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良辰美景

江水濤濤，秋風瑟瑟，九月的京城，已不是每個人都能笑着度過的時節。

不過這并不影響京城第一樓――萬春樓的生意。

萬春樓一百三十二座，永遠都坐得滿滿當當。

“诶――歡迎各位客官老爺！”店小二一聲吆喝，如同唱大戲，一唱三嘆，迎上剛進來的四位年輕男子，“幾位可有約箋？”

為首的青年一身青衣，腰間懸着塊溫玉，颀長的脖頸，身段亦是優雅。只見他一雙琉璃色的丹鳳眼，漠然疏離，薄唇輕抿，是冷清的弧度，好在還有眼角的淚痣給他添了一分風情。

模樣是頂頂精致漂亮的。

店小二眼睛看得都直了。

他低頭，從袖口拿出一張短箋，遞上前。

“請、請跟我來。”那店小二接過紙箋，目光轉移到紙上，這才回過神帶人上樓，心裏卻還在嘀咕。

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男人？像是神仙一樣！

卻是不敢再多看了。

幾人被帶到二樓，轉入屏風，見到裏面的四張桌子，其中三張都已坐了客人，空的那張有四把椅子，正是為他們準備的。

“幾位請――”

店小二擦好桌面，彎腰退在一旁。

“青玟兄請。”

四人中看上去最沉穩的男子笑着對那青衣青年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Advertisement

他坐下後，幾人才相繼坐下，店小二斟完茶退下去。

“此處便是全京城最繁華的地方了。”那沉穩男子介紹道。

“确實人多。”青衣青年微微颔首，原來他是第一次來到京城。

“京城可不只是人多……青玟兄你大可在此多呆上幾日，最近桂花開得很好，有時間，還可以去南石巷那邊……”

男子慢慢介紹起京城的景色，被他稱為青玟兄的青年認真聽着，時不時插上兩句，倒是一副相談甚歡的景象。

從青玟落座開始，鄰桌的那位男子就一直盯着他看，這樓裏大多都是四人以上的飯局，這人卻是一人獨占了一張桌子。他身着白衣，一手拿折扇抵在下颚，眼神落在青玟身上，就沒動過分毫。

青玟終于忍不住轉頭去看他了。

那人生得倒是十分英俊的，臉型略方，一對濃眉，鼻梁挺直，恰到好處的唇線。

如此周正的底子，卻因那雙标準漂亮的桃花眼，讓他整個人都朦胧起來，似悲似喜，沉郁而溫柔。

青玟腦海裏忽然蹦出八個字――

豐神俊逸，潇灑不羁。

“這位公子，何故一直盯着在下呢？”

那人眼角綻出一抹笑意，一時間，憂郁變成多情，溫柔轉為風流，明明是他先瞧着自己不放的，青玟卻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明明是你先看青玟公子的！”

青玟還未出聲，跟他一道的山精阿元已抱起不平了。

“哦？”那人收回目光，啪的一聲打開扇面，笑吟吟道：“我看這位公子面如冠玉，霞姿月韻，實在是叫我一見傾心，不知這位公子又看我什麽呢？”

這話就說得有些輕佻了。

阿元漲紅了臉，不知該如何接下去，青玟看着他，緩緩皺起眉頭。

“你是個什麽東西？”

他這話說得像是在罵人，卻又不是罵人。他是真的在疑問。

與他同桌的幾人卻都以為他在罵人，皆有些吃驚。

那人反而聽懂了，偏過頭，耳際的黑發随着他的動作滑于胸前，笑問道，

“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他搖一搖扇子，看着他，忽然又将扇子收起來，一拍手心，

“哦，原來……是只小麻雀！”

一句話，讓四個人都變了臉色。

周堙沒想到自己不過來吃個飯，居然能遇見青鳥族的人。這人不僅看上去年輕，而且也确實有些不谙世事。

“你為何總是跟着我？”

在連續“偶遇”三日之後，青玟終于忍不住問他。

“我說過了，我對你一見傾心呀！”

周堙晃着扇子，話雖這樣說，卻又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他這個态度，就算是個小孩子，也不會相信他的鬼話，青玟就更不會了，他皺起眉，因為他讨厭別人騙自己。

“你到底是什麽人？”

“一位想與你結交的朋友，”周堙沖他眨眨眼，青玟只當他又在貧嘴，他卻又收了輕浮，拱手行禮，裝作一本正經起來，“在下姓周名堙，自西北而來，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牽無挂……”

