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路遇
☆、路遇
次日起來發現出了太陽,纏綿好些天的雨雪總算過去了。
久不見日光,即使是淡淡的一點微芒也叫人心情舒暢。彌生打點齊整出門進學,車馬雖然準備好了,卻不怎麽想乘坐。何況時間又早,如今的太學不像前朝了,儒生們不必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熬。都是官宦大族受祖蔭的富貴出身,将來順順當當進官場,因此反倒比鄉學、縣學點卯晚。鄉學卯初,縣學卯正,太學比較堕落,硬是排到卯時三刻去了。
無夏站在轅旁沖她點頭哈腰,“殿下有吩咐,往後小人就專給女郎駕車了。女郎要上哪裏去,全有小人伺候着。”
彌生有些遲登,“你和無冬都是夫子貼身的人啊,公不離婆的,怎麽來給我駕車?”
無夏咳了聲,“這還用問嚜,殿下看重女郎,怕別人照應女郎不周,特派了小人過來。殿下和女郎的師徒情義,真是深得很吶!”
彌生讷讷的,扯了扯廣袖上的袪口道,“夫子想得真周到,那以後就要勞煩你了。”
“能給女郎駕車是小人的榮幸,女郎說什麽勞煩,可折煞小人了!”無夏嘿嘿笑着,沖她身後的皎月擡了擡下巴,“女郎習學要帶的東西都備好了麽?”
皎月白了他一眼,“這狗才,有了三分顏色就開染坊!”把彌生的書袋文房都放到車上,又過來給她緊了緊領口的飄帶,切切道,“女郎路上小心,入夜回來,我和皓月在門上等着女郎。”
彌生點點頭,“你進去吧!”踅身上了單辇,撩開氈子對無夏說,“到橫街上走慢些,我留着肚子打算吃湯餅。你知道哪家餅鋪子的東西好?”
無夏手裏的馬鞭一甩,邊轉缰繩邊歡快道,“女郎問我算問着了,殿下也愛吃湯餅,常去街口的胡記。關外人做湯餅和中原不同,加的料好聞,叫野茴香。上回六王在營裏烤胡炮肉,撒上一點兒,那叫一個香!小人領女郎去,若是不愛吃鹹的,還能做成甜的。”他賊頭賊腦壓低了聲,“告訴女郎個事兒,別看咱們殿下嚴謹,其實愛吃甜食!往湯裏加蜜,倒上半瓶都不嫌多的。”
這倒是個很意外的小道消息,彌生大樂,“夫子愛吃甜食?男人愛吃甜的真少見!”
無夏啧啧吧唧嘴,“女郎在殿□邊久了就知道了,世人都覺得他坐在雲端上。學道深山,又有這樣輝煌的出身,看他一眼都要仰得折斷脖子。其實不是的,殿下人和氣,心腸也好。不是我替自家郎主說話,這麽多王裏,就數我們大王最周到,人情世故也練達。庶出的王就不說了,單說一母同胞。除了晉陽王殿下能與咱們殿下抗衡,別的人……提不起來。”
彌生倚着圍子,正到橋堍,不由又朝建陽裏看了眼。那建陽裏巷堂筆直,屋舍也是堂皇的,陽春白雪下倒是一派磊落之姿。可一想起夫子昨晚說的劉宣明,嗓子裏還是陣陣發緊。忙調開視線道,“二王我見過,六王殿下倒不曾聽說,怎麽樣呢?”
無夏嗤笑,“常山王麽?這位王脾氣大,早年随神宗皇帝打過滄浪斛律氏,戰功彪炳,因此對傳嫡立長很不服氣。這些還不算什麽,最要命的是他嗜殺。大約戰場上腥風血雨見慣了,宰起人來砍瓜切菜似的,着實可怖。因此到如今未娶親,也沒有人家敢把女兒嫁與他。我瞧出來殿下是極關愛娘子的,前日散了朝碰巧有人說起,殿下三兩句話就岔開了。橫豎舍不得女郎羊入虎口,嫁到六王府做妃,性命着實堪憂啊!”
彌生才算別清了,怪道從沒聽夫子提起六王,原來是這麽個道理。
“那二王呢?我昨日和廣寧殿下說了幾句話,殿下儒雅,很令人贊嘆。”
無夏手裏的牛皮鞭子甩出花式來,換了個輕蔑的語調道,“快別說廣寧王了,這位王是個笑柄,說出來羞也羞死了。”
他越這樣,彌生越好奇,追問着,“到底怎麽的,你快說說。”
無夏方才一哂,稍稍仰後些身子靠近些門氈,“廣寧王妃是太子洗馬王矻之女,同門下的倉頭私通,大約整個邺城都知道。這樣天大的恥辱,二王竟忍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糊塗過日子,當真是愚不可及了。這等婦人,就是處死都夠得上,也不知二王怕什麽。悶聲悶氣的只顧委曲求全,手裏抓着把柄不用,卻日日被王妃訓斥。我要是他,早就一索子吊死了,哪裏有臉再在朝中行走。”
彌生聽後悵然不已,這麽說來二王确實是懦弱得過了頭。他那樣的人,若娶的是有德的女子,或許能夠夫妻敦睦輕松過日子。可惜王妃偏是個不守婦道的,性情又潑辣又蠻橫。二王到她手裏就成了軟柿子,搓圓捏扁都由她喜歡了。
“真是……”她嗟嘆,“廣寧殿下可憐得緊!那皇後的意思呢?王妃胡作非為,宮裏就沒有聽到風聲麽?”
