚熟地操控着輪椅,在上二樓的樓梯處按下了某個按鈕,輪椅啓動上樓梯模式,将他極為平穩地送上二樓。

“他醒了多久了。” 凝視着他的背影,我忍不住問公主道。

“昨晚上剛醒。” 公主微微閉眼,此時我才注意到她眼下的微青,顯然,昨晚上所發生的一切讓她不堪回首。

“樹樹,去二樓看看吧,柯醫生來了,他需要給你們兩個做一些檢查,另外還有話要囑咐你。” 她扭過頭,對我報以歉意的笑容。

我自是二話不說,追着謝冬榮的輪椅就走了上去。

公主此時緩緩走向我那在一旁被冷落了許久的母親,顯然,分別半個月的友人肯定有許多話要對彼此講。

論上樓梯,謝冬榮機械輪椅的速度自然還是沒有我靈便的腿腳快,快到二樓的時候,我抵達到他的身旁,看他略微有些不适的模樣,忍不住問:“需要我幫忙嗎?”

顯然,謝冬榮懶得理我,成功抵達二樓後,他甚至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試圖拐彎,略過我,徑直行到自己的某個房間去。

在我一腳攔住他的時候,才終于收獲到了這家夥一個惱怒的眼神,“滾開。”

“我不喜歡被別人無視的感覺,謝冬榮,相信你也是,” 我說,“還有,你不該說髒話,更不該在你母親面前說。”

不得不承認,即使是冷笑,在謝冬榮臉上,也是極美的,根本讓人無法生氣,又或者說,只會讓人更為想要靠近而已。

“你是我的容器,我的常識談吐和某些條件反射,自然也都來自于你,” 他凝視着我,微微眯起眼,“我也很想去掉某些我自己都瞧不上的部分,但是沒辦法,因為這都是你教我的。”

“還有,” 他修長的手指逐漸合攏,常年缺乏鍛煉的軀體富有骨骼感,“你不會真的以為你是我哥哥吧?” 他扯開一邊的嘴角,歪着腦袋,近乎惡劣地欣賞着我此刻的表情,“不要跟着我。” 他操控着輪椅,再次略過我,這次,我沒有攔。

不過,他錯了。

其實從小到大,我從沒有把他當成所謂的 “弟弟”……

·

謝冬榮先一步抵達了那個房間,以往我将它認定為謝冬榮的 “卧室”,因為裝着他身體的他的營養罐常年被放置在這裏。

但此刻,這地方顯然只能說是專門為他 “治病” 的場所,柯醫生顯然已經等候多時了。

我對柯醫生并不陌生,因為以往任何需要在我身上動刀的,名為 “謝冬榮” 的手術,都是由他親自操刀的。

以及謝冬榮住在我身體裏的這些年,許許多多的檢查以及護理,也都是由他囑咐并且實施的。

他是個和善而又有幾分古怪的老先生,并且我知道,其實 “醫生” 這個詞用在他身上并不合适,因為他在科技方面的成就更為突出一些,所以在心中,我更願意叫他“博士”。

“意識移植”就是他研發出來的項目,而當年剛生下來就得 “重病” 的謝冬榮,迫于無奈成為了他首次投入使用的小白鼠。

“阿樹,把他抱到床上。” 博士吩咐我。

“不需要。” 還沒等我走到他身邊去,謝冬榮便冷冰冰地抛出這句話,他将輪椅游走到床邊,我很快意識到這對他來說可能有些太高了,便連忙迎上去,抱住了試圖用手臂發力将自己送上去的他。

“現在過度使用手臂,過段時間會導致持續乏力。” 博士蹙起眉頭,顯然對謝冬榮方才的行為極其不滿。

然而謝冬榮就像是壓根沒聽到似地,只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像是在細細思考着什麽。

我知道,謝冬榮的軀體跟平常人不太一樣,需要特別的養護,這一點在他醒來之前我就刻意了解過了,所以還是聽博士的話為好,我暗暗瞥了謝冬榮一眼,代替他将博士的話記了下來。

博士顯然看出我與謝冬榮關系不好,他只勾起唇角一笑:“勸你們還是好好相處吧,相信你們自己也有所感受,你們兩個的聯系,會伴随着你們一生。”

感受?什麽樣的感受?我忍不住側過頭盯了謝冬榮一眼,卻發現謝冬榮也正斜過眼睛來死死盯住我,無疑,那并不是什麽友善的目光。

博士将目光轉向謝冬榮,“你軀體無力,一方面是因為你的身體本身長期沒有得到鍛煉,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你的意識還沒有回想起走路的感覺,謝冬榮,多跟陶樹相處,你會漸漸回想起在他身體裏時的感覺,不要排斥對他的依賴,那對你有好處。”

依賴?我琢磨着這個詞,細細回想,卻并沒有在謝冬榮身上找到一絲一毫 “依賴” 我的感覺。

“陶樹。” 博士忽然叫到了我的名字,“他剛從你的身體裏剝離,正處于極度需要‘獨立個體認同感’的時候,他內心對你産生排斥,屬于正常現象,希望你能盡量溫柔地教導他。”

這時,我身旁的謝冬榮忽然嗤笑了一聲,十分直接地,他問博士:“博士,我需要一個幫助我離開他的療程。”

暗暗攥緊床單,在心中反複提醒自己他這是病,沒必要計較,但是臉上幾乎還是維持不了輕松的表情。

博士沉默了一會兒,後對謝冬榮說:“需要經過這幾個過程——”

剝離,從我體內将他剝離。

回憶,回憶起在我的身體裏,他的所有。

分別,分辨出我與他的意識,并将這兩者區別開來。

糅合,将我們二人的經歷融會貫通,并汲取所有知識。

離別,我們二人分別,過好各自的生活。

·

離開那個房間時,博士拍了拍我的肩,我以為他有話要對我說,可最終他卻只留給我一句:“關于你與他的任何事情,你都可以來找我。”

而顯然,這頭的謝冬榮,已經雄心壯志地在盤算着如何度過博士所述的五個時期,想要迫不及待地把我甩開了。

但其實我早就看清了,我不過就是個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即将被用完就扔的一次性包裝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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