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煩緒
☆、煩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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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像刀,把枯枝上的殘雪挖成了空心的冰。
彌生不知道,自己和個近乎陌生的人,也可以聊得很家常。
慕容珩談吐很儒雅,說什麽都留着點餘地。比如談起老莊,其實有些地方是不贊同的,但是不會直接表明。不過含糊的“不怎麽妥帖”、“好像有些出入”,模棱兩可。雖然消極,但不讓人讨厭。大邺的郎君們太注重個人魅力,往往為了追求突出,故意表現得特立獨行。也許文人圈子裏吃得開,但炸了一身的毛,總有種薄情疏離的感覺。
他和她的六兄謝允有些相似,都很謙和。一句話出口要再三斟酌,唯恐刺傷了別人,卻反而莫名落了個雌懦的名聲。她欣賞這樣的人,君子如玉,有思想,不一定要表現在言行上。
慕容琤從洵圩園出來,遍尋她不得。沿着金池邊的石階上去,才在梅林間的甬道上找到她。
她和廣寧王在一起,叫他有些意外。似乎相談甚歡,臉上巧笑倩兮。他駐足看了一陣,心裏惱她不聽話。先前說好不亂跑的,結果他辭出來,居然連人影都找不到了。
他負着氣過去,她很遲鈍,等他将到跟前才突然看見他。咦了聲,“夫子宴罷了,這樣快?”
他沒有理她,對慕容珩拱手一揖,“二兄也來了,真巧!”說着視線落到他手上,愈發感到奇怪。再看彌生兩手,手指凍得紅紅的,指尖有一小截露在廣袖外,像顆半熟的櫻桃。
“我前兩日去了趟琅琊郡,今早方回邺城。府裏家奴回禀了這個消息,便先趕過來瞧瞧。”慕容珩把暖兜摘下來還給彌生,對她道謝,一面又問慕容琤,“如今怎麽樣?傷勢可重麽?”
慕容琤道,“傷了右腿,想是沒有大礙的。知覺還有,也能勉強下地了。不過熬些痛,過幾日大約就好了。”他冷冷瞥了彌生一眼,“二兄怎麽和劣徒遇上的?”
彌生臉色有點發綠,自發的目測她和廣寧王的距離,還好吧!三尺半肯定是有了的。可是聽夫子口氣,還是不怎麽滿意似的。這樣可就難辦了,她一個大活人,四周圍又都是男子,到哪裏都是和郎君們打交道。話要說吧?眼神要有交流吧?這不許那不許,她左右思量,真是不知怎麽辦才好了。
慕容珩嘴角仍舊挂着淺淺的笑,“我正想去園子裏,恰巧就在這裏遇上了。你這是要走了麽?”
慕容琤嗯了聲,“耽擱有一陣子了,太學最近要開女學,還有許多事要忙。二兄入園吧,我先告辭了。改天約個時候,咱們到桃花塢包個場子聚聚。”
慕容珩道好,邊上婢女來引道,他對彌生禮貌點下頭,便掖着手施施然往甬道那頭去了。
慕容琤見她愣神,嘩啦一下震了震袖子,轉身就朝月洞門走。彌生忙縮着脖子趕上去,心裏對那二王感到好奇,沒膽子在夫子這裏打探,只有回去問問載清他們。
正盤算着,頭頂上飄下來一聲冷哼,“你倒是同誰都有話說,這個二王怎麽樣?你們說了些什麽?”
她木讷的仰頭看他,夫子眼神裏滿蓄着風雷,她胸口突突直跳,“不怎麽樣啊!廣寧王殿下很和氣,同我說太學裏的課業,還談了兩句老莊……夫子不高興麽?”
她能看出他不高興,真是很不容易!奇怪他那樣生氣,因為她沒有按照他的設想走麽?但是她成功吸引了晉陽王的注意力,他覺得自己應該很滿意,卻不知為什麽,還是不怎麽快樂。
他蹙着眉,背着手慢慢的踱。踱了幾步回頭看她,“你喜歡那種沒有鋼性的男人?平常大氣不敢喘,辦事瞻前顧後,唯恐得罪了別人,滿嘴只會說‘是’的?”他哂笑,“你果然獨具慧眼,給為師長臉子。”
她啞然,夫子和廣寧王不是一母同胞麽?別人取笑他便罷了,怎麽連自己兄弟都瞧不起他?她怔怔的,“夫子,二王殿下這樣不堪?”
慕容琤不耐煩的抿緊嘴角,邁出了晉陽王府門檻才道,“他做兄弟再好也沒有,但對于你,做夫主還差了點。”
彌生怏怏紅了臉,“學生沒有這個想法,夫子誤會了。”
駕車的小子打起了門氈,慕容琤正要上車,聽她這話停下來,轉過身道,“是真的沒有想法麽?別拿我當孩子哄,你們相談甚歡,不是麽?”
