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旱煙袋

“哪裏有動靜?”一屋子的人都醒了過來。

“窗戶外面。”連蔓兒指了指南窗。

南窗外面放的是剛釀的葡萄酒。三十裏營子可以說是個民風古樸的村落,雖不敢說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是小偷小摸這種事情卻不多見,尤其是能摸進連家這樣有圍牆有大門的中等人家來偷盜的,更是少有。

連守信一聲不吭地披衣下炕,抄起門插就跑了出去,連蔓兒也忙跟了出來。

西廂房下面的菜園子,周圍是用矮牆圍了起來,因為院子裏養了雞,怕雞進菜園子裏糟蹋了菜蔬,在矮牆上又加了泥巴,上面插了一尺多高的高粱稈,這樣既方便牆邊種的豆角、黃瓜之類的枝蔓往上爬,也使得跳的最高的大公雞,也進不來園子。當然,同時也使人無法從牆上翻過。

西廂房的窗戶下有一扇小門,是進這個菜園的唯一入口。

晚上收工的時候,這個小門是關上了的,現在卻是開着的。連守信靠近門邊,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麽,發出一聲脆響。菜園子裏随後也發出叮當的一聲,接着,就有個黑影試圖翻牆從菜園子裏出來,卻被矮牆上的高粱稈和上面的藤蔓給絆住了腳。

連守信忙跑過去,将那個人一把提了起來。

“四郎?咋是你?”借着微弱的月光,連守信看清了被他抓住的人是二房的四郎。

“四叔,我就是出來撒泡尿。”四郎在連守信手裏掙紮。

這話卻是糊弄不了連守信。

“你撒尿在哪不好,你進啥園子。聽見有人來,你還跳牆跑?我還當是進賊了。”

連蔓兒提着油燈,急忙走進菜園子裏,仔細查看擺放的酒壇子,就看見最邊上一個酒壇子的蓋子掉在地上,她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爹,有壇子被打開了。”連蔓兒就出來對連守信道。

“四郎,你做啥了?”連守信高聲喝問。

院子裏這麽大的動靜,上房東屋亮起了油燈,上房西屋和東廂房裏卻寂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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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我沒做啥,我就是看看。”

“白天你還沒看夠。真要看,為啥不堂堂正正白天過來跟我們說要看,半夜三更你偷摸進去,你是想幹啥?”連蔓兒質問道。

“我真就是看看。”四郎耷拉着腦袋道。

連守信瞧了瞧上房的一點燭火,又看了看一點動靜都沒有的東廂房,強壓下心中的怒氣。

“四郎,你四叔我還指望着這些壇子裏的東西能換點錢過日子。咱們鄉村人家,最恨糟踐東西。你可聽好了,再有下次,別怪四叔到時候跟你翻臉。”連守信放開了四郎。

回到屋裏,大家就都有些睡不着了。

“二伯他們是想幹啥?”連蔓兒心裏惱火。

“或許只是半大小子淘氣、好奇……”連守信道,不過聽的出來,他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的話。

“都是連家人那,他也不能做過分。晚上咱都睡警醒點,白天我在家,把窗戶開着,決不讓人動那些壇子。”張氏道。

第二天一早,連老爺子又叫上一家的勞力下地去幹活。雖然糧食都收進來了,但是還有些豆秧子在地裏,這些也要運回來,既能夠做飼料,也能當柴禾燒。

連蔓兒想着昨晚上的事,覺得這種事情還是要從根子上解決才好。在連家,有威信能夠解決這個問題的,只有一個人。

連蔓兒就走到上房來,周氏和連秀兒去了後面的園子摘菜,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炕頭的窗臺上擺着兩截的旱煙袋,這是那次連老爺子用來打連守仁打斷了,從那以後,就放在窗臺上。連蔓兒其實知道,連老爺子并不喜歡卷旱煙抽,他更喜歡抽旱煙袋。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卻不肯另買新的。

連蔓兒就爬到炕上,從窗臺上拿起兩截旱煙袋在手裏掂了掂,還頗有些分量,看樣子是銅的。連蔓兒就将旱煙袋揣起來,從上房出來。

“娘,我一會去鎮上,要買啥不?”連蔓兒跟張氏商量。

昨天連蔓兒已經買了五斤的豆油,一罐子鹽,還有一些日用的零碎東西。連守信還從上房搬了一袋子的黍米和一袋子的黍米面回來,是他們這個月的口糧。

“蔓兒,你昨天就買了豆油,咱家還沒有葷油那。你到肉鋪去看看,有板油買一扇回來,咱好耗油。”張氏想了想就道。

“行。”連蔓兒到炕櫃裏取了錢,就問小七,“小七,你是在家陪娘,還是陪姐去鎮上?”

