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番外·後來(三)
“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六點半集體在餐廳裏用飯,今天晚上,誰都不許出去。”
站在大巴車的前面,楊鴿面無表情的宣布着,雖然早知道會是這樣,但底下一片哀嚎,當下就有隊員開口:“教練,我們難得來一次霧都啊,都說霧都的妹子是最美的,你不能不讓我們看看呀。”
“是啊是啊,明天還是早上的飛機,今天晚上要是出不去就什麽都完了。”
“我們保證不喝酒!”
“保證不鬧事!”
“保證只看不摸!”
……
下面的隊員一個個保證着,輪到最後一個球員,他左右看了看,只有喊:“保證不随地大小便!”
一片哄笑,但楊鴿只扯了下嘴皮,然後就面無表情的道:“可以喝酒,可以鬧事,可以随便摸,可以随地大小便,但是,都給我在酒店裏,在你們的房間裏!”
這話一出,氣氛頓時一僵,楊鴿卻不再答話,讓司機把車門打開,率先走了下去。他出去後,一車的人面面相觑,過了片刻才有人道:“喂,肖總,你知道教練今天是怎麽回事嗎,怎麽這麽古怪,我們明明贏了啊。”
肖進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是他要維護楊鴿的權威,只有道:“應該是不滿你們哪些細節沒處理好吧。”
“不是吧,這麽一場球踢下來,哪有面面俱到的?教練要為這個生氣,這也……”一行人想不出原因,只有提着自己的包,悶着頭往車下走,離開肖進後,議論也就漸漸多了,“真是的,每次到外面踢,都不讓出來,管的和監獄似的,都不想在這裏踢了。”
“可不是,哪個隊和咱們似的,我都覺得自己快成勞改犯了。”
“喂,有別的球隊找你接觸嗎?”
“你呢?”
“我又不是絕對主力,怎麽會有球隊找我?”
“我也不是什麽名腳,當然也一樣了。”
兩人哈哈的笑着,然後很有默契的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楊鴿是管的嚴厲,綠建給的酬勞也不能說是最高的,但對于他們來說,已經是相當好的結果了。
“我知道有很多人不服我,我也知道有很多人想把這裏當個跳板。我不管你們是怎麽想的,我對你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聽話。”這是楊鴿上任第一天對他們說的,當時他們都不服,隊裏的幾個大拿還憋着勁兒的要給楊鴿找麻煩,憑什麽啊,過去就是個助理,現在不過是臨時代替一下,就真把自己當人物了?他們一個個才是綠建的功臣好不好!
不過沒輪到他們發難,楊鴿就先動手了。球員想給教練找麻煩不難,教練想找球員的事更容易,特別是他們這樣的,剛剛升上中超,在一線隊裏根本沒有什麽根基,就算想甩手大喊一聲老子不幹了,也沒幾個球隊想接手——就算有,給的條件也不是太好。當然,他們也有告到俱樂部的,但楊鴿是劉福欽點的,靠山那是硬硬的,就算裏面有傾軋,劉福也是先挺了楊鴿再說。幾個回合下來,那些刺頭被打壓的打壓,被發賣的發賣,他們也都明白了,這個新教練,別看年齡小長的嫩,手段卻是狠的,而且敢幹敢沖,竟是不留情面的,要知道做他們這行,風水不定怎麽轉的,很多教練在下手的時候都會留個餘地,而這楊鴿卻是不管不顧,竟像是四號不擔心自己的将來似的。
他擺足了這樣的姿态,他們一時也不敢和他硬抗,而再之後就是綠建的成績,說不上多好,卻也不差,賽程進行到一半,他們的成績竟然也能排到中游,這在升班馬裏已經很難得了。
要手段有手段,要成績有成績,所以雖然楊鴿管得嚴,下面有議論,但也鬧不出什麽大的風波,但今天的确有些太硬了,所以回到房間後,肖進就道:“你啊,也別對他們要求太嚴了。”
“難道還真讓他們出去喝花酒?”楊鴿一邊脫衣服一邊說,之後随手拿起早準備好的睡衣,就進了浴室,“對了,我剛才叫了房間服務,你一會兒幫我把這身衣服送出去吧。”
“你啊!”雖然已經習慣,肖進這時候還是有點黑線,過了片刻就有服務人員過來,肖進打開門讓人家把楊鴿剛脫下來衣服拿走。
“就這些嗎,先生?”
