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因循
☆、因循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随榜的關系,8、10號休息,9、11號更新,等着我回來哈~~
發個小短篇作為補償,點後面!
夫子才華橫溢,大邺文學第一人,這個名聲不是空穴來風。
彌生托着茶盤進官署的時候,他正蹲在那裏鑿太學石經。太學石經又叫三體石經,碑文是拿古文、小篆、漢隸刻寫出來的。把古尚書用這種形式保存下來,歷千年而不朽,能保它流芳百世。這部石經從三國時期開始立,傳到夫子手上已有二十七篇。如今夫子刻的是《急就篇》,行文共有兩千一百四十四字。因為要用三種字體,上手兩年,才刻了半數不到。
她見他忙,不好打擾他,便把銅吊擱在小火爐上。放下手上的東西探身過去看,一看之下真真是贊嘆不已!夫子的字,大邺想是找不出第二個能與之抗衡的了。工細、規正、筆跡精熟。連她這種不愛寫字的人,看了都徘徊不前,神魂颠倒。
她悄悄紅了臉,夫子專心致志的時候真好看!人長得勻停,就連拿着鑿子的樣子都像一幅畫。偏偏這麽美的人,生了個嚴厲苛刻的壞脾氣。要是謙和些,有二王一半的耐心和弘雅,那就十足的完美無缺了。
刻碑是一項很消耗體力的工作,他每完成一句,就要停下來休息會兒。她趁着空檔忙奉上茶湯,一臉獻媚的模樣,連自己都要鄙視自己。
他起初不理她,她倒的茶也不喝,只扭頭看着窗外。她在邊上伶仃站了半天,到最後沒法子了,只好給他賠禮道歉,“夫子,先頭是我的錯,快別氣了。我以後聽你的話,你不叫我搭理誰我就不搭理誰。我也不敢耍脾氣犟脖子了,橫豎夫子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這樣成不成?”
他聽了才轉過頭來,作勢寒着臉,眼裏卻有淺淺的笑意。倒像冰封的湖面擲進了一塊石頭,脆的殼裂開了,石頭直沉進湖底,碰到了最柔軟的地方。橫了她一眼,頗有點擺譜的味道,“知道錯了?”
她點頭如搗蒜,“夫子一不高興我就知道錯了,只是愛面子,有些延捱了。這會兒認錯也是一樣,夫子寬宏大量,不會同我計較的。”
他慢吞吞接過茶盞,青瓷描金的托碟稱得那十指纖長光潔。杯口上是沌沌的熱氣,他垂下眼探近那團白霧裏。彌生透過朦胧的一層紗望過去,他眉目疏朗,顯出種奇異的柔軟來。心裏莫名牽動一下,然後沒出息的愣了神。
他眼角一直瞥着她,分明想再端會兒架子,不想口不對心,漸漸軟化了。只道,“你倒篤定,怎麽就知道我不會同你計較?你一而再再而三,我應該把你關進暗室裏,叫你閉門思過。”
她靦着臉笑,“認了錯也要關暗室,那還不如一開頭就咬緊牙關不松口呢!夫子平常最是賞罰分明的,肯定比博弈堂的高夫子聖明,對不對?”
那高夫子是出了名的一鍋端,他最要面子,怎麽能把自己歸于高某人之流!他拿她的無賴樣沒辦法,垂首吹了吹茶裏浮沫,一面道,“我是為你好,哪個做尊長的不願底下的女孩許個般配的郎子呢!你也別怪我武斷,別人都可以,唯獨廣寧王不成。”
她是個實心眼,想什麽便說什麽。一個疏忽,脫口道,“我以後要找就找夫子這樣的!要有學問,還要長得好看。”
他一口茶沒來得及咽下去,竟生生被嗆到了,背過身去驚天動地的咳嗽起來。彌生也給吓了一跳,忙給他捶背,“夫子,學生又說錯話了……”
他緩了半天才擺手,上回他為了套話也這麽問過她,當時她還扭扭捏捏不肯回答。眼下冷不丁提起,反倒叫他措手不及。但驚訝歸驚訝,聽上去還是很受用的。面上佯裝着,“姑娘家要自矜,怎麽好随意說男人長得好看!”
“夫子又不是別人,”她兀自道,“在我眼裏夫子和我阿耶是一樣的。再說我也沒說錯,樂陵君子不是大邺有名的美男子麽!”
他皺了皺眉,“我和你阿耶不一樣,你阿耶多大年紀?我又是多大年紀?”
也不知她是真傻還是假傻,居然狀似認真的考慮起來,“這個和年齡有什麽關系?夫子德高望重,論資排輩的算,也應當和家君齊頭的。”言罷笑着補充了一句,“夫子大我十歲,我阿耶生我大兄時是十六。要是這麽算,橫豎……也差不了多少。”
這是什麽意思?暗示他可以做她父親了嗎?好得很!嫌這個老、那個胖,現在愈發能耐,嫌棄到他身上來了!他的臉板得像外面的穹隆,陰雲密布,“你非要和我唱反調,唱到我罰你為止?你挨罰難道上瘾麽?”
