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嫩蕊初破,柳枝複搖

岚王出去看雪了。

宴語涼拿起一本新奏折,回味了一下适才适才他那眼底動人的清清浮光。

拂陵:“岚主多半是看陛下與從前分毫未變,心緒一時複雜了些。出去吹吹風也好。”

宴語涼:“那朕‘分毫沒變’,是好還是不好啊?”

問完咬着筆,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傻了。

沒變自不會是壞事。

不然讓岚王又愛又恨難以自拔的又是哪一位?

不過,若真一點沒變,宴語涼也是不信的。

無論怎麽想,眼下的自己狗是狗了點,卻也活潑開朗會哄會心疼人,怎麽都招人喜歡。

絕不會如失憶前一樣,令大美人恨到紅了眼睛。

拂陵:“這,要奴才如何說,陛下內裏真的全然未變,但乍一看……還是變了些。”

“哪裏變了?”

“陛下如今,比以前活潑些。”

宴語涼:“啊?朕以前還不夠活潑啊?”

他雖前塵往事大多不記得,但好歹還能回憶起一些片段。

清楚記得他以前不但沒事就溜出宮買小話本,在宮裏也不消停,會騎射會偷酒會各種上蹿下跳沒個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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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王也說過他以前讀書時各種不像話,所以難道他這活潑開朗不是從古至今一脈相承?

拂陵:“那是陛下讀書時。後來身為一國之君,畢竟肩上的責任重……”

他說一半,側目看了看在一旁裝木頭人的雲飛櫻兒,輕咳一聲。

“此等舊事,倒也不是我們奴才可妄議。”

宴語涼:“……”

啧,瞧瞧,都難。

不止他難,岚王的人也難。

他在深宮夾縫求生,每日與絕色攝政王互驢,拂陵也得時時謹言慎行不能多話。

嗯,難。

……難個鬼的難!

宴語涼瞧了一眼手邊的朱砂。他前日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岚王愛用的“紅绡半”沒有他以前的“梅間血”色澤細潤。半天而已岚王就給他找來了。

平日裏說想吃什麽,說被子重了,樁樁件件岚王都默默給他弄。

就連他說的想見奚行儉,岚王雖不理他,卻也一直沒有說不行。

沒說不行就是行,沒掐死他就是行。

宴語涼如今可清楚對付岚王的法子了,無非也就是多泡一泡,磨一磨。

“……”明明還在互相驢着。

宴語涼不禁好笑,他也不明白自己如此普通卻為何能成天如此自信。

哪怕失憶被關,哪怕岚王把持朝政,哪怕互驢,他卻似乎始終莫名其妙地篤信,遲早有一天,或許就在不遠……

岚王會讓他出門。

會許他面見群臣。再然後,披就黃袍、送他金銮殿還朝。

不信就看着。

如今僵持,多半只因岚王并不信他真心。

當然,若是他失憶前真的對岚王并不好,那确實換誰也接受不了失憶後一下子就好了。

但沒事,日子長着呢。

宴語涼如今雖不記得失憶前自己究竟是怎麽想的,但失憶後倒是一切簡單明白——

他就真心誠意、大道至簡,喜歡美人,寵愛美人。

不僅要待岚王好,還要讓帝黨的人都覺得岚王好,将來大家和睦相處。

畢竟,宴語涼暗戳戳總覺得岚王應該就是喜歡“聰明能幹狗皇帝”這種類型,适才那鳳目中的一絲流光溢彩,絕不僅僅是因為他暗戳戳誇了他,更是他那句大道為公。

這也不意外。

岚王聰明能幹、為國為民,總不可能看上一個廢物點心。

那他既想讨好岚王,除了每天精神活潑讓岚王看了開心,當然也要調和群臣關系、努力當一個聰明能幹的吉祥物傀儡皇帝啦。

到時候舉國同心、夫夫攜手文治武功,自會江山美人皆不辜負。

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

朕如此百折不撓,有什麽事情做不了。

……

兩日後。

下雪天不冷,化雪天冷。

不僅冷路還滑,官員一大清早上朝馬車就有好幾個陷在路邊。即使如此,大夏朝廷命官們依舊兢兢業業。

奚行檢下朝以後,便裹着大氅一路趕去大理寺處理案件。

南邊開春天暖得早,人們一精神出門案情糾紛也變得多了起來。近來大理寺收到許多南邊上訴的案子,忙得很,奚行檢今日也忙到午飯都沒吃,一直到傍晚才到家,卻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就接到岚王傳召要他即刻入宮觐見。

奚行檢:“……”

好友徐子真在宮裏有所打點、消息靈通,前腳宮裏的人才走,後腳他便進了門,急急問:“怎麽回事奚卿,岚王突然傳召你去是想做什麽?”

