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chapter (1)

這一日米夏沒有去面包店。可她甚至沒心情想象波斯人的怒火。

煩惱如雪花漫天飛落,米夏整個腦子都被埋做白茫茫一片。

梅伊安靜的陪着她打掃屋裏的灰塵,這孩子在米夏面前已失卻自信,自始至終不敢看向她。卻在她背身走開時警覺的緊繃起來。

米夏察覺到她的不安,可她已無多餘的心力開口安慰。她只是說:“我若要走,現在便不會在這裏。”

梅伊垂着頭,殘缺的牆壁遮擋了陽光,他整個人都消融在陰影中。很久之後才輕聲說,“嗯。”

将幸存的家具從塵土中清理出來時,米夏望着牆壁形狀規則的缺口,微微失神。

翡冷翠四面都是山,這百花之谷同樣盛産優良的建材。富有的居民用山上出産的青石建造房屋,那房屋堅固美觀,可扛住刀兵炮火的襲擊,數百上千年也不會朽爛。然而那一夜梅伊爆發出來的力量輕易就将半邊房子摧毀。巨大的石材碎做礫石,像是在沙漠中風化千年。

首先是賠償,米夏麻木的想着。然後……

她回過頭,看到梅伊正在擦拭碗櫥。他比碗櫥高不了多少,踮着腳忙碌的模樣十足的乖巧。

米夏輕輕的嘆了口氣。

清掃完畢的時候已臨近傍晚,米夏将床單和衣物漿洗好了晾曬在陽臺,便出門去買晚餐。

她離開的時候梅伊克制着沒有回頭,尖銳的指甲掐入了手心。

肩頭的傷口遠離了梅伊變會尖銳的作疼。有一陣子米夏疼得頭腦昏沉,便靠着路燈柱坐下來休息。

這一帶已臨近碼頭市場,正該是傍晚最喧鬧的時候,街道上卻沒有什麽行人。只有馬蹄轟隆隆如雷鳴翻滾。米夏意識到的時候,已有馬匹停在她的面前。那馬披挂鐵甲,頭頂尖銳的獨角,白色障泥上有太陽十字的紋章,如戰車般骠壯。鞍上騎士仿佛不是血肉之軀,鎖甲披挂他的全身,就只面部盔甲上有十字的镂空。白色長袍搭配白色的披風,在夕陽餘晖下有如聖潔的戰神降臨。

太陽十字的紋章——米夏在恍惚中思索——聖殿騎士啊。他們不是該守衛在梵蒂岡嗎,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那騎士自黑洞洞的十字镂空中觀望了她許久。而米夏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哪怕一寸的皮膚。她只能注視着那十字的黑洞,不退縮的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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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騎士的同伴上前詢問,“怎麽了?”

騎士擡起鐵甲包裹的手指,他指向的分明是米夏的肩頭。米夏下意識的後退,她感到肩頭縫合的絲線清脆的崩裂了。

那騎士便愣了片刻。他在馬上輕輕躬身向她致意,終于回身離開。

“帕西瓦?”同伴不解。

“她身上有聖者的氣息,該與黑暗無所關聯。”帕西瓦說道,“……是我看錯了。”

一直到他們走出很遠,米夏才從那震懾中回過神來——聖殿騎士只來了三人三騎,卻有千軍萬馬的氣勢。他們身後跟随的騎士不計其數,有人甚至不曾配備齊盔甲——這烏合之衆懷抱朝聖的心情追随他們的偶像,竟自發組成了一支軍隊。

這便是梵蒂岡的號召力了。

碼頭上大半的商販都丢棄攤位去圍觀聖殿騎士,米夏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心情莫可名狀。

“翡冷翠有魔鬼的傳言,已經驚動聖座了啊。”就只有年老的婦人仍在營業,她将餅從爐中鏟出,包好了遞給米夏,嘆息着說道,“竟然出動了聖殿騎士……”

