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過分 這是最後一次
吃早飯的地點,霍骁選在一中後街的一家面館。
這地方地理位置不錯,市一中和旁邊的某個職業大學在這裏相連接壤,平時根本不缺人流量。
紀瓷上課的時候常來這裏買早餐,每次經過的時候都能看見好幾家店鋪門前擠滿了人,熱騰騰地蒸霧一波接着一波,直到漾出屋頂都來不及消散。
不過今天是周末,這時間除了出來買早餐的爹爹婆婆,大學生基本上沒有起這麽早的,所以人不算太多,面館還有空位。
紀瓷跟着霍骁走進去,老板見到熟人立刻會意,亮着嗓子問了聲:“霍老師還是老樣子?”
霍骁将皮質手套脫下來放在手裏,也回了句:“對,一份是老樣子,另一份得讓小姑娘選選。”
“好嘞!”
霍骁坐下來,拿起夾在桌沿的菜單,放到紀瓷面前,溫和道:“不着急,你慢慢選,他們這裏的面都還不錯。”
紀瓷看了幾眼,最後還是挑了一個和霍骁一樣的。
老板應聲下單,夥計給他們拿來杯筷和小菜。
店裏熱鬧的很,在他們之後又來了兩桌,把店裏僅剩的空位都給占滿了。紀瓷坐在逼仄的拐角,看霍骁熟練地拿熱水清洗杯筷,接着把洗杯子的水倒在桌底擺放的一個小盆裏。
最後,還不忘給她倒一杯熱水。
紀瓷謝過,她捧着水杯喝了兩口,潤了潤唇,問:“這家店你經常來嗎?”
霍骁坦言:“對,有一份工作在這附近,平時吃早飯都會來這裏。”
又是工作。
“做老師嗎?”紀瓷沉默幾秒後,大膽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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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剛才進門的時候,好像聽見老板喊他“霍老師”,但她并不确定自己有沒有聽錯,畢竟看起來,他實在和老師兩個字不太沾邊。
酒吧老板、便利店兼職、同時是一位老師。
紀瓷難以把這三種職業同時放在一個人身上。
可霍骁卻贊許地誇她,“小姑娘耳朵還是靈光,沒錯,我在隔壁的職業學院教書。”
居然是真的。
紀瓷不可置信地問:“教什麽?”
摩托車維修或者經營管理?
“你猜猜。”霍骁嘴角漾起一抹笑,看樣子心情不錯。
話音剛落,負責送面的夥計将他們點的面端過來。
霍骁把剛才清洗好的筷子遞給她,又找老板要了兩個勺子。紀瓷接過來撥動面湯,熱氣熨燙在人臉上,将視野遮蓋,讓眼前的一切都顯得不那麽真實。
耳邊,低懶醇厚的嗓音緩緩道:“這樣吧,如果你猜對了,面條的錢咱們一人一半,如果你猜錯了,這頓就我請你。怎麽樣?”
昨晚在便利店,紀瓷總共醒來了三次,大早上被鬧鈴吵醒,到面館的時候還是迷迷糊糊的,霍骁那番話說出口,她并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那聲“好”幾乎要脫口而出。
頃刻間,她回味了一遍那番話,突然蹙起眉來,“......”
紀瓷原本就沒打算讓他付錢,她也并不認為自己能憑這僅有的幾次見面,就能猜到他的工作。
很明顯,霍骁也覺得她猜不到。
所以按他的話說,無論猜對或者猜錯,紀瓷都是賺的。
“這不公平。”
糾結了一會,她終于忍不住道。
霍骁埋頭吃了口面,想了想:“那換一下,如果你猜對了,這頓也是我請。”
“......”紀瓷争辯,“我的意思是,這對你不公平。”
面館的桌子只比便利店的大了一點,碩大的兩個面碗幾乎要挨在一起,吃面的時候,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到十公分,女孩說話的聲音并不算大,在嘈雜的背景音裏,每個字都清晰可聞。
霍骁夾面的手很細微地停頓了下,他擡眼去看對面的小姑娘。
清秀的面龐帶着些許未褪的學生氣,紀瓷微抿着唇瓣,一雙眼幹淨澄澈,正倔強地看着他。
那眼底的光絲毫不加掩飾,簡單又直接。
過了幾秒,見他不說話。
紀瓷堅定的眼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弱了下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似乎對誰付錢這件事太過在意了。
就在她想找點別的話題緩和氣氛的時候,霍骁舒展眉眼,淺笑了聲,“我想起來了,你不喜歡欠人情。”
他在說上次送她去培訓班的事。
紀瓷喝了口湯,只覺得說多錯多,沒再解釋什麽,算做默認。
霍骁看了她一會,放下筷子,抽了張紙巾擦嘴,很好說話的同她商量:“行,面錢AA,這樣可以嗎?”
“...嗯。”見他已經吃完了,自己的面基本上沒怎麽動,紀瓷加快速度扒了兩口。這間隙,霍骁并不催她,也沒有急着去付錢,只是坐在原位看手機。
紀瓷覺得,他無論在幹什麽身處何地,模樣都是令人賞心悅目的。
尤其,是她第一次看見就覺得格外漂亮的那雙手,此時就在面前悠然地劃着手機,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他應該很适合去彈鋼琴。
她想。
紀瓷吃完面喝了口水,霍骁正好處理完事情關上手機,站起來之前看了她一眼,問:“吃飽了嗎?”