“這種事情不是要有證據的麽!連他這個做夫主的都不吭氣,誰又能拿她怎麽樣呢。”嘴裏說着,車到了胡記湯餅店前,無夏一手勒住缰繩躍下馬車,探着身問,“女郎是進鋪子還是在車裏用?若是在車裏,小人去給您端來。”
彌生牽着袍角站起來,“還是到店裏去,人多的地方吃起來熱鬧。”
無夏嗳了聲,三步并作兩步縱進小店裏去。因是熟門熟道的,對那跑堂的招呼道,“博士,來碗湯餅!”
前朝傳下來的習慣,稱呼有些混亂。太學裏的師傅有博士這個名頭,店鋪裏打雜的活計竟也這麽稱呼。店家很熱情的迎上來,打量彌生,奇道,“不是樂陵殿下嚜!這位郎君是太學生?”邊往座兒上引,邊道,“郎君要吃什麽口味的?如今有新鮮的莼和葵,還有寒具、昆味、鲵魚。郎君若吃鹹,可要來幾樣澆頭麽?”
彌生想了想,仰臉笑道,“不用麻煩,來份樂陵殿下常用的就好了。”
博士響亮的高唱起來,“桂花蜜湯餅一份随客喽!”
彌生在邺城三年,以前不常出來,也沒有在街邊上吃小食的習慣。如今難得有雅興坐在堂角上看風景,別有一番松快惬意的滋味。
街口上人來人往,不說看景,看看衆生相也是好的。一個穿黃布右衽衣的跛腳和尚正在街市對面挨家挨戶化緣,手裏的缽比她以前看到的都要大,幾乎趕得上盥洗的銀盆。大邺尚佛,通常一圈跑下來,功德化得也頗可觀。有錢的給錢,沒錢的布施年下餘留的茶食。那僧人經過窗口的時候彌生望了眼,大缽委實大,裏面雜亂放了各種東西。五铢錢、饅頭、香燭、甚至還有缫絲緞子和環佩。
漸漸到了湯餅店門前,那僧人是不正眼看人的,耷拉着眼皮子喃喃念上一段經。佛門講究随緣,萬事不強求。願不願意施舍全憑個人,你高興就往那缽裏放上點東西,不願意,他念完了經馬上走,片刻也不停留。
餅店老板一張倭瓜臉,邊端着托盤過來,邊給跑堂的打手勢,意思叫給錢趕緊打發。等人走了方一嘆,“邺城東南西北全是廟宇,一天不知道要來幾撥化緣的。不給又不成,顯得對佛祖不敬。若是給,當真是應酬不起啊!”一頭說,一頭對無夏笑,“阿郎是樂陵殿□邊的人,也和殿下說說,看朝廷能不能對這些寺院收管些。逢着節氣走方也就罷了,不年不節的整日讨要,咱們信佛是要信不起了。”
無夏嬉皮笑臉的搭着另一桌的桌角,“你同我說,我是不給你傳話的。佛門裏的事連聖人都撒手不管,你叫我家大王怎麽樣?”
那店主其實就是扯閑篇,見無夏不兜搭他,轉過來又問彌生,“郎君可再要加些蜜?夠甜了麽?”
彌生忙道,“夠了。”這甜湯吃上三五勺還很有味道,但進得多了就感到膩。也不知夫子怎麽會喜歡的,說到底還是鹹的比較好入口!這裏吃湯餅吃出汗,卷着袖子擦臉。不妨邊上人笑起來,“這叫什麽典故來着?何郎啖熱湯餅,以衣拭,色轉皎然乎?”彌生擡頭看過去,隔壁食案前歪着個年輕公子,華服美冠,托腮趺坐。五官滿秀氣,長眉過鬓。只是眉峰彎彎如新月,莫名顯得女性化。這算搭讪還是調戲?她眼下着男裝,不開口,別人看着至多覺得她娘氣。如果這樣都能受到調戲,那眼前這位大抵有龍陽之好。她懶得理睬這種人,付了餅錢對無夏道,“時候差不多了,走吧!”
正要出門,那少年站了起來,擋住了她的去路,笑道,“郎君是太學生?哪裏人氏?家中可有妻房?”
彌生愣了愣,複打量他一眼才道,“你我素昧平生,郎君這話問得太冒昧了些。”
那少年嘻嘻一笑,“做什麽那麽認真呢!我游歷四海,到處結交朋友。年下才到邺城,不想今天遇見個合眼緣的,可不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嘛!”
大冷的天,他手裏竟還拿着羽扇,搖啊晃的,帶起一股冷風。彌生自發後退一步,拱拱手道,“承郎君青眼,在下感激不盡。只是現在要往學裏去了,耽擱久了不成,郎君且自便吧!”
她繞過他,覺得這人真是輕浮孟浪。不過倒還好,沒有追趕上來繼續糾纏。等走到店門外才聽見他喊,“在下姓韓,表字雲霁,吳郡富春人。今得遇女郎,三生有幸哉。改日必當登門造訪,女郎定要等着我啊!”
彌生都要羞死了,狠狠罵了句“登徒子”。無夏原本準備撤開輪下的轫木,聽見他這麽一嗓子,撈袖就要撲過去,嘴裏叫罵道,“殺才,你也不打聽打聽這是誰!敢在小爺跟前滿嘴腌臜,仔細小爺打斷你兩根骨頭!”
彌生吃了一驚,忙伸手攔住了。回身一瞥,那少年老神在在,看來也不是吓大的主兒。便拉着無夏道,“別惹出事來,也不知道他是什麽來路,趕緊走吧!”
無夏這才作罷,罵罵咧咧上了車,氣憤道,“吳郡韓氏,看我回頭告訴殿下,不找個由頭整治死他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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