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夜行

☆、夜行

作者有話要說:

只看不收藏,為的是哪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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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人多狂放,有時入夜比白天還熱鬧些。趕上沒出正月,周邊小國常有各式各樣的班子湧進邺城。手藝人,商人,各出各的攤子。或跳胡騰舞打擂臺,或倒賣關外貨物。各處風燈高挂,照得街道煌煌如白晝。

夫子領她緩步在人群中穿梭,不時回頭關注一下。見她撐傘的手拿袖子裹着,便駐足道,“你把傘息了,到我這裏來。”

她有點詫異的望他,斟酌一下還是搖頭,“兩個人打一把傘怪擠的。”當然他感覺不到,她哪回不是往他頭頂上傾斜?自己露在外面,雪都灌進領口裏去。貼着皮肉一融化,簡直凍得生疼。眼下替他背着書袋不算,還要給他打傘。這夫子以壓榨她為樂,心肝怎麽這麽黑呀!

她覺得她是可以識破他的詭計的,為求自保離他遠一點。沒想到他奪過她的傘,随手就扔給了路邊的乞丐。那乞丐千恩萬謝,她眼巴巴看着不好拿回來,對他又敢怒不敢言,心裏只是說不出的不痛快。

可是後來發現,事情倒還不像她想象的那麽糟糕。夫子接過書袋自己背着,把她罩到了傘檐下。人真是奇怪,擔子都卸了,反而又覺得不踏實了。無比的慚愧啊,仿佛那些都是她份內的,是她偷懶溜肩,帶累了夫子。

她仰頭看看他,伸手想去接傘柄,他讓了讓,“你冷麽?我來。”

她嗫嚅着,“學生惶恐,叫夫子為我打傘……”

他嫌她戰戰兢兢離得遠了,橫過手臂來把她攬得近些,“還打算你追我趕麽?傘下這麽點地方,你讓到哪裏去?”

彌生窘紅了臉,從來沒和夫子靠得這樣近,肩頭子捱着他的臂膀,緊張得心在腔子裏猛撲騰。這可怎麽好呢!她慌得厲害,越慌越跟不上他的節奏。肩膀和肩膀撞來撞去,木蹬蹬活像個傻瓜。她感到喪氣,自己蠢成這樣,夫子大約更對她有成見了。

他的手總和她的磕在一起,磕得久了,糊裏糊塗就被他包在了掌中。她不敢動,人都有點暈眩。他的拇指在她手背的一小片皮膚上摩挲,一點一點,輕輕的。兩個人都是廣袖,垂下來蓋過指尖,她想這樣倒可以避人耳目。袖口的蓮花紋交疊在一起,她低下頭,僅剩的從容都被絞了進去。

不懂夫子的用意,他是師尊,按理不能這樣不規避的。她上次抗議過,卻惹得他生氣。這回忙着驚訝之外,似乎也更提不得了。他每移動一毫,她的心就攥緊一分。腦子裏渾渾噩噩,只貪戀那溫暖,也不想掙脫出來。就當是個手爐好了……有時連她自己都要佩服這種随遇而安的本事,無論遇到什麽樣的難題都可以泰然處之。也許是沒有刻肌刻骨,所以樣樣都不甚上心。

邊上四五個孩子打着哨兒呼嘯而過,帶起他們襕袍上的穗子。街道兩腋的風燈上糊着五顏六色的燈罩,走一程換種光。夫子神情依舊淡然,他的舉止和态度是可以分開的,仿佛和她十指相交的是別人。

間或遇見熟臉,朝中的大臣啦,太學裏的學生啦。別人和他作揖打拱,彌生下意識的要縮回手,他卻仍緊握着不放。回禮不過點點頭,或者微微一笑。這樣堂而皇之,甚至連她都要誤以為其實這沒什麽,夫子牽着學生的手是很正常的。

雪下得不大,他們走得很慢。

樂陵王府在百尺樓以東,出建春門再行一裏有道石橋。橋南有個馬市,他引她看,“那地方在前朝是個刑場,當年嵇康就斬于此。”

彌生朝那片屋宇眺望,無限悵惘,“嵇康德容兼美,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廣陵散》後繼無人,着實可惜啊!”

“識時務者為俊傑,嵇康太過孤高,這點就不及山濤。”他喟然長嘆,“很多時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能順着自己的心意走。比方從政,不是不想遠離,是不能,做不到。我這麽說,你懂麽?”

她點點頭,“我懂。夫子也不願泡在這個大染缸裏,對不對?可是沒辦法,您姓慕容,生來就是做王侯的。即便厭煩,到底還是逃不脫。”

他抿起唇,若有所思。在她眼裏他應當算是個好人,她像所有因循守舊的孝廉一樣,對家君對恩師有天然的崇敬。沒有事到臨頭,她大約不會想得那麽長遠吧!他曾猜想她成人後是怎樣的光景,但是沒有料到會是眼下這種情形。美麗的女人有誰不喜歡呢!她輕易能讓晉陽王注目,憑借的就是這張如花的臉。可是他知道,她除了皮相,還有纖塵不染的靈魂,那才是真正寶貴的。

他掃她一眼,她就在他身側。似乎習慣了被他牽引,蜷曲的手指安靜的停留在他掌中。太學生有統一的打扮,褒衣博帶,束發戴籠冠。她和男子的穿戴是一樣的,劉海統統扣進帽圈裏,露出光致致的前額。外面濕氣大,眉睫上都沾了霧氣。他突然想替她擦一擦,這念頭一閃而過,但最後還是頓住了。

是天冷,凍壞了腦子麽?他蹙起眉,迅速調開視線。兒女情長可不是什麽好事,他有時竟會走神,近來愈發不受控制似的。刻意同她親近,似乎也偏離了原來的宗旨。他哂笑,帶着嘲諷。這丫頭倒有些本事,既然能亂他心神,那麽別人更不在話下吧!