“不會是那天夜裏密會的事要秋後算賬了吧?完了完了,就知道他不可能那麽好心裝不知道,唉,真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奚卿你不能去,太危險了。”

“你就說風寒發熱,重病起不來床!”

奚行檢歪頭看了他一眼,托病有用?

徐子真想想也是。

之前師律、荀長哪個不曾托病。師律直接是被岚王的人沖進家裏從被窩裏拽出來當天打包扔送的北疆。

哎。愁。

他想了想,撈起自己的白狐皮大衣披上:“無所謂了,陪你一起去!要殺要剮随便他,人生自古誰無死,将來史書上不會沒有你我二人寧死不屈的一筆!”

奚行檢:“子真,稍安勿躁。”

“岚王如若問起,我定會替你與其他同僚極力撇清關系。岚王沖着我來最好,好歹我是他家表親,最多也是同荀長師律一樣被扔去邊關,出不了人命。”

話雖這麽說。

可徐子真一路推着裴翳的輪椅車相送,一直送奚行檢到朱紅色的皇宮外門口,奚行檢一路還是思緒良多。

他生來算是命好的。

祖先庇蔭、家中富庶,父親是京城有名的金石古玩鑒寶行家,母親才女詩文一絕,從小對他教養熏陶,他亦詩詞文墨俱佳。

只可惜,他娘親同時,還是岚王莊青瞿的姑奶奶。

真·姑奶奶,與岚王之父太尉莊薪火同齡,卻是太尉的親姑姑。

弄得奚行儉輩分也高。雖只比岚王大了五歲,卻成了岚王表叔。

因這層親緣,兩家逢年過節時曾常見面。奚行檢記得岚王莊青瞿小的時候也曾可愛過,一度奶聲奶氣奶團子一樣很是逗趣,但很快就變得不可愛了起來。

別的男孩十幾歲才不可愛,莊青瞿卻是從五六歲就已經非常不可愛。

小小只的就知道嫌棄人,不給人摸、不給人抱。

別人誇他好看,他冷冰冰撇過臉。

奚行檢長大成人的那些年,正是大夏政局最為晦澀飄搖的年月。

先帝宣明帝自打繼位起,手中便一直沒有實權。大夏朝政一直由執掌重兵的太尉莊薪火與門閥世家的丞相澹臺榮焉把持。可偏偏兩家又不合,成日裏明争暗鬥、權力傾軋。

那幾年,奚行檢的爹娘有意疏遠了與莊家的往來,甚至幹脆全家低調地搬離京城。

就連奚行儉心懷熱血想要出仕為官,他父親都一度死活不讓。

“你聽話。莊氏一族如今太過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如此下去很難有什麽好結果,咱家躲得遠些,才能确保不受到牽連。”

奚家搬去的是個偏遠小地方,懂文會墨的人不多。

而他年輕、平易又好親近,漸漸就開始有百姓求他幫忙。

從書寫春聯、信件,到替人寫冤屈訴狀,等到奚行檢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連訟師和查案的事情都幹了不少。

小地方遠離繁華京畿,他也算是見到了另一種民生。

看到許多人淳樸、勤懇,想要自食其力,但世間太多冤屈困苦。

在外幾年,奚行檢覺得他還是得出來做官。

哪怕一己之力微弱,哪怕在這渾濁世道裏踟蹰難行。

但凡能有一點用處,但凡能護着一城一民。

于是不顧爹娘反對,錦裕二年他還是參加了科舉,一舉中第奪得頭籌。

進大理寺後,奚行檢才知道,他的文采雖無人能比,殿試答辯卻未必最佳。最後是太尉莊薪火直接越過皇帝揮筆欽點,他才成了當年狀元。

這層親緣關系,這個狀元頭銜,讓他被打上了“莊黨”烙印。

百口莫辯。

那就幹脆不解釋了,只顧埋頭好好做事。

此後,他雖兩袖清風、為官正直,始終免不了背後被人指點議論。

在大理寺,莊氏一族逐漸不滿他秉公辦案、六親不認,死對頭澹臺氏又把他看做靶子百般尋釁,加之他自己又是不怕死愛得罪人的性子,入仕的第一年過得可謂是刀光劍影、雞飛狗跳。