“就這些了。”服務員的态度很好,肖進卻覺得臉上有些發燒,心裏不由得再次腹诽,有必要嗎?有必要嗎?有必要嗎?每次洗澡都換衣服這沒什麽,但真有必要每次都讓人家裏裏外外都洗一遍嗎?就不能拿回去洗?就不能找自己的老媽洗?就不能找個女朋友洗?好吧,就算是真的要在外面叫飯店服務,也不要每次都讓他這另外一個男人來處理這種事好不好!
他會很有壓力滴!
帶着郁悶的心情,肖進打開了電視,不一會兒楊鴿從裏面出來了,他擦的很幹淨,頭發都幾乎不滴水,不過一張小臉也被弄的白裏透紅,陪着水汪汪的大眼,肖進看了更郁悶了——怎麽看都不像是主教練,比年齡比資歷他都要比楊鴿大,比楊鴿長久,怎麽兩人相處下來,弄的他快像打雜的了?
“調到體育頻道。”楊鴿道。
“有什麽好看的?”話雖然這麽說着,他還是按着遙控器找臺。
“晚上有曼聯的比賽,應該會說到李紀良。”楊鴿慢慢的開口,态度一片平和,肖進一愣,不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小心翼翼的,帶了點八卦心态的道,“那個,你和良子……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他話音剛落,楊鴿就看了過來,本來還帶着水汽的眼睛,如同兩道利劍,肖進不由得一怔,正想說點什麽,楊鴿已經轉回了頭,抿着嘴,沒有出聲。肖進不免有些讪讪的,他張開嘴想說什麽,一時又開不了口,只覺得穿着紅地描金絲綢長袍睡衣的楊鴿,坐在白色的床鋪上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他那睡衣紅的鮮豔,撲面而來的就有一股張力,金線描的大朵的牡丹。楊鴿不低,但瘦,或者說是屬于那種精壯的,皮膚白皙,這麽一件衣服穿在他身上卻有一種怪異的契合,特別是在這種情況下。
“去,我這是在想什麽?”肖進往自己的腦袋上敲了一下,“管他穿什麽衣服呢!”
楊鴿不知道肖進在想什麽,他也不在意,他看着對面的屏幕,神魂卻早已飄到了別的地方。
他和李紀良怎麽了?
很多人都覺得他和李紀良是好朋友,他們怎麽不是好朋友呢?一起上的高中,一起參加的省賽,然後幾乎是一起來了綠建,然後李紀良出國,不到兩年,又幫助他走了出去,那時候,他們被叫做“兩個組合”,被看做是中國足球複興的希望,然後呢,然後就是他受傷了,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因為傷病退役的,但其實不是,他早就不想踢了,只是一直缺乏一個合适的理由,而那一次的住院,終于給了他這個理由。
“我不想再踢了。”那是在醫院裏,李紀良害怕他傷心,安慰他好好休養的時候,他突然冒出來的。
“不想踢了?為什麽?”李紀良一愣,随即道,“你不要多想,你這次受的傷雖然嚴重點,但并不是不可逆的,好好休養一段時間就能恢複了。”
“好不好我都不想踢了。不好我自然不會再踢,好了,我也不想再踢了。”
“為什麽?”
“沒意思。”
“什麽?”
在他說出那一句的時候李紀良很吃驚,他知道在他這麽說的時候李紀良是一定會吃驚的,但他還是肯定的又說了一遍。李紀良愣了一會兒,然後才慢慢的問:“你不喜歡足球了?”