說及此又忽然一笑，一手拂過胸前的長發，“不過，現在遇見了你。”

這人想來是不可能有正經的時候了，青玟想，一張嘴，也不知那句是真話，他瞪他半晌，轉身竟是不想再理他。

周堙是什麽人？

在寒衣節那日，青玟終于窺見了一點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日，青玟以祭司的身份，去參加京城一個大戶人家的祭祀活動。

人群散過之後，他看見了一閃而過的周堙。

怎麽會一眼就看見他了？青玟不知道。

怎麽就跟上那人了？

青玟站在一顆老樹後面，第一次看不懂自己。

“三百年未見，你竟然還活着……”

周堙的聲音将青玟的注意力拉過去。

三百年？青玟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這時，另一個聲音出現了。

“你是我的獵物……”

這個聲音，青玟皺起眉頭，聽上去就給人以痛苦的感覺，如同狂風吹過破裂的老窗戶，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十分不舒服。

什麽樣的人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什麽人能活三百年？

青玟還未想明白，一道極其強橫的氣息忽然從周堙的方向傳來。

是魔物的氣息！

青玟再也站不住了。

青鳥族乃上古神獸，西王母的信使，對魔的氣息最為敏感，他們的天生神力更是魔物的天敵。

青玟是一只非常典型的青鳥，他甚至可以說是青鳥族的下一任族長，除魔自然是他的天職之一。

周堙開扇退後的一瞬間，青玟的劍就已經橫在了那魔物的前面。

“你果真是青鳥族的後人。”

魔物不敵，周堙攔住了準備繼續追上去的青玟。

“幹什麽？”

青玟不贊同地望着他，顯然并不準備跟他談話。

“你追不上他的，”周堙收了扇子，瞥他一眼，“這不是他的本體。”

“你如何得知的？”

“他的本體在深淵之中，尚未成熟，卻已經有毀滅人間之力，可惜它卻被神力封印住了。”

“神力？”

周堙沉默了一下，垂眸道：“女娲娘娘的力量。”

青玟于是也跟着沉默了。

“那麽……它為何要來追着你？”

周堙擡眼，看着青玟之前藏身的大樹，勾起嘴角，“他若是能夠吞噬我，就有了成熟的可能，封印自然也就鎮不住他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

這次周堙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只是搖了搖扇子，一雙桃花眼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你有這麽多問題要問我，卻連朋友都不想跟我做。”

青玟不知道該說什麽，傻站在那裏。周堙卻已經對他揮手告別。

“先走了，小麻雀！”

“哎你――”

“……後院這裏好像有打鬥聲……”

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青玟才想起來這裏是別人家的院子，他看着滿地的狼藉，不想對人解釋發生了什麽，最後看一眼周堙離開的方向，知道自己是來不及追了，青玟無法，只得施法離開。

“青玟？青玟！”

阿元出聲喚青玟，他最近常常走神，思索那個魔物，還有那個周堙。

“許公子邀我們去秋菊展呢明天，去不去呀？”

“啊……去的。”

青玟擡頭，眼裏的思索還未褪去。

“青玟啊，您最近怎麽總是魂不守舍的？”

“啊？是嗎？”青玟反問。

“是啊，是遇見什麽事情了嗎？”

青玟轉頭，看着桌面茶壺上的雲紋。

“沒有。”

秋菊展，顧名思義就是賞菊，由大戶人家舉辦，受邀的，則都是文人墨客，風流人物。

“青玟公子。”

在門口，青玟被人叫住了，偏頭看去，竟是那周堙，他還是活蹦亂跳的。青玟想起他說自己“朋友都不想他做”，不太想搭理他，轉頭繼續往前走。

門人看過他的信箋，将他放進去了，周堙卻被攔在了外面。

“我是那人的朋友，”他聽見他說，“不信你問他。”

青玟停住了腳步，半晌，轉過身去，周堙和門人都看着他。

“是的，他是我朋友。”

周堙于是笑起來，大步走到他身邊。

“青公子可是來賞花？”

“是。”

“那你可來錯地方啦！”周堙晃着扇子道，“這裏都是來作詩的。”

“那你又為何來這裏？”青玟瞪他。

“我沒有來這裏啊，”周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是我遇見了我的朋友，我只是想與我朋友說說話。”

青玟閉嘴了，他終于明白，光憑自己是說不過周堙的。

“青玟，你可知曉魇魔？”

