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再見夙念
“你那櫃子裏裝的是什麽東西?”
朽月把劍一指角落那個掉漆的小櫃子,這老物件看上去有些年歲了,估計她再使使勁就能劈成兩半給老楊當柴用了。
為了避免靈帝她老人家糟踐東西,柳蘭溪選擇滿足一下她的好奇心。
櫃門一被打開,裏面塞滿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沒了櫃門的封印,一下子傾倒一地。
朽月仔細一看還什麽都有:撥浪鼓,小木偶,紙風車,短木劍,竹蜻蜓,破邊的風筝,咧嘴歪笑的泥人,木雕的呆鵝,滑稽的老虎面具……都是些小孩玩的玩意兒。
朽月被吸引了過去,新奇地看着別人的收藏,搗鼓搗鼓這個,擺弄擺弄那個,玩得竟然比小孩還起勁。
“師父每次下山都會帶東西給我,其實我不怎麽愛玩,久而久之就堆在那了。”
柳蘭溪把老虎面具戴在頭上,透過兩個窟窿眼看玩的不亦樂乎的朽月,借機蹭到她跟前,兩爪做了一個撲食的動作。
朽月拿起一個撥浪鼓在老虎面具前咚咚咚地搖得起勁,粲然沖他一笑:“這個本尊見過,柳初雲曾拿這個逗你入睡。”
“灼靈看起來很喜歡,那送給你好了。”柳蘭溪把面具掀到頭頂,好奇地問道:“你小時候沒玩過這些嗎?”
朽月笑容漸漸褪淡,輕描淡寫道:“那時候被你們魔族追殺得緊,光顧着逃難,哪有機會玩這個,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柳蘭溪頓時一愣,自知失言,的确,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美好的童年。
他愧疚地瞟了朽月一眼,撿起地上的那把殷絕劍遞到她手中,再擺正劍尖抵至自個心房,态度懇摯地請求制裁:“我族之罪十惡不赦,我的命你拿去罷,蘭溪絕無怨言,這是真話。”
“真是奇怪,本尊要你的命作甚?殺了你,髒了劍不說,還髒了本尊的手!話說,本尊在你眼裏就是一個好壞不分,殺人不眨眼的惡神麽?”
朽月把劍轉了角度貼在肘背,忿然欲走,卻被柳蘭溪一把抱住了雙腳。
這人楚楚可憐地趴在地上賣着乖道:“灼靈可是天上地下第一好的神仙,不管你在別人眼裏如何,在我心裏是舉世無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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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頂‘天上地下第一好’的高帽把朽月壓得有點恍惚,她自诩軟硬不吃,刀槍不入。但她也有中招的時候,這換作別的人估計還不好使,也就柳蘭溪對她軟磨硬泡的時候對他沒轍。
“別,這虛名本尊可擔不起,不過……話倒是很中聽……可惜也只有假話中聽些。”
朽月唇畔無知無覺地複又綻起朵花來,意識到的時候忙板正了臉色,心道:自己怎麽跟那些愛聽漂亮話的小姑娘一樣了?怎麽輕易就被三兩句讨巧的話給迷惑得昏頭轉向?
夙灼靈啊夙灼靈,你醒醒吧,這小子就是一禍國殃民的妖孽,千萬穩住心神,別受他誘騙!這明擺着是糖衣炮彈啊!
“我說的句句屬實!”柳蘭溪豎起四根誠不我欺的手指‘立誓(四)’。
朽月正了正神,低眸端詳了會手上這柄紅光凜凜的劍,這是她的第一件兵器。
她與這柄劍不知并肩作戰了多少個日月,故劍在手,除了一股無所适從的陌生,卻再無親切之感。
要說緣由,她心裏一清二楚,這劍裏少了個重要之物,若沒了這重要之物,殷絕劍于她而言只不過是一塊廢鐵罷了。
她單手托着殷絕劍往柳蘭溪面前一送:“偌,這殷絕劍送你了,你師父覺得你不該用劍,本尊倒覺得這劍配你,留着防身吧。”
柳蘭溪知道朽月火氣消了,起身雙手鄭重其事地把劍接過,完成了尤為随便的交接儀式。
他腦筋轉了轉,又道:“灼靈,這殷絕劍是從惡傀手中得來的,想必是他殺了柴鼎耀繼而嫁禍給你。天庭那些當官的也真是,忒好壞不分了些,為了以後少點麻煩,我們要去天庭解釋解釋嗎?”
朽月反問道:“你覺得本尊像是會去解釋的人嗎?”
——她的弦外之音是反正已然一身污名,哪會在意再抹上幾道呢?