那個表情小心翼翼的,仿佛很害怕他給出肯定的答案,不,不是仿佛,良子是真的害怕。
早先,他是崇拜李紀良的,覺得他的一切都是好的,都是光輝的,他就仿佛一個會閃光的大金人,耀的他幾乎睜不開眼,無敵的仿佛能打敗全世界。所以他崇拜他,他跟随他,幾乎就像信徒。再之後他就知道,其實不是,李紀良也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他一樣有弱點,一樣有不足,一樣有脆弱,但這并不能影響他對李紀良的感情,或者正确的說,這種感情更深了。
也不知是從什麽時候,他看這個人的眼光變了,他不再是想着只要他好,就什麽都好了,不再想着要為他奉獻一切,他開始有貪念有欲望,他開始想要的更多。而李紀良呢,卻和過去一樣。
他們的感情很好,李紀良也很需要他,但這種需要,更是一種在異國他鄉需要同類的需要。如果不是他,換成任何一個張鴿李鴿王鴿,只要像他一樣對待李紀良,李紀良也是一樣的,他楊鴿,并不是特殊的。
知道這一點他并沒有太多的難過,也許潛意識裏早就知道了這一點,但是看着慕尼黑湛藍的天空,他不由得有一種茫然和無力,他不知道要怎麽辦。放棄嗎?不甘心,也不願意。争取嗎?也不知道要怎麽下手。而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和李紀良的距離也越來越遠。
有一種人天生就是為某種東西而生的,比如李白于詩,李清照于詞,愛因斯坦于科學,科比于籃球,他們在這上面的靈性是其他人付出再多努力也很難追的上的。
李紀良,就是為足球而生的。
也許他的靈性不是特別的充足,但他就能千百次的重複各種枯燥的練習,就能挺得住各種寂寞,就能把所有的私人空間都擠壓掉,這些努力他不是做不到,但和李紀良不一樣,李紀良那是發自內心的熱愛,每一次的練習他都不會敷衍,這樣的态度,做什麽都能有一定成就吧,何況他還不是沒有靈性。
在李紀良已經成為球隊的主力的時候,他還沒能進入大名單,他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了,可依然是不行。
“良子,你想過以後做什麽嗎?”
“以後?”
“是啊,我們總不能踢一輩子球吧。最多三十六七歲,我們就要退役。老話說三十四十正當年,那時候我們不能踢球了,但還不能什麽都不做吧。”他還記得當時的他,帶着一種怎樣的心情。他想着,在足球上他追不上李紀良了,但在其他方面他應該可以吧,從現在就開始經營、努力,再過個十來年,也會有一定成績吧。
“是不能再踢了。”
“那你想過要做什麽嗎?”
“沒有意外的話,還是足球吧。”
“你要當教練嗎?”
“也許是,也許不是。”
李紀良笑的有些高深莫測,他有些急了:“你這是什麽話啊。”
“因為未來不能确定啊,你呢?你有想過要做什麽嗎?”
“我……嗯,還沒有想太多,這不是想先問問你嗎?”
“怎麽,我做什麽你就要做什麽嗎?”
他當時的臉一定很紅,因為他非常清楚的感覺到連耳朵都有些發燒了,他張着嘴,不知要怎麽才能找到一個合适的理由,而李紀良已經又先開口了:“我記得你父親是做生意的?”
“銷售,他是做銷售的。”
“唔,我做了點生意,以後你要是想做這個的話就來幫我吧。”
他擡起頭,有些怔然的看着李紀良,這話的意思,是說準備做生意嗎?但聽起來完全不是啊。在以後,通過他一點點的打聽,也就慢慢的知道了,早在綠建的時候李紀良就和別人合夥了。早先,他沒有太放在心上,以為那就是一個小生意,知道那一次他和李紀良一起回過,那個合夥人開了輛凱迪拉克來接他們,他才覺得自己自己想錯了。
“還是買了這個?”
當他們坐到車上後,李紀良第一句就是這個,他那個叫王浩然的合夥人笑嘻嘻的道:“我知道良子你的意思,但你也別太老觀念了,別說省城了,就咱們那小城市現在也是豪車不斷,我這輛,已經夠低調的了,更何況咱們做生意,有時候是要展現一下實力的。”
“我是怕你給自己惹麻煩。”
“明白明白,放心吧,我後面就放着棒球棍,想當年,我也是打遍學校無敵手的。”那人曲展了一下手臂,隔着西裝就能看到鼓鼓的肌肉,雖然笑嘻嘻的說着話,但就是給人一種談笑風雲的感覺。
那是李紀良的初中同學,那是他的合夥人。
然後他知道了那不是一個小生意,那是個大生意,李紀良,早就可以不依靠踢球來養活自己了。
為什麽做生意?