米夏的心口猛的收緊,她驟然記起梅伊一個人在家。縱然她不願這麽想,可那孩子的力量必定不是世俗能容的——她感到恐慌。肩頭的疼痛忽然也不那麽難忍了,她現在只想趕緊回去将梅伊藏起。

她匆忙付錢便抱了餅子離開。老婦人在她身後感嘆,“年輕真是好啊……”

聖殿騎士們這一夜留駐在聖母大教堂,不曾有多餘的舉動。

米夏趕回公寓推門而入,看到梅伊正蹲坐在斷裂的牆壁前,看着他制造出的切痕。這孩子面容落寞孤單,卻依舊安全的在這裏等她回來。米夏感到整顆心驟然回落,那支撐雙腿的力量消失,一時她竟有些站立不住。她輕輕的舒了口氣,靠在門上平複自己劇烈的心跳。梅伊回過頭來,歡喜而又有些忐忑的上前,“你回來了?“

“嗯。”米夏揉了揉他柔軟的短發,看他輕輕眯起金色的眼睛享受,想一只被侍弄的幼貓。忽然她就輕輕的笑了起來……對方可是聖殿騎士啊,哪怕梅伊真是小魔鬼,他們也不可能會為他出動吧。

“吃晚飯了。”她說。

他們背靠着床鋪望着天花板上的星空,各自捧着蘆葦葉啃餅子吃。

這夜晚殘缺卻又安靜,六月的晚風輕拂,樓下的樹蔭大海般湧動了一夜。這一晚米夏有些失眠,她着那樹海窸窣的聲響,感到前路茫然,可也還不到絕望的時候。半夜弦月東升的時候,梅伊偷偷的鑽進了她的被窩,柔軟的黑頭發輕輕曾在她身上。

米夏于是側過身,伸手将他圈在了懷裏。那孩子僵硬了許久,終于安下心來,滿足的入睡了。

梅伊又做了那個夢。

他夢到明月從鐵栅欄的窗子裏落進來,四面都是潮濕的牆壁,鋪床的枯草大片大片的發黴。

年老的修士穿着白底金紋的袍子,推開鏽蝕的鐵門走進來。他背後的甬道漆黑、潮濕、漫長,透不進半點光芒。

老人長長的胡須潔白如雪,鬥篷遮蓋下的眼睛閃着溫和的光芒。還是很久很久之前,他睜開眼睛,第一次看到他時的慈祥模樣。

他對他伸出手,用蒼老的聲音緩緩的說,“我的孩子,過來,我帶你出去。”

他遲疑了片刻,還是握住了修士的手。

——修士已經很老了,身上的皮膚早已幹枯得沒有生命,連血液都變得渾濁。常年的苦修令他清心寡欲,理智與情感不輕易的起伏。這樣的身體可以隐藏很多秘密,就算是魔鬼也難以傾聽他的心聲。

可還是聽到了。透過那衰老的皮膚、渾濁的血液、滞澀的關節。他聽到了他微弱卻清晰的心聲。

“魔鬼。”

他沉默不語的走在老人的身旁,老人幹枯的手像枷鎖一樣扣在他的手腕上。那些不想聽的聲音源源不斷的傳遞過來。

“不該把他召喚出來的。”

“他控制不住天性裏的邪惡。”

“這錯誤……該修正了。”

陰冷的空氣鑽入了他的皮膚。他跟着老人走下旋轉的臺階。水銀的氣息越來越濃重。煉金術的能量密集起來,冰冷的光芒照亮了陰濕的石壁。他擡頭望向老人的眼睛。老人不看他,他的目光裏有冰冷的虔誠,漠然無情。他只是鉗緊了他的手,帶着他往下走。

黑影裏藏着數不清的人,他能聽到他們飽含殺機的心跳。騎士的鎖子甲上鐵環交錯摩擦着,撒過聖水的劍弩散發出鏽蝕的氣味。牧師們誦讀着密咒,低沉的嗓音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他的頭越錘越低,心情越來越沉。他隐約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可他不願意去想。