“不像。”
“那不就得了。”
朽月腰間還揣着柳蘭溪送的撥浪鼓,拿手裏又歡快地搖了一陣走了出去。這行頭活像淪落人間的花子神帝去挨家要飯,她卻尤然不覺并以此為樂,差幾聲吆喝就齊活了。
“灼靈,你去哪?”柳蘭溪問了句。
朽月頭也沒回,手裏的撥浪鼓還在饒有趣味地搖着,擱下一句“看花去”,眼一眨,就溜得沒煙了。
千茫山不安生了一夜,白天顯得比晚上還安靜。
山林的小路上響起了一陣‘咚咚咚’的鼓聲,吓跑了栖息在樹上的鳥雀,天空澄澈如洗,連片遮陽的白雲都沒見着,幸而有點微風,不叫人太過浮躁。
這位‘山林賣藝人’一步搖撥着小鼓,心情不錯地從樹林子穿出,一片金色的日光傾灑而下,整個人裹上了一層金色的碎屑。她的身上第一次有了明麗清亮的活潑顏色,那是不同于往日冷灰寂寂的人氣。
然後這道明麗清亮的風景就和另一道明麗清亮的風景相遇了。
在斂霧湖前的木棧橋上,亭亭立着一位臨水伊人,雙眸若秋水,玉面舜華色。她見人來時巧笑嫣然,輕輕道了句:“帝尊,夙念回來了。”
當期待已久的事如願以償時,人往往都會有種不真實的飄忽,夢和現實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哪個才是假。
朽月止步于湖畔,遲遲不肯過橋。
那女子跟紙鳶長的是一模一樣的,不過着裝打扮卻是不同。她身上穿的乃是天上仙姝的霓裙雲裳,頭上雲髻峨峨,額間一抹淡紅,是木槿花瓣樣式的花钿,一派仙姿盛顏,不茍纖塵。
夙念蓮步款款,走到朽月面前,朝她施施然行了一禮,舉止得體,落落大方。
朽月彎唇笑問:“你何時回來的?”
她答:“今早霧還未盡,朝露初化,第一道陽光照下的時候,我便醒了。冥冥中想着帝尊一定會來,于是就在這等了會兒。”
夙念說話不像紙鳶那般謹慎謙卑,語氣親和,令人無疏離之感。
朽月點點頭,心頭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該怎麽說出口,她做的努力到底沒有白費,但她欠人家的恩情這算還清了嗎?
不,還遠遠不能。
天懲之刑,受笞九百九十九電鞭,永除神籍毀損仙身,貶至凡間後歷經九百九十九次輪回嘗盡人間辛酸,最終仙元寂滅,永不複于世。
朽月趕在夙念仙元寂滅前将她救了回來,是不幸中的萬幸。
像夙念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朽月實在想象不到她是怎樣捱過這種令人發指的酷刑,她是否會怨自己太遲出現?她難道就沒有一點後悔過嗎?
“夙念,本尊不值得。”
朽月百感交集之後,只剩下一句不值得且沒必要的喪氣話了,她從不妄想別人會為她這般付出過,怕受之有愧,也怕還不清。
“值得。”
夙念好像看穿了朽月的心思,這兩字說得溫柔而堅定,不曾因遭受種種苦難而偏移。
她笑了笑:“帝尊滴血澆灌之恩,木槿無以為報,自當九死相還,何來後悔?”
這世間對朽月所有的惡,就在此時此刻全讓夙念的善給抵銷個幹淨。
朽月心有所觸,低聲道:“何必如此,若不是因為本尊,你該有大好的前程,你不可惜,本尊倒替你可惜,以後……千萬別做這樣的傻事了。”
“嗯。”
兩人沉默許久,夙念打破了沉寂:“帝尊,夙念須回天庭重領神籍,禀明複位,謝當今天帝寬宥之恩,這便得告辭回去了。”
“長宇小兒有什麽好謝的,”朽月想說不找他算賬就不錯了,又見夙念一臉擔憂地看着她,才稍許緩和顏色,撫慰道:“不急,你且等本尊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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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柳蘭溪公開自己這個不怎麽令人愉快的身份後,原以為觀內的那兩人會對他心存芥蒂,多少有些隔閡,他可以理解,甚至能夠坦然接受。
意外的是這些并沒有,知道柳蘭溪要還俗,老楊還像以前那樣送他出門。本來要準備他路上吃的幹糧,後來被伊澗尋勸阻,嚷嚷說什麽人家魔族不吃這些,別白白糟蹋了糧食,應該給他準備點帶血生肉啥的。
柳蘭溪哭笑不得,覺得他師弟一定是對魔有什麽誤會,解釋說他又不是野獸,不吃生食,如果師弟要貢獻身上的肉,那也能勉為其難吃下去。
那只被養的肥肥胖胖的大白鵝仍舊是沒有帶走的,老楊對它有感情了,說整天看着這呆鵝還能對柳蘭溪有點念想。
記得柳蘭溪還小時,身後有只鵝成天跟着他瞎跑,現在眼瞅着蘭溪要走了,這呆鵝也被他養肥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一下都剜走不是?
柳蘭溪換了一身淡雅常服,在觀門前辭別了師弟和老楊,這便算走了還俗的過場。重獲自由後,他并沒直接下山,而是哼着小曲,拐了彎往後山溜達去了。
伊澗尋額上青筋跳了跳,氣道:“這小子沒了缰繩拴縛越發不着調了,他不下山幹什麽去啊?”
老楊抱着呆鵝坐在石檻上,眯眼看天,嘴裏幾不可聞地說了一句大實話:“兒大不由娘,找媳婦去了。”
斂霧湖上又多了一處小亭子,是朽月為歡迎佳人歸來的心血來潮,自己用法術造的。
亭子名字就取‘夙念亭’,比之當年緋帝曾為三千佳麗大肆建造行宮的事跡還不足挂齒,左右只是個納涼的亭子罷了,只消得佳人喜歡就成。
朽月身着玄金百獸朝服從鷺沚居走出,剛好另一邊從樹林子那條小路也冒出個人,正是聞名遐迩,建造行宮無數的緋帝莫緋本人。
那小子方露出個頭來,那雙銳觀秋毫的眼睛就把靈帝給鎖定在眼眶中,不禁招手大呼:“灼靈灼靈,你穿這身真好看!”
朽月頭都沒扭,故意裝作沒聽見,徑直往亭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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