“我想試試,我想打造一個足球王國,我想試着由下而上的挑戰一下,我知道,百分之八十,不,九十,我會失敗,但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想試試!”在說這的時候,李紀良喝了一點啤酒,眼睛從未有過的發亮,亮的他覺得他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在看什麽未來。
于是他知道,李紀良是真的為足球而生的,他這一生都不會再離開足球。在他能踢球的時候他會是球員,而當他不得不退役的時候,他也許是教練,也許是老板。
而他呢?在他能踢球的時候他已經追不上他了,而當他不能踢的時候,只會越行越遠吧。在那個時候他就知道,他離不開李紀良,他已經習慣了跟随這個人,他已經習慣了關注他、照顧他,他已經習慣了為他操心為他着想。但這樣下去,就算他再不願意,也只能離開。
那個時候他就知道不能這樣下去了,他開始思考。他想過要做助理做經紀人,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因為這些都是暫時的,當李紀良不踢球的時候,他就不再需要什麽助理、經紀人了。
他需要什麽?
教練!
只有這個職業能保證他長久的呆在球場上,只有這個職業是能一直和他有交集的。他是能夠等到退役再當教練,可那個時候,就太晚了吧。但現在就離開?他又有些舍不得,現在他和李紀良還在一個球隊,他們還住在一起,他們還能一起訓練一起吃飯。
猶豫、徘徊,終于,他那一次受傷了,好了,一切都有了定論,是他該離開的時候了。
如果他就那麽樣的退役就好了,但是當看到李紀良帶着焦急的神情為他奔波的時候,當看到李紀良有些愁苦的向他發問的時候,當看到李紀良那帶着點迷惘神情的時候,明明知道不應該,他的心思還是活泛了起來。
“良子,你希望我留下來嗎?”一直到現在,當時的那些場景還非常清楚,他還記得自己當時舔了下唇,兩手握的緊緊的,手心裏滿是汗。
“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他突然說不下去了,一把抱住李紀良就吻了起來,他當時一定是瘋了,他怎麽那麽大的膽子?就算有膽子他也不應該那麽沖動啊!可他真的就那麽做了,他還記得自己兩手緊緊的抱着李紀良的背,兩片嘴唇不斷的在他唇上索取。甜蜜嗎?急迫嗎?也許都有,但更多的還是緊張和無措。
是的,就算在那種情況下,他也是害怕的,擔心的,但他還是親了上去,帶着一種絕望的心情。他事後無數次的分析自己當時的心理,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不安引起過激行為,這個結論有點黑色幽默,但卻是真的。
他知道要怎麽做,可還是害怕,這條路上有太多的意外太多的不确定,就算他再努力,很可能也無法達到目的,也許他當不成教練,也許他當教練不夠成功,也許他成功了也不被李紀良聘用。也許太知道希望渺茫,所以,想給自己一點回憶吧。
“你覺得李文清怎麽樣?”
他突然開口,肖進一愣:“咦?”
“我想讓他試試中場。”
肖進想了想,道:“他的速度和技術都不錯,但耐力有點欠缺,中場……他跑的下來嗎?”
“可以讓他加大訓練,我一會兒找他談談話。”
……肖進覺得那個李文清絕對很不高興聽到這麽一句:“不等回去再說?”
“先讓他有個思想準備。”楊鴿說着已經起來換衣服了,一樣的黑色襯衣白色褲子,戴上表,穿上鞋,拉開門就向外走。
“喂,你不是看關于李紀良的新聞嗎?這不馬上就要播了。”
楊鴿的身體一頓,沒有回頭:“看不看都一樣。”
他說着擺了擺手已經走了出去,只留下肖進在那裏發愣。的确,現在的李紀良已經和他們沒關系了,人家打的是英超,綠建也不可能把他招回來,可是剛才不是他說要看的嗎?這找人談話也不急在這一時啊。難道說他是一點也不想耽擱?
“雖然性格有點古怪,但他,還真是一個不錯的教練啊。”肖進這麽想着。
“那個人在越行越遠,而他,只能奮力追趕。”走在賓館厚實的地毯上,楊鴿這麽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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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