他只是對自己感到厭惡。

漫長的石階終于到了盡頭,老人的腳步停在巨大的石門前。有那麽一瞬間,透過皮膚傳過來的聲音裏,透出了一絲遲疑。

那遲疑像荒漠裏開出的一朵百合花,令他在枯涸灰敗裏尋回了一絲期待。他飛快的擡起頭,望向了老人。

而老人也正望着他。他的目光重又柔和溫暖起來,他俯□,幹枯的雙手扶住他的肩膀,像祖父對待孫子那樣,說道:“孩子,進去吧。”

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凝結成了冰,他在那一瞬間聽到了老人遲疑的理由。

——老人在最後一刻對人生感到眷戀,他不想和魔鬼同歸于盡。

大理石的門轟然洞開,老人幹枯的手推着他的肩膀,用力的,将他推進了死地。

煉金術的封印陣在這一刻開啓,聖騎士的弩箭如雨,牧師們光牢如柩,地下神殿積攢了千年的力量向他傾瀉而來……那力量和他胸口的憤怒同時爆裂開。湮滅一切的明光裏,他的意識像冰冷的火沉默的燃燒。

他看到自己俯瞰那處心積慮掙紮的蝼蟻們。看血液在他們身體裏沸騰,将他們如煙花般引爆,鮮紅的液體濺落在石質牆壁上。那脆弱、短暫而無趣的生命,甚至不能給他提供片刻的歡愉。

鮮血浸泡着殘肢,每踏一步都有漣漪從他腳下擴開。他走到老人的面前,令他的身體從指尖開始爆裂,卻不奪取他的生命。

他控制不了潛伏在他體內的野獸,他甚至理解不了那野獸的憤怒和矜持。他只是對自己的暴虐感到茫然無措。

不該是這樣的……他想。

只是片刻的失神,篆刻了希伯來文的白銀匕首便刺進了他的胸口。他聽到修士蒼老的詛咒聲。

從他睜開眼睛起,便一直是這個人在教導他。他教他禮儀、知識、道理,為他誦讀聖經,令人訓練他的武藝。他總是慈祥并溫和着,只在他錯口叫了一聲“papa”時,一瞬露出厭憎和震驚的表情。而現在他終于不再掩飾自己的本心。

“魔鬼,下地獄吧……”那聲音這麽說。

殘存的理智在這一刻消失。他一寸寸的粉碎他的骨頭,撕裂他的皮肉,聽他悲鳴着求死。

他漠然無情的觀看他的醜态,高高在上。

那血肉模糊的身體終于不再動彈。他俯在血泊裏,漆黑的頭發荇藻一樣鋪展,破碎的衣衫淩亂的挂在肩頭,露出蒼白的皮膚來。

他微微覺得疑惑,淩空将他提起。用尖尖的指甲撥開了她的頭發——那是一個女人。女人已經殘破不堪,鮮血自她身體每一寸皮膚下流出。就像被揉碎的傀儡,她已喪失了全部的生機,纖細的脖頸耷在一旁,漆黑的瞳孔散漫無光……

他所看到的,是米夏的面容。

梅伊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夢中從米夏身體裏傳遞到他指尖的脈搏還在空洞的回響,他感到不可遏止的恐慌。四面尋找米夏的身形。

然而只是擡頭他便望見米夏熟睡的面龐。她輕輕的将他圈在懷裏,一如既往的安然無夢,便熟睡中臉上也帶着她特有的溫柔。

梅伊擡手想摸一摸她的臉頰,可睡夢中的血腥味仿佛浸透了他的皮膚,他感到指尖粘膩且沉重。這情緒令他痛苦,仿佛自內一刀一刀的将他淩遲——他知道人類總是被各種苦難和悲傷困擾,可原來魔鬼也是一樣的嗎?