小七的大眼睛咕嚕嚕轉了轉,他其實很想跟連蔓兒去鎮上,可是分派給他的任務是陪着張氏。

“娘,要不我……還會是陪你在家吧。”小七就對張氏道,只是一雙大眼睛分明閃着祈求的光。

張氏如何看不出來。

“你陪你姐去吧,別亂跑,早點回來。”張氏囑咐小七。

小七歡呼一聲,提了籃子跟連蔓兒從屋裏出來。

來到鎮上,連蔓兒先去了趙記銅匠鋪子。

“姐,咱到這來幹啥?”小七問。

連蔓兒就将那兩截旱煙杆拿出來,遞給趙銅匠,問他能不能把兩截旱煙杆重新焊起來。

趙銅匠接了旱煙杆看了,就點頭說行。

“這活我這常做的。就是焊起來不太好看,要不要再加一個銅箍,就是多要幾文錢。”

“行,這個是我爺的寶貝,你可一定要弄好,要不然,我可是要回來找你的。”連蔓兒和趙銅匠講好了價錢後道。

“知道,知道。”趙銅匠道,“小姑娘還挺厲害。”

“這旱煙袋交給你焊,我們先去買點別的東西,一會回來取。”連蔓兒就道。

“沒問題,我這就給你們弄。”趙銅匠答應道。

連蔓兒從趙記銅匠鋪出來,又來到鎮上最大的一家雜貨店裏,挑最好的白糖,買了五斤白糖,每斤是十五文錢。然後又去另一家店買了三斤。這樣幾間雜貨鋪子都走了一圈,總共買了二十斤的白糖,共花了三百文錢。

白糖,就是釀葡萄酒那一個關鍵的步驟了。不加白糖也可以釀出葡萄酒,但是釀出來的酒因為酒精度不高,非常容易變質變酸。加了白糖,就可以提高葡萄酒的酒精度,釀成真正的幹紅葡萄酒。這樣的酒如果保存适當,可以存放兩到三年,葡萄酒的口味也更好。

買好了白糖,分放在兩個籃子裏,連蔓兒提了一個,小七提了一個。

“阿姐,你不是說要買肉的。”小七提醒連蔓兒。

“放心吧,姐沒忘。”連蔓兒笑道。

連蔓兒走進肉鋪,看見肉案子上放着新殺的半扇豬肉,肉色漂亮,肥膘最厚的地方足有三指厚。這樣的豬的板油多,出油多,而且香。

“張大叔,有板油嗎?”連蔓兒問。

“連三姑娘啊,你來的巧了,這不正有一扇。”張屠夫就從後面的肉案子上拿過一扇板油來。

板油就是豬肚子裏那厚厚的一層油脂,熬出來的油叫做葷油。豆油在一般的鄉村人家也是精貴的東西,鄉村人家平常吃的就是葷油。有的人家一年就買一扇板油,熬出油來,平時做菜的時候少少地放一勺,能夠吃上一年。

連家既有葷油,也有豆油,也是葷油吃的多。

“還有肉骨頭沒有?”連蔓兒将板油翻開,見裏面幹幹淨淨的,就又問道。

“有。”張屠夫說着,就彎腰從肉案子底下的一個大柳條筐裏揀出來兩根豬腿骨,和一塊豬脊骨。“你要是買了這板油,這幾塊骨頭便宜賣給你。”

“姐兒,熬了油,咱用油梭子做餡餅吃呗。”小七像連蔓兒建議。

連蔓兒低頭看了看小七,又想到連枝兒和五郎瘦弱的小身板,就點了頭。

“光用油梭子不好吃,咱再買點肉。”連蔓兒道。

“油梭子就夠了,不用再買肉。”小七很懂事地道。

“咱不多買,就買一斤。”連蔓兒道。

連蔓兒心裏曾經算過,往後這一年,口糧已經有了。她手裏有賣苦姑娘兒攢下的錢,昨天李氏給留下了一吊錢,另外兩塊銀子每塊都差不多有二兩,加起來就是五兩銀子。等葡萄酒賣出錢來,買了地,那明年的日子就更寬綽了。