不知不覺間，青玟竟被帶到了一個人跡罕至的池塘邊，周堙居然收了一臉的嬉笑，青玟疑惑地望着他。

“那是遠古傳說中能滅世的魔物吧？”

“是的，它确實存在，而且如今又快出世了。”

青玟想起上次的那個魔物。

“是上次與你我鬥法的魔物嗎？”

“正是，”周堙點頭，旋即又露出一抹苦笑，“它乃世間大惡的聚集，三百年前我曾與它鬥争過，最終以女娲娘娘的封印做結，但現在看來，它又能夠為禍人間了。”

青玟看着他，欲言又止。

“你……”

“我是上古女娲石所化，”周堙忽然貼近青玟，聲音壓低，嘴唇幾乎碰到了他的頭發，“他吃了我，本體就能夠成熟。”

周堙很快地又退後一步，拉遠到安全距離，青玟耳朵連着脖子，紅了一大片。

周堙請青玟去喝酒。

青玟第一次來到周堙的住處，他的屋子在京城城郊的一片竹林中。

“南方來的桂花酒，請你一壇。”

青玟與他面對面坐在院子裏，怎麽看這人都不像是做過神仙的。

揭封，極為濃烈的桂花香撲面而來。

“快些嘗嘗，等會兒可能還會有客人來。”

周堙給他倒一杯酒，神秘地笑起來，青玟想着他那句“還有客人”，鬼使神差的，當真乖乖端起來喝了一口。

“咳、咳咳……”

青玟第一次喝酒，哪怕桂花酒不算烈酒，也讓他嗆了好一會兒，一擡頭，周堙便看見他滿面桃花，眼含秋水，呆了一瞬，忽然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原來青玟你沒喝過酒呀！”

青玟來得多了，漸漸的就學會了喝酒，他有時會帶些糕點過來，也看見了周堙口中所說的“客人”。

都是一些世間精怪，什麽花妖呀、山神呀、蛇妖之類的，大多都是來蹭吃蹭喝，青玟看着他們來來往往，只覺得熱鬧，後面想想，在周堙這裏，自己與他們似乎又沒什麽不一樣。

一日，青玟在周堙屋子裏與他一道溫酒，十一月的天已經開始飄雪，屋裏有幾個暖爐，很暖和。

周堙倒了一杯熱酒遞給他，青玟拿手捂着，窗邊擺了一盆山神送來的水仙花，月白的花瓣，漂亮極了。

“你經常主動去跟這些精怪交朋友？”

青玟看着那花朵，仿佛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嗯？”正低頭倒酒的周堙疑惑地望着他，又跟随他的目光看見了那盆水仙，嘴角漸漸彎起來，“沒有哦。”

“啊？”青玟轉頭看着他。

“一般都是他們來找我……”周堙沖促狹地青玟眨眨眼。

那怎麽又主動來招自己？青玟低頭啜了一小口酒，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

這時，周堙忽然湊近青玟，輕聲道，“你除外。”

人世間的時光總是匆匆流逝，過去的世界，山水鳥樹從未有過改變，于是時光對于青玟來說，既不漫長，也不會短暫，但如今，站在京城橋頭看花燈的時候，冰冷的雪落在耳際，他才猛然驚覺，自己居然已出世超過半年時間。

對于人類來說，時間就是如此迅猛地消失嗎……

半年前的自己，與現在一樣嗎？

天空中忽然綻開了煙火。

青玟看見許許多多的人，忽然有種流淚的沖動。明亮的月光，也不及那萬千燈火耀眼。

“走啦！”青玟感覺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周堙，手裏晃着扇子，“去前面看看有什麽好玩的！”

燈火模糊了他的笑容，像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周堙是神仙，這世間的一切于他或許都沒有區別，不過是匆匆過客，散了便散了。

所以他總是潇灑，肆意而為。

他總歸是要回去做他的神仙的。

青玟跟在他身後，心情忽然低落下去。

“青玟……阿玟！”

“……啊？”

青玟迷迷瞪瞪地轉頭，顯得有些呆。

“喜歡哪一個？”

居然是停在一個賣河燈的老伯前面，青玟回神去看，四周圍了一圈人，周堙蹲下去，擡眼看着他。

“就……這個。”

青玟蹲下去，緊緊挨着周堙，拿了一個藍色的花燈放在掌心，一轉頭，便對上周堙的目光。

青玟聽見了心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