不……不是的,魔鬼是坦率的享樂派,忠實的滿足自己的欲_望。他們天性便自私貪婪,只要能令自己快樂,便從不為他人的受難而猶豫。魔鬼是不會有這種仿若自虐的懊悔和悲痛的。

所以……是這痛苦令他得以為人嗎?這便也是他留在米夏身旁,該付的代價吧……

30chapter 30

翡冷翠,聖母大教堂,主教間。

厚重的木門關閉了,這高曠的屋子驟然黑沉下來,就只有鐵藝燈架上三盞白蠟燭照着黎塞留沉穩的面孔。書卷雜亂的鋪開在紅豆杉的書桌上,他用寬大繡金的衣袖掃開,便在書桌前坐下。将信裁開。

這信來自梵蒂岡教廷,由聖殿騎士轉交給他。信封以火漆封緘,加蓋着蛇身龍盾的徽章。蛇身龍是米蘭公爵的象征,維斯康提家的旁裔族徽大都以此為主體。誰都知道當今教皇出身于米蘭,是米蘭大公的旁系表親。上一代米蘭公爵沒有兒子,為了争奪他的繼承權,教皇的父親與米蘭大公之間展開了酷烈的鬥争,最後以慘敗收場。便發誓将不惜代價把兒子推上權力的巅峰。

二十五年前教皇選舉,黑煙兩度升起,當馬塞三世最終當選加冕時,羅馬人普遍相信這寶座是用十車黃金換來的。

盡管如此,教皇依舊是教皇。他掌控着羅馬的教廷和俗世的信仰,最高貴的國王也要在他面前屈膝,以能親吻他手指上的戒指為榮。米蘭公爵想要化解與教皇間的舊怨,便只好先在雪地裏跪三天,才能見他一面。

權力的滋味就是這麽美妙,無怪凡人汲汲以求

也只有黎塞留,才在收到教皇的親筆來信時,首先預感到災厄,而不是榮幸。讀完了信,也只是再一度确認他精準的預感罷了。

他交疊雙手正靜靜的沉思,便聽到黑暗中沉悶的叩擊聲,那聲音來自于書櫥而非正門。他便嘆了口氣,說:“進來吧,朱利安諾。”

那書櫥沉重的轉動起來,露出後面黑洞洞的長隧道。走進來的正是他的教子,年輕的美第奇家。

翡冷翠擁有這個時代最先進的排水系統,人們只知道這造福于民的工程歸功于他們的執政官,卻無人知道地下隧道的初衷是方便貴族的逃亡。這個時代的暴動實在是太多了,每一個貴族都可能為他的臣民驅逐,被送上斷頭臺的也不是沒有。美第奇便發家于一場□,他們比誰都知道後路的重要。修建夏宮時,老美第奇便在地底設計了迷宮一般的隧道。若哪一天他的子孫守不住家業,也至少可以老鼠般逃出生天。

“一個貴族,不該走乞丐和老鼠的路。”黎塞留說。

“也要看這路通向哪裏。”朱利安諾只将油燈遞回隧道裏,令他的仆人拿着等他,便關上了暗門,“您就是太在意道路本身了,才至今仍是一名紫衣主教。”

他與黎塞留經常這麽碰面。

這房間裏三面牆壁都被高大的梨木書架遮擋,書架上擺滿了書,有神聖的經典,也有異族的羊皮卷。因為常年使用,取書的梯子都被磨得光滑——就算在梵蒂岡的教廷,黎塞留也是有名的博學之士。沒有人會不愛護一位博物學家,縱然是教廷禁毀的書籍,教皇也破格準許他翻閱收藏。

朱利安諾就是在這裏讀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本□。

他只一眼便看到桌上的信封。那蛇身龍的徽章是如此的刺眼。他說:“他來信了?”

黎塞留說:“他是神的牧羊人,你該更尊敬他些。”

朱利安諾輕輕的笑起來,這年輕的貴族總是溫潤得像一顆珍珠,可這一刻他的笑裏卻有尖銳的諷刺。然而他也沒多說什麽,只掩飾着低落的情緒,擡頭去打量書架上參差的抄本。

黎塞留說:“我正要找你,朱利安諾,你在歧路上是不是走太遠了?”

“怎麽說?”