彌生語窒,夫子這麽個生氣法,回頭八成又要罰她了吧!她哭喪着臉拜下去,“學生委實不敢,有一句假話就爛舌頭。夫子怎麽不信我?我雖年輕,擇婿還是有标準的。難道來一個就要想嫁給人家麽?”她怨怼看他一眼,“學生在夫子眼裏就是這樣的人麽?夫子也太小瞧學生了。”
他氣不打一處來,指着她的暖兜道,“那這個是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跑到人家手上去了?我常教你要自省,你是女子,同那些師兄弟們不一樣,可你何嘗聽進耳朵裏去了?你爺娘将你托付給我,我總要交代得過去才好。如今這麽糊裏糊塗的,哪天同人私定了終身,只怕我還蒙在鼓裏。”
他越說越苛刻,她漲紅了臉沒法反駁,視線裏車轅都扭曲顫動起來。霎了霎眼,眼淚噗噗落在青石板上。喉嚨裏堵了口氣,簡直要把她憋得窒息。
他看着那眼淚,腦子裏稀亂一團,“又哭什麽?我說錯了?”
她只是抽噎,把嘴唇咬得要出血。他再瞧不下去了,多瞧一眼就多一分煎熬。猛然回身上了車,簾子重重一落,把她擋在外面,眼不見為淨。
車輪滾滾,心頭的火氣一拱一拱沖得胸悶。他直着嗓子長嘆,她含淚的模樣總在他眼前晃,攪得他心神不寧。半晌逐漸平息下來,又開始反省,是不是把話說得太重了?她到底是個姑娘家,就算不懂事,也是因為年輕的緣故。他這樣嚴厲的一通指責,又捎帶上了私定終身之類的話,現在想起來,的确過了些。
他暗裏懊悔,便探身往後看。她坐在高辇上,氈子偶爾被風吹得掀起一角。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的袍襦和腰間纓絡編成的束帶。穗子那麽長,纏纏綿綿垂到踏板上,辇車微有颠簸就輕輕的漾。像落葉激起的漣漪,一圈圈叫人頭暈。
到了太學門前自有人來接應他們,他強迫自己不回頭,快步進了牌樓裏。龐嚣沒來得及跟進去,有些莫名的往後面辇車上看。彌生蔫頭耷腦的下來,拉長個臉,滿是不痛快的神情。龐嚣知道,這師徒兩個大概又為什麽事起了争執。只是奇怪,夫子向來穩如泰山的人,心理也足夠強大。近來不知哪裏不對,情緒常常失控。他無奈打量彌生,人大了,也更會惹是生非了。
“又惹夫子不快了?”龐嚣嘆息,“過會子等夫子氣消了,去給他賠個不是。”
彌生很執拗,她覺得自己沒有做錯,夫子的火氣來得沒頭腦。她梗了脖子,“我不去。”
龐嚣愕然,“你反了麽?無論如何,夫子是尊長,你不去賠罪,難道叫他來向你低頭?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夫子同府上大人有什麽不同?若是謝尚書有了疏漏,你還要計較不成?”語畢換了個商量的語氣,“就算是幫阿兄的忙吧!夫子生氣,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這下她不大好意思了,想想為了她一個人,叫大家跟着提心吊膽,橫豎是說不過去的。她垮着肩,只好應了聲,“阿兄別說了,我回頭就去。”
龐嚣點了點頭,“夫子叫在官署裏撥個屋子給你,你下了學,讀書寫字都在那裏。”
她悶聲道是,暗裏只嘆,如今好了,真正活在夫子眼皮子底下,須庾都離不開了。她打心底裏怵他,這種怵很奇怪,就是害怕看見他。倘或以後朝夕相處,她大約會變成木鈍鈍的傻子。然而沒辦法,她哪裏有挑揀的餘地!夫子怎麽安排,她照着辦就是了。
龐嚣領着她進大門,過了石碑往前是牌樓,官署就在牌樓那頭。高高的方磚臺基,木柞結構的建築。白牆灰瓦大紅抱柱,一派煌煌之氣。邊上另有左右耳房,略小些,直棂門窗,也是工整威嚴的。
西邊門開着,打掃的婢女從裏面提了水桶出來,從他們邊上繞過去,漸漸走遠了。龐嚣道,“你往後就在這裏,我在另一邊。若是有事不願麻煩夫子,只管來找我。”
她做了一揖,“多謝大兄。”
“前頭在晉陽王府出了什麽岔子?”龐嚣站在檐下,掖着兩手,枯着眉頭問她,“是你鬧的,還是晉陽王那裏怠慢了?”
這個怎麽說呢,說她和廣寧王閑聊了幾句,夫子誤認為她瞧上了廣寧王,所以大發雷霆?她搓搓手,似乎有些難出口。踯躅了下才道,“都是我的不是,是我疏忽了,惹得夫子不快。”龐嚣除了嘆息,也找不到別的表達方式了。往高樓方向抛了個眼風,“夫子在正衙裏,我着人備茶水來,你送進去。”她張了張嘴,原本還想讨價還價,後來也硬了頭皮。反正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還能躲到天上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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