張氏要補身子,連守信是主要勞力,也得吃點好的,她們幾個小的也正在長身體的時候,所以該增加的營養不能含糊。

連蔓兒就又讓張屠夫稱了一斤後鞧肉。

板油稱了,有十一斤挂零,就算作十一斤,每斤是十四文錢,是一百五十四文錢,大骨頭三塊有五斤半,每斤是十文錢,是無十五文錢,再加上一斤後鞧肉,每斤二十文錢,一共是二百二十九文錢。

“再加一文錢吧,湊足三百文。”張屠夫就又割了一塊肉下來,扔進稱裏一稱,足足有一兩有餘。

連蔓兒就答應了,數出三百文錢來給了張屠夫。張屠夫用幾片大葉子将骨頭、板油和肉都分別包了,放進連蔓兒的籃子裏。

連蔓兒和小七提着籃子,走回到趙記銅匠鋪裏,趙銅匠已經将旱煙袋修好了,連蔓兒看了看,旱煙袋斷裂處焊上了,還加了一道銅箍,打磨的很光滑。那趙銅匠又拿了一根細銅絲伸進煙嘴內,直通到煙袋鍋出來,示意裏面也沒問題。

“連三姑娘,我還替你把煙袋油漬也清了清。”趙銅匠道。

連蔓兒就笑了,這個年代做生意的人,并沒有顧客是上帝這樣的口號,但是能夠生存下來的生意人對待客人的态度,還有服務意識,更讓人如沐春風。

按照商量好的價錢,連蔓兒又加了一文錢,共數了十五文錢給趙銅匠,就和小七從鎮上往回走。因為買的東西比較多,姐弟兩個走走停停,都走了一身的汗才回到家裏。

連蔓兒先将買的東西都放好,就到菜園子裏,打開壇子,發現裏面的葡萄已經開始發酵了。現在連家下地的人還沒回來,留在家裏的又都怕熱,都躲在屋子裏。連蔓兒就将白糖均勻地分成若幹份,每個壇子裏加了一份。

為了讓葡萄酒的滋味更多層次,連蔓兒打算分幾次加入白糖。這是第一次,以後還會有第二次。

等連蔓兒将這些做完,也就将近晌午了,下地幹活的人們陸續回來了。

連蔓兒就将肉、骨頭和板油都交給連枝兒,讓她處理,自己就往上房來找連老爺子。

連秀兒正在外屋燒火,看見連蔓兒來了,就有些沒好氣。

“你來幹啥?”連秀兒瞪着眼睛問。

“我來看看我爺。”連蔓兒說着話,就徑自進了屋裏。

“爺。”連蔓兒進門就甜甜地叫。

“蔓兒來了。”連老爺子正坐在炕頭上卷着旱煙,見連蔓兒來了,就應了一聲。

“爺,你看看這是啥。”連蔓兒就将焊好的旱煙袋遞給連老爺子。

連老爺子看見了連蔓兒手裏的煙袋,回過頭去往窗臺上瞅了瞅。

“這是我那旱煙袋?”連老爺子放下手裏的煙,接過了旱煙袋。旱煙袋不僅重新焊好了,裏外的煙袋油漬也被擦洗幹淨了,黃橙橙的好像新的一樣。

“爺,我看你抽不慣卷的旱煙,還是抽這旱煙袋好。”連蔓兒道。

“是你去修好的?”連老爺子道。

“是啊。我知道,爺愛抽旱煙,爺還愛喝酒。等葡萄酒釀出來,第一個給爺喝。”連蔓兒道。

“好孩子。”連老爺子摸着旱煙袋道。

周氏從外邊進來,連蔓兒就笑了笑從屋裏出來了。

“哎,這旱煙袋,是修好了?”周氏看見了連老爺子手裏的旱煙袋。

“是啊,蔓兒這孩子有心。”連老爺子道。這旱煙袋陪伴了他将近半輩子,他抽不慣紙卷的旱煙。這兩件事,家裏的人應該都是知道的。可是他的旱煙袋斷了這麽久,家裏誰都沒想到拿去修好,也沒人想給他另外買一個。最後還是連蔓兒一個孩子,将這旱煙袋修好了給他。

連老爺子裝了一袋旱煙,慢慢地抽了起來。

“她是有心,她心眼多着那。”周氏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連老爺子手裏拿着旱煙袋,停頓了一下,突然就笑了。

“去把老二、老二媳婦,還有那幾個小子都給我叫來。”連老爺子對周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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