“你的貼身男仆在去普拉托的路上遇到了泥石流,這件事想必你已知道了。”

“是的。”朱利安諾微笑道,“我很悲痛。可這是天災,是神要召他回去,我又有什麽辦法呢?”

黎塞留搖了搖頭,“那是不是天災,我并不清楚。可朱利安諾我親愛的教子,有些事你能瞞過我,卻瞞不過神的眼睛。神總是比人知道的更多。”

“是啊……”朱利安諾嘆息般說,“神總是比人知道得更多,神也總是比人想象得更強大。可這又怎麽樣啊,神聽到人的祈禱,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黎塞留我親愛的教父,你看地上的螞蟻,熙熙攘攘,庸庸碌碌,你不留神丢下一塊方糖,便足夠他們許多天的吃用。可你心裏對螞蟻又有什麽憐憫呢?”

黎塞留并不反駁他,他只說:“經過那道路的并不只有你的男仆——還有一百名聖殿騎士。他們當中有一人名叫帕西瓦,他和你一樣是神選者。”

“呵……”朱利安諾想要笑,可他笑不出來。他只淡漠的維持着微笑的表情,說,“想必他虔誠得像一只綿羊。”

“可他強大得足以勝任聖殿騎士。”黎塞留說,“他從你的男仆身上察覺到了黑暗的契約,并且追蹤到惡魔的蹤跡——那惡魔試圖襲擊巡法局的檢察官,被他擊退了。現在聖騎士們正在普拉托追捕惡魔。”

朱利安諾默不作聲,黎塞留便放緩了聲音,追問道:“告訴我,朱利安諾,那惡魔與你無關。”

朱利安諾便輕笑着說:“那惡魔與我無關,老師。”

黎塞留将信将疑,朱利安便岔開了話題,他靜靜的望着黎塞留手中的信,輕聲問,“他有沒有提到我?”

黎塞留搖了搖頭,“沒有。”

朱利安諾便輕輕的控訴,“……他一次都沒有提起過我。”

黎塞留站起身來,将手搭上他的肩膀,他那雙因洞察而憐憫的眼睛望着朱利安諾,他說:“聽我說,我的孩子。你這樣想是不對的。你的母親是美第奇公爵夫人,她和你父親的婚姻為神所承認和祝福。她有體面的地位,過着體面的生活。而你是美第奇的次子。也許你不能繼承爵位和財産,但你依舊受人尊敬。總有一天你會位列樞機卿,甚至加冕為教皇。可這世上也有一些人,縱然他的母親是公國公主,父親貴為國王,他也依舊是低賤的。因為他是私生子,他連十字架都沒有資格佩戴。”

朱利安諾輕輕的笑起來,“可從本質上,我和他有什麽區別呢?我們都是神厭棄的私生子。”

黎塞留便搖頭,“同樣都是螞蟻,誰在意它是怎麽出生的?可你和他确實是不一樣的,你自己明白。而這一切,便也是聖座不過問你的緣由。”

朱利安諾輕笑道,“難道不是因為他欠了我父親太多錢?”

黎塞留只說:“整個歐羅巴都是他的。”

他回到書桌前再一度拿起教皇的親筆信,說,“聽我說,朱利安諾,現在你該做的不是像個孩子一樣打着滾要糖吃。教廷遇到了很大的麻煩,這正是你向他施恩的時候。”

朱利安諾便矜持的微笑,“什麽麻煩,說來聽聽。”

黎塞留從桌上雜亂的羊皮卷中翻找着,他說,“這預言原本只在神秘學中流傳——‘當地獄的衆王之王死去,天國的衆王之王便降臨。此後一個紀元都屬于他,可這神恩并非永恒。第七王座的君王将在紀元末誕生。人類以烈火和鮮血迎接他,他必以災厄和死亡回饋。他将開啓那門,颠覆神拟的規則,如此,黑暗的紀元便開啓了……’”

他終于将羊皮卷翻找出來,遞給朱利安諾,“《所羅門的啓示》,一整篇都在說這件事。”

朱利安諾不以為意的翻看着,“不過是一些窮術士用來騙錢的東西,他們總愛借所羅門的口編故事。”

“可這一回大約是真的——至少教廷看上去是信以為真了。”黎塞留說,“教會這十年清剿的魔鬼數目,超過過去12oo年的總和。到處都是災厄——地震、瘟疫還有噴發的火山,教廷的屬國一個接一個的投向異教徒的懷抱。教廷相信這些便是黑暗紀元的預兆。”他忽然便想考考他的學生,“當大人物開始恐慌,你猜他們會做些什麽?”