“不不……”她馬上一臉驚慌,“我不要挨罰,我痛恨挨罰。”
“那你……”他簡直不知怎麽說她才好,這一根筋遲鈍得夠可以!他腦恨的站起來,走了兩步回身看她,“你去打聽打聽,這世上有幾個人是十來歲就生孩子的。再打聽打聽,不說整個大邺,單說京畿,多少夫妻是差了十歲開外的。”
她暗自吐舌頭,看來果真叫他不痛快了。不過夫子有點小肚雞腸,這種話說過就罷的,她只是為了表示對他的崇敬,沒想到他這麽較真!再道歉麽?以她這樣的肇事頻率,不停的道歉還有用麽?說實話,她自己也沒臉再張嘴了。
本來以為逃不過一罰,沒想到他卻不言聲了。走到碑前操起斧鑿,叮叮當當的複敲起來。
她闖了禍,有些惘惘的。不過他說夫妻相差十歲開外的有好多,難道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扔給晉陽王嗎?她突然忿忿不平,她好歹是謝家女兒,何曾沒落到要給別人做偏房的地步呢?雖然那個晉陽王論姿色也是妖嬈一枝花,可是名聲不好,貪財好色占全了。尤其是他府裏的姬妾,都是什麽樣無才又無德的女人啊!
她發她的呆,他也不以為然,料她大概又在盤算着怎麽找說辭。他吹了吹粉屑,“你可知道這石經縱橫各多少?”
她回過神來,搖頭道,“我只聽說夫子在篆刻,親眼看見還是頭一回。”斟酌一番,添了句,“夫子的字真漂亮!”
“這石經一面三十三行,每行六十字。”他道,“刻字和練字一樣,心要靜,手要勤。你只知道別人寫得好,你自己有沒有下功夫?年下刻的章我看了,着實讓人頭疼得很。且等我這面碑完工,閑下來再手把手的教你。”
她應個是,心裏好奇,想問問開辦女學的事,他卻又問,“先頭琴室裏教的是什麽?”
彌生恍惚有種天塌下來的感覺,琴操博士授課時,她和載清正在外面賞雪景呢!所幸她還聽到了一些,便含糊着,“教的是孔子的《猗蘭操》,用五弦琴,黃鐘律調。”
“是麽?”他仍舊淡淡的,“唱詞呢?”
她吞吞口水,硬着頭皮開始繞室哼誦,“習習谷風,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送于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
他似有無限感慨,停下手靠在牆上,接口輕聲淺唱,“世人暗蔽,不知賢者。年紀逝邁,一身将老。傷不逢時,寄蘭作操。”
像他這樣出身的,明明已經到了旁人無法觸及的頂峰。生出這類懷才不遇的蕭索心情來,多少有點為賦新詩強說愁吧!每一句她都聽得很認真,唱詞裏有種寂寥之感,然而實在是絕佳的音色。低沉的,清澈的,可以觸到人的靈魂深處。
彌生癡癡望着他,暗想着不知誰有這麽好的福氣,将來能夠同他作配。沉澱下來,自己又悵然。同她什麽相幹呢?她是學生,等他娶親的時候送份厚禮,也就對得起這幾年的師徒情誼了。
天氣終究沒有好轉,傍晚前後仍舊風且雪。勢頭不大,零星的碎沫子潑灑下來,無聲無息。
太學一天的課業結束了,彌生走出學堂,站在廊庑下同師兄弟們作揖道別。載清和晏無思并肩過來,對她笑道,“今晚夜游,有烏孫來的雜耍團,你可要一道去?”
她是最愛湊熱鬧的,幾乎想都不想就要點頭。恰巧夫子從堂內出來,把他的書袋挂到她肩上。沒有看她,錯身而過,只道,“回家。”
學生們忙長揖,載清伸伸舌頭,“夫子喚你回家呢!”
這個詞聽着總有種暖暖的感覺,如果換成“回府”,意境自然差好多。可是他說“回家”,就分外的家常親切。
晏無思也道,“你快去,別叫夫子等。那個雜耍團在邺城總有些日子,等正月三十學裏休沐再看不遲。”
彌生嗳了聲,夫子已經朝太學門上去了。她忙背着書袋追趕,他步子略緩了緩。廊角燈籠高懸,光影下紛紛揚揚的細雪漫天飛舞。他的臉一半是明朗的,一半浸在黑暗裏。不說話,遞給她一把油紙傘。水紅的傘面,略畫了幾枝翠柳。有些俗麗的顏色,但在這滿世界的白裏,卻成了最鮮亮的點綴。
他打傘出門,廣袖飄飄,怡然的模樣。彌生忖着今晚八成是要步行回王府了,不知到底有多遠,她方向感不強,認認路也好。
天冷雖冷,有夫子在,尚可走得惬意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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