她點點頭:“嗯。”
“那走吧。”霍骁拿上放在桌案上的手套,順便把她放在一旁的書包接了過來,紀瓷下意識地想說謝謝,卻他阻止了,“小姑娘年紀輕輕的,規矩還挺多。”
紀瓷只好抱着琴盒跟在他後面,身後傳來老板渾厚地嗓音,隔着四五排桌子從後廚傳來:“霍老師慢走,再來啊!”
“你都這麽說了,那我肯定得來。”
霍骁同樣爽朗地附和,他撥開門口的塑膠門簾,陽光從樹縫裏漏出來,霎時傾瀉在他肩頭。
秋風輕靈,光影細碎。
那一瞬間,紀瓷仿佛看見了所謂“溫柔”的具體樣子。
周遭的一切人和事,像是從他身上起始,添上了各自應有的顏色,變得斑斓起來。
到最後,紀瓷仍然沒猜出來霍骁的工作是什麽。
付賬的時候,她的手機恰好發來欠費提醒,用不了網沒法付錢,霍骁直接讓老板劃了賬,過後仍十分照顧小姑娘的心情,同意了紀瓷加微信把錢轉給他的請求。
這頓早餐,也并不是一點收獲都沒有。
*
從面館出來,紀瓷和霍骁道別,自己去學校門口的公交站坐車回家。
到家的時候還早,紀成遠他們還沒有從機場回來。院子裏有人正在修剪花枝,剛打掃完客廳的傭人正把清潔用具一件件碼好收進桶裏,廚房內,阿姨已經開始為今天的午餐忙碌起來了。
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注意到紀瓷。
她在門口換了鞋直接上樓,進到自己房間把門鎖上,然後抱着換洗衣物去浴室沖了個澡,出來的時候,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正好亮了一下。
紀瓷簡單用毛巾擦了幾下頭發,捧起手機趴到床上,點開消息界面。
——你已添加“3”為好友,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3”是霍骁的微信昵稱。
名如其人,幹脆利落。
紀瓷發了個表情,随後把欠他的面錢從銀行卡裏轉過去。
想發個謝謝,又怕對方覺得她規矩多,于是只好作罷。
她玩了會微信上的小游戲,沒多久就困了,放下手機眯了一會,被樓底下的喧鬧聲吵醒。
紀瓷清醒過來,發現霍骁還沒有收錢,猶豫了幾分鐘,點開鍵盤準備打字的時候,房門被人在外敲響。
一道公式化地女聲在門外開口:“小姐,飯已經做好了,老太太請你下去和全家人一起吃。”
“知道了。”紀瓷慢悠悠地床上爬起來。
她随便整理了下儀表,趿着拖鞋走到門口,拉開門,發現門口那人還沒走。見紀瓷出來,女傭看也沒看她,完成任務似地朝她微笑着點了個頭。
“......”
紀瓷随着女傭下樓,走到客廳,在人群簇擁間,看見了久違的老人面孔。
紀老太太穿着旗袍貂裘,儀态自若地坐在長條餐桌的主位上,如果不是她額角兩側的發絲皆已斑白,說是這家的女主人也有人信。
她身側站着的是紀睿,紀瓷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看見她從臉上散發出來的,由衷的喜悅和慈愛。
“老太太,先生夫人,小姐到了。”
紀瓷身邊的女傭開口道。
說來諷刺,明明這裏也是她的家,卻感受不到一丁點親切感。
“...都坐吧。”紀老太太和藹地牽着紀睿的手,冷下表情看了一眼紀瓷,很快将視線轉到紀成遠身上,“小睿的學習你們也不要逼得太緊,我看孩子的臉都瘦了一圈。”
“好的,媽。”紀成遠點頭應下來。
陳馥芳在一旁也連聲說好。
紀瓷看着這和諧一家四口,很有自知之明地拉了個最遠的凳子在邊緣坐下,傭人随即得到老太太的示意,将小碗的飯菜端到她面前。
“我這次出門也和我幾個老姐妹交流了下,都說這生兒不如生女好,我覺得不是,這女孩要是折騰起來,比男孩還難養...”
紀老太太的話在耳邊響着,紀瓷只像個聾子似的沒聽清她在說什麽,夾菜吃飯,動作慢條斯理看不出絲毫急躁。
“成遠啊,咱們家說起來是津市上流人士,可終究比不過那些當官的挖煤的,咱不是富得流油,祖上也沒什麽人是靠賣藝發家的。”紀老太太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蕩起回聲。
“...這些年我也看明白了,女孩嘛,終究是要嫁出去給別人家的,學習愛好什麽的都不重要,學那麽多,到最後不也是平白便宜了別人家嘛?”
老太太還在繼續說着別的話,紀成遠夫婦無一例外地點頭附和,只有紀睿在舉杯喝水的時候,目光往紀瓷這邊瞥了一眼,很快收回視線。
因為離得遠,紀睿沒有發現,在老太太說出剛才那番話的時候,紀瓷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情緒有什麽起伏,可她捏着筷子的手卻一直攥得緊緊的。
直到骨節都變得青紫。
紀瓷放下筷子,忍不住想開口反駁一二,卻在此時,放在桌面上的手機響了一聲。
她憋着氣解開鎖屏,發現就在剛才,霍骁接收了她發過去的紅包。
并随後附上了一句話——
“雖然我不算有錢,但請小姑娘吃飯也還是負擔得起的,這是最後一次。”
紀瓷反反複複地看着那句話,方才胸腔內積累的郁結瞬間消散。
她突然彎唇,秀眉舒展開,很淺地笑了一下,随後在手機上打下一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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