朱利安諾垂眸沉思,“……一場草率的遠征?”

黎塞留微笑起來,“你說的不錯。不過——”他将教皇的信遞給了朱利安諾,笑容也瞬間變作嘆息,“這一回他們還有更愚蠢的選擇——我曾經告訴過你,地獄的萬魔之王,他的惡魔書收藏在

31chapter 31

“這位主教可信嗎?”從聖母大教堂走出來,便有聖殿騎士問帕瓦尼。

帕瓦尼說:“我不知道。可他是聖座信任的人,我們不該有所懷疑。”

擡起頭的時候帕瓦尼看到了天上的紅月亮。這已經是紅月升起的第三個夜晚。夜色中的水霧仿佛也浸透了血色,而大教堂依舊如巨人般沉睡不醒。帕瓦尼仿佛能嗅到空氣裏似有若無的血腥味,連皮膚都感到沾血般粘膩。

他便記起四個月前,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就在教皇國的心髒羅馬,惡魔毫無預兆的降臨。沒人看到那惡魔的真容,當帕瓦尼得到教廷的傳喚到達現場時,一切都已經結束。裁判所高塔的門緊閉,血就從門縫裏汩汩滿溢出來,仿佛要将它沾染的東西吞噬殆盡。

他推門進去,便看到了鮮血的地獄。他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人死在那裏,因為入目就沒有完整的屍首。到處都是殘肢和內髒,仿佛人從體內爆炸。四面靜悄悄的,就只有目擊者克制不住的嘔吐聲空曠的回響。他們趟着鮮血前行,鮮血的漣漪裏倒影着他們的身影……

那是帕瓦尼一生走過的最漫長的路。

後來他們終于進入塔中央的審判庭。塔頂已被摧毀,月光自廢墟間灑落,照亮了中央高臺上的十字架——也照亮了十字架上的屍首。紅衣主教達馬蘇被釘在上面,樞機卿的法衣如裹屍布般包裹他枯瘦的身體,鮮血順着蜿蜒流淌在地面上。

他幹枯的面容定格了他死前的恐懼和哀嚎。

帕瓦尼靜默的上前,阖上了他的眼睛。他明明已死去了,可帕瓦尼依舊聽到他喉嚨裏殘餘的枯木朽爛般的聲音,“魔鬼……”

達馬蘇的真正死因并沒有公諸于世。每一個前往現場的聖騎士都被命令永不洩露這一日的見聞。

帕瓦尼并非不能理解教廷的顧慮——從擔任樞機卿之前,達馬蘇就一直執掌宗教裁判所,當他披上紅衣後,裁判所便也在他手中變成了一柄嗜血的利劍。他聚集了全歐洲的畏懼和憎恨。曾有銀行家自埃及雇傭了兩萬傭兵,趁他在外巡查時截殺他。可達馬蘇只帶2o名修士和28o名騎士便将這兩萬人擊潰并斬殺。經此一戰歐洲再無人敢挑釁裁判所的權威。

梵蒂岡的特務長手下也許沒有那麽多護衛,可每一名都是一騎當千的精英。如今他們在一夜之間便悉數被抹殺,達馬蘇本人也像一件威懾品般被展示。若傳出去勢必令人心浮動,甚至影響教廷的聲望。

帕瓦尼真正疑惑不解的是,魔鬼究竟是如何悄無聲息的進入了神佑之城梵蒂岡。梵蒂岡并不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它在神的威能加持之下,是最不該出現魔鬼的地方。