過了石橋,以東是綏民裏,以西是建陽裏,樂陵王府就坐落在建陽裏內。走到大路交叉口,他腳下又放慢了,狀似無意的告訴她,“綏民裏內原先有劉宣明的府邸,你可知道其人?”

彌生遲疑着搖頭,“學生想不起這個人來。”

他笑了笑,“劉宣明是河間人,性情剛正,敢于上書直谏。只可惜當時皇帝是個草包,只喜歡聽信讒言。劉宣明說話不懂得拐彎,冒犯了聖駕,于是乎判了斬立決。”他撐着傘的手往那幽暗的巷堂裏指了指,“以前那裏是個街口,就在鬧市上設壇問斬了。”

東市不及西市人多,出了建春門漸趨冷落。等過石橋,夜行的人就更加少了。彌生呆呆的,心裏有些害怕。沿路雖然也有風燈,但拉開的距離比較大,常常隔一二十丈才設一盞。他們沒有挑燈,壅道上鋪了一層雪,借着雪的反光雖看得見路,但是并不真切。這當口他偏偏要說死人,一會兒嵇康一會兒劉宣明。她瑟縮了下,不敢提意見,只得含糊的嗯了聲。

慕容琤生出促狹的心思來,慢慢吞吞又道,“劉宣明是忠臣,含冤而死。死後不能瞑目,屍行百步……”他左右打量,“大約就是在這個附近……”

彌生頭皮發麻,背上一股寒流湧上來。本來就在強撐,誰知他還圈出了确切位置,頓時把她吓得魂飛魄散。

她尖叫了聲,狠狠抱住他。慕容琤早猜到結果,她這一跳,當真撞進他心坎裏來。小小的身子,暖玉溫香。他環住她,和煦的撫慰着,“多年前的事了,還值當吓成這樣!”

她腿裏直抽搐,埋在他胸前催促,“夫子,咱們快走吧……快走吧,我要吓死了。”

他笑她沒出息,“你平素違抗師命的時候膽子奇大,如今卻恁的失了氣節?”

她不管他怎麽嘲諷,拉着他快步走,邊走邊道,“好好的,哪裏不好建府,做什麽偏建在這裏呢……學生求夫子開恩,準我回太學住吧!我日日經過這裏,早晚會吓死的!”

他任她拖着走,聽她說不願住他的府邸,臉上一沉,“太學以後不能再住了。”又緩了聲氣,“你怕什麽,又不要你一人單獨走,不是還有我麽!”

她真是吓着了,咬着唇不說話,直拉着他走了好遠才停下。停下來仍舊後怕,蹲在地上抽噎,“我不住這裏,我要回太學。”

慕容琤想不到會弄巧成拙,看離府門也不遠了,無奈彎下腰相勸,“是我疏漏,這話不該大晚上同你說。你看再走幾步就到家了,随我走吧!”

王府裏家奴早就迎出來,看到這樣一副場景不好上前,四五個人站在臺階下張望。

彌生涕淚縱橫,才顧不得感念他低聲下氣的致歉,抱着膝蓋不肯挪步。他只得跟着蹲下來,伸手去給她抹淚,“你怎麽這麽膽小呢!”橫豎勸也沒用,索性把她拉起來。也沒多想,滿滿摟進懷裏安撫,“好了好了,是我故意吓唬你的。那劉宣明連頭都砍了,怎麽還能走呢!枉你讀了這些年書,這點道理都不懂麽!”

她眼淚巴巴擡眼看他,甕聲道,“那你吓我做什麽?你先頭還教導我慎勿妄言,現在自己又怎麽樣?”

他可以說吓唬她只為好玩嗎?可是這樣是不是失了尊長的臉面?她眸子晶亮,鼻子紅紅的,看着便惹人憐愛。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巡了一圈,他們這樣的姿勢和對話多像是情侶間鬧別扭。他長到二十五歲,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仿佛心髒被她抓了一把,絲絲縷縷牽痛起來。

“你說得對,是我失言。”他說,嗓音低低的,充滿誘惑性,“沒有下回了,我保證。”

彌生不是個慎密人,很多時候遲遲的,跟不上節拍。她在夫子懷裏栖息了一陣,半天才回過神來。咦了聲,忙退後一大步,讪讪笑道,“我吓傻了,冒犯了夫子,夫子可別惱。”

這種事,占便宜的是男人。他自然是沒什麽的,笑得有些暧昧罷了。旋過身,朝那燈火闌珊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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