錦裕二年深秋,北漠大軍進犯北疆。

當時朝中無人知道,那竟會是政局翻天覆地的開端。

初冬,太尉莊薪火率大軍出征,隔年春末,莊氏全族只剩莊青瞿一人回來。

半年後,澹臺家通敵叛國、聯手北漠陷害莊氏證據确鑿,百年門閥亦就此轟然傾塌。

錦裕三年,兩大世家覆滅,皇帝拿回實權。

清算兩族餘黨,奚行檢赫然列在“莊氏朋黨”名單前排。

很是無奈。

他出仕為官,從不曾想要平步青雲。只為普普通通做一個大夏的骨鲠之臣,為百姓切切實實做些事情。

也不知道怎麽就那麽難。

那年,所有人都以為這個錦裕二年的年輕狀元郎即将隕落。

結果卻是錦裕帝查了半年,查明了奚行檢和莊氏一族并無太多往來,官複原職。

有人不服,去跟皇帝理論,說當年莊薪火如何如何把持超綱飛揚跋扈,家人親眷不勸阻皆是不忠。

錦裕帝:“若你這麽說,先帝與朕豈不更是罪大惡極。”

“先帝與朕,多年屈于兩族淫威之下,許多事情明知不對、明知不可,卻無力回天。”

當朝天子比奚行儉還小兩歲,但奚行儉真心佩服他,深覺此人可能便是他追随一生的明主。

後來十年,越發篤定。

可即便是聖明君主,一路走來也是荊棘崎岖。再加上泱泱大夏積貧積弱了上百年,想要它重回盛世中興,路途上也不可能沒有争端與犧牲。

奚行檢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是那犧牲中的一個。

但他早已有了覺悟。

宮門口,奚行檢取下了腰間一對紅蝶玉佩,分別給了兩位好友各自一只。

“萬一。”

“萬一我有什麽事,權當給你二人留做個念想。”

……

黃昏時分,皇宮大門落鎖。

奚行檢進去以後,朱紅的大門就此緊閉起來。徐子真手裏拿着半塊蝴蝶玉佩,難過地望着夕陽下越發沉暗的宮門。

“這可是奚卿母親的遺物啊。”

裴翳:“徐卿別急。”

“不會有事,回得來。”

徐子真抹了抹發紅的眼眶:“你倒是篤定。”

裴翳垂眸:“大夏天子有德,忠良良将有能者受用可發揮長才建功立業,明君絕對沒有棄用誅殺正直良臣的道理。”

徐子真:“可又不是天子傳召奚卿,是岚王傳召!”

裴翳:“岚王同樣不會濫殺無辜。”

徐子真:“裴公子可不要把莊青瞿想得太好!”

裴翳:“徐卿才是不要把人想得太壞,這都四個月了,日日謠傳岚王反,說是已做好龍袍玉帶、盔甲武器,說得有鼻子有眼。”

“結果呢?你們陛下自己也說了岚王不會反。”

徐子真:“陛下他許是受了岚王蒙蔽!”

裴翳眸子深灰,看向徐子真。

“你與奚卿,既都認定當朝錦裕帝乃是值得你二人以性命回護的聖明天子,試問聖明天子又哪有如此容易受人蒙蔽?”

“……”

“皇帝不會被騙,岚王亦不會反。你們成日裏總說岚王順他者昌逆他者亡。可我卻看他屢次揚言要殺荀長、要殺師律,終也是僅貶斥邊關。并非全不講理。”

徐子真:“裴公子你今日是怎麽了,倒替那莊青瞿說起話來?”

裴翳:“有感而發罷了。”

他垂眸,灰色眸子望向天邊逐漸暗淡的晚霞。

“聽聞故國瀛洲,又有戰亂。”

“裴翳這些年……越是在大夏久了,越是覺得你們中原許多人在與我瀛洲見到的很是不同。”

“在大夏,奚卿也好,岚王也罷。天子也好,尋常百姓也罷。”

“人人心中似是皆執守一些道理,與外族不同。我亦說不清,只知在大夏無論天子還是岚王都不至構陷迫害忠良。”

徐子真:你一個瀛洲人,倒是比誰都懂大夏了!

可裴翳這人看事幾乎次次都準。徐子真自也希望他這次同樣能準,奚卿此番能平安歸來。

晚上,天邊下起小雪。

兩人于宮門寒風中靜靜等了兩個時辰。

徐子真中間匆匆跑去西市,不久又回來了,買了兩只烤紅薯,兩個人就在宮門口吃烤紅薯。

吃完之際,趁着夜幕,宮門旁邊角門開了出來一個身着官服身形修長之人。

徐子真:“啊啊啊啊!奚卿!”