直到這一天,他在前來翡冷翠的路上,遇到一場泥石流。他才恍然明白了那答案。

——那并不是尋常的泥石流,而是有魔鬼揮劍斬斷了山體。泥石流阻斷了聖殿騎士們前進的路,他們被迫滞留,協助從翡冷翠趕來的巡法使救助災民,清理屍體。在其中一具屍體的身上,帕瓦尼發現了彎曲如藤蔓的符號。那符號他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在很久之前達馬蘇樞機卿還活着的時候,曾有一回帕瓦尼見他拿匕首痛恨的戳刺自己的手腕,他手腕上便有類似的符號。

“這是煉金學的文字。”銀發的檢察官為他解答,他冰冷堅硬,如一柄黑鐵鑄就的長劍。這男人的靈魂如此一目了然的高貴和純淨,帕瓦尼甚至無需詢問他的身份。他便請他繼續說。

“拜占庭的騎兵将這文字紋在身上,他們相信這文字能将魔鬼的力量源源不斷的汲取到自己身上。也有異教徒的巫師,祭祀時便用血在身上寫滿這文字,以便引導魔鬼附身在他們身上。”他說,“這文字意為,‘我身即通道’。”

我身即通道……帕瓦尼霍然意識到,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麽紅衣主教達馬蘇以自己的身體為祭品,将惡魔召喚進了梵蒂岡。

那麽聖座是否知曉這件事?

帕瓦尼感到渾身冰冷——如果連他都能推測出來,教皇有什麽理由不知道呢?達馬蘇樞機卿是教皇的親信近臣,也許教皇不單知道——他還曾參與謀劃。

這一回教皇令他前往翡冷翠送信,并協助翡冷翠的紫衣主教剿滅魔鬼。他原本以為是聖母大教堂向教廷發出了請求,可今日他與黎塞留的會面表明,黎塞留并不知情。教皇卻能清楚說出他們即将剿滅的魔鬼的特征:二尺四寸的身高,黑發、金瞳。

他何以這麽清楚那魔鬼的模樣?

也許因為他曾親眼見到。

帕瓦尼不敢再想下去,他全力清除心中的雜念,對同伴說,“總之,在黎塞留主教準備好之前,我們先回普朗托,剿滅阻斷我們來路的魔鬼。”

可這個時候他聽到佩劍在皮鞘裏嗡鳴,馬廄裏他們的坐騎也騷動不安起來。那訓練有素的法蘭德斯溫血馬暴躁的噴着鼻息試圖掙脫缰繩。帕瓦尼擡手安撫它們,便聽到悠揚的魯特琴聲。一瞬間萬籁俱寂,空氣中有黑色的羽毛像雪花一樣悄無聲息的飄落了。

那琴聲中隐藏着令人不安的東西。聖騎士們擡頭望向月亮的方向,便看到無數黑色的鳥撲棱着翅膀騰空而起。鳥群如此的密集,整個天空都被它們烏雲一樣的黑羽遮蔽了,它們的鳴叫交織成一張尖銳的聲網,像是電火花在空氣中爆裂開。

有吟游詩人坐在鐘樓塔頂,悠閑的彈奏他的魯特琴。他并不将聖騎士們的戒備放在心上,安然享受,仿佛置身于巴比倫的花園。他背後紅月如輪,有巨大的門扉悄然開啓。

當那門徹底開啓時,聖騎士們才驟然發現,空中的根本就不是什麽鳥群——而是無數自那門中湧出的惡魔與堕天使!之前他們離得太遠了,看上去便像是無數的飛鳥。那聲響也不是什麽鳴叫,而是他們擁擠的兵器與利爪彼此摩擦發出的響聲。

那是惡魔的軍團降臨在翡冷翠!

塔頂上的吟游詩人終于像一名劍客般起身。他握住魯特琴的琴首,雙臂緩緩的展開半圓。那樂器便在他手中化作長劍,他抖落劍光,在那個瞬間帕瓦尼竟覺得他對他微笑了。那笑容仿佛自地獄而來,蠱惑的,輕蔑的,卻又殺氣淩厲。

那惡魔揮下了手中寒刃。

“盛宴開始了,”他像一個慷慨的國王,“卸掉枷鎖去奪取吧——我将這城中的一切,都賜予你們。”

惡魔們大笑着歡呼起來,如漫天雷鳴翻滾。這軍團一湧而下,如獵犬般展開了狩獵。

“該死的,是位階惡魔!”帕瓦尼拔劍時忍不住低聲咒罵。聖殿騎士團仍滞留在普朗托,協助那名為雷羅曼諾的檢察官搜捕這惡魔。如今的翡冷翠設防猶如不設防,并沒有足以對抗這惡魔,守護全城居民的力量。

這惡魔本該處于被追捕的立場,可現在,他已将這場追捕反過來變作了他的狩獵。

惡魔如倒灌的海水般洶湧的奔流在翡冷翠的每一條街巷。這城市仍在熟睡,尚無人知曉末日已提前來臨。

32chapter 32

聖母大教堂,主教間。

“可是,憑一人之力就毀掉巴比倫的魔王,怎麽可能輕易讓教廷操控?”朱利安諾感到激動,并且不解,“他是耶和華最大的敵人,他從誕生之日便不遵守神立下的規則。”

“是啊,一開始我也不能理解。”黎塞留說,“可如果,他必須要遵守呢?”朱利安諾等着他的答案。黎塞留便替他解惑,“比如說,他并不是以魔王的身份被召喚,而是以人類之身重新誕生。”

“這也能做到嗎?”

黎塞留說:“很難以置信,可教廷确實做到了。你可還記得之前我帶你去看的血樣?”他見朱利安諾點頭,便接下去說,“我當時并未告訴你——那份血樣便是巡法局送來的。有魔王之力,卻并非魔王之血。而如今教皇令我追捕的魔鬼,二尺四寸,黑發,金瞳,分明就是在描述一個人類的孩子。加洛林和教皇在找的很可能就是同一個人,他兼具人類與惡魔的身份。”

驚喜令朱利安諾腦中嗡嗡作響——襲擊米夏是伊萬的自作主張,但當事發後伊萬便不能再瞞着他。他告訴朱利安諾,妨礙他的是個小魔鬼,兩尺半左右的身高。雖不曾提及樣貌,但還有哪個十歲孩童能輕易擊退一個連續殺人狂呢?

若這孩子真是魔王,教廷可以操控他,他為何不能?朱利安諾感到蠢蠢欲動。

黎塞留則依舊在思考那可能性,他說,“我們可以假設,在毀滅巴比倫的時候,魔王的肉身已被消滅了。一個沒有強大肉身的惡魔,或許比較容易擺布。于是教廷通過某種儀式,讓他降臨在人類孩童的身上——理論上這是可行的,‘以我身為通道,以我身為居所’,古來不知有多少人被惡魔附身——但這一次的附身稍有不同,譬如說那惡魔并不知情。無人告訴他他是被創造的,他從睜開眼便以為這就是自己。”

朱利安諾說:“于是他兼具人類與魔鬼的身份,因為是人類,他受神立的規則所約束。又因是魔鬼,他的血裏流淌着力量。可是,老師,縱然教廷敢犯下渎神的大罪,創造出這怪物,他們又該如何隐藏他?不合常理之事,總是難以隐瞞的。”

“宗教裁判所——”黎塞留說,“在宗教裁判所,有一類人一直隐藏在黑暗中。人人都知道他們的存在,可無人見過他們。”

朱利安諾立刻便也想到了,他低聲說:“秘密行刑人……”

“是,秘密行刑人,達馬蘇豢養的殺手。”

并不是每一個異端都會被送上裁判所的火刑架,有一些事會動搖教廷的根本,不能公開;有一些人掌握權勢,無法逮捕。這時便需要秘密行刑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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