“太好了太好了,沒事就好!”

奚行檢有些搖搖晃晃。

徐子真:“這!奚卿你不是被岚王打板子了吧?”

奚行檢搖頭:“沒。”

徐子真:“那為何如此失魂落魄?”他忍不住去扶,奚卿此刻很有種飄忽不定的感覺,宛如夜游無常。

奚行檢:“今日岚王傳召,陛下也在。”

徐子真:“什麽?”

“在楚微宮,兩人一同留我吃了頓飯。席間陛下他……嗑瓜子、喝梅茶、給岚王夾菜。言笑晏晏、高談闊論。”

“……”

徐子真摸了摸奚行檢的額頭。

奚行檢:“我也希望我是瘋了傻了是燒糊塗了!若非連着兩次見着陛下,陛下皆神智清醒并無絲毫被迫之色,我也不信陛下竟有心情與那逆臣賊子同坐茶榻還狀甚親密!”

……

大理寺卿奚行檢這幾天,各種大起大落。

人已經佛了,幹脆破罐子破摔兩眼一閉往宮裏走就是了。誰知道,在宮裏的所見所聞……

唉。

奚行檢自幼為人正直,亂七八糟的話本很少看,但身為大理寺卿各種民間案子見多了,其中也不少匪夷所思的精彩。

他自認為,也算開過眼。

直到今日宮中,又讓他開了次眼!!!

黃昏楚微宮一桌好酒好菜。三人對坐,奚行檢是論如何也擠不出賠笑來,一側岚王亦是深深黑着臉、很不情願。

就皇帝一個人各種夾菜:“來來來,這肉又嫩又香!青卿給你。”

“奚卿。聽聞奚卿喜食素,這山絲百合清爽得很,奚卿快嘗嘗!”

“奚卿,你是岚王表叔,也是岚王長輩,有空替朕好好說說岚王。他近來勞累實在消瘦很多,朕心疼極了,你勸他多吃肉。”

奚行檢:“……”

岚王:“……”

宴語涼:“來,奚卿繼續吃,朕再給你夾……”

岚王冷冷筷子擋住皇帝,黑着臉夾了一夾青菜給奚行檢:“表叔,吃菜。陛下知你喜素,專程為你備了半桌精美素齋,多、吃、兩、口。”

奚行檢:“?!?!”

……

一頓飯,活潑吊詭,匪夷所思。

飯後。

宴語涼:“岚王與朕一向知道奚卿喜愛字畫,給奚卿準備了一套上好的玉堂徽硯還有一套灑金桃花宣紙。岚王與朕素知奚卿清廉,故不許金銀寶物,特拿此雅物贈與奚卿……”

奚行檢是喜歡收集筆墨紙硯,這桃花宣紙也确實稀罕。

但是,岚王所贈?

他有骨氣。容他推拒。

宴語涼:“奚卿何必客套,你是岚王叔父,岚王孝敬長輩本是應該。收下收下,以後岚王的就是你的,你的還是你的。”

奚行檢:“???”

宴語涼:“對了,朕前些日子還得了幾幅名畫真跡,奚卿雅好,不如來替朕鑒賞鑒賞真僞?”

奚行檢乃是書畫世家而出,鑒賞名畫古跡很有一套。然而進了前廳不及看古畫,先赫然被牆上一幅圖鎮住。

宴語涼:“……呃。”

完了,忘了。

實是他多日前心緒不佳,繪了兩幅《岚王風流出浴圖》,卻被岚王置若罔聞,一時氣憤直接把多畫的一張給裱了起來挂在廳內,正在兩幅唐鶴子真跡正中間。

本來吧,錦裕帝的畫畫水準讓人難以恭維。

畫成這鬼樣不說也并沒人看得出來究竟畫了個錘子。

可偏偏他當時還在畫旁邊提了一首不堪入目的詩。

《岚王風流出浴詩》

朕與岚王解戰袍,溫泉水滑度春宵。

花莖總将嫩蕊破,垂柳複把柳枝搖。

落款大筆揮就“錦裕十一年二月十三日宴昭提”,蓋了玉玺大印。

奚行檢:“……”

無事。還是那句話,他雖本人謹言慎行,但畢竟在大理寺辦案多年見過不堪入目的案子多了去了,真正的高手永遠在民間,這并不算什麽。

還是忍不住默默看了岚王一眼。

他表侄兒的表情,真是從未見過的……隐忍不發、精彩紛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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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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