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她把夏太醫給忘了
“她那笑,是什麽意思來着?”躲在一旁的養心殿太監滿福有點納悶。
他先頭送完了東西,就在一面落地唐卡後藏着,聽見了老姑奶奶和那小宮女的對話,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好好的一項恩典,怎麽就牽扯上了那個狗不拾的岩松蔭?
還有老姑奶奶那憨蠢的笑,多少帶了點情窦初開的味道……
滿福想到這兒就一腦門子汗,女孩兒心野起來,可十頭牛都拉不住。況且她又生得美,萬一真和岩太醫有點兒什麽,那豈不是要在萬歲爺眼皮子底下打出溜?
寶華殿的管事太監撐着腰子,也跟着瞎琢磨,“您這藥,究竟是不是岩太醫讓送來的呀?”
他才說完,滿福就賞了他一個白眼,心說這野泥腳杆子瞧不起人還是怎麽的?他可是禦前太監,禦前太監知道麽?就是專給皇上辦差的,別人任是個天王老子,也休想指派得動禦前四大金剛。
“你呀,早前在乾清宮好好的,為什麽給刷到寶華殿看香油來了,就是這麽個理兒,你這腦子不會想事兒。”滿福搖了搖腦袋,“行了行了,趕緊辦你的差去吧,別散德行了。”
滿福說完又探了探頭,見老姑奶奶歡實地擦桌子去了,不敢再逗留,快步趕回了養心殿。
今兒天不好,午後悶雷陣陣,天頂壓得愈發低了,後頭還蓄着大雨。滿福冒着雨趕回抱廈,回身瞧,養心殿裏到處掌了燈,一時真有種錯亂了時間,恍惚到了下鑰時候的感覺。
小太監提溜了鞋來,說:“師傅您換換吧,您腳上有雞眼,濕鞋捂得久了,沒的它開口說話。”
宮裏的太監油子就是這樣,前半句說得好好的,後半句就跑偏,連師傅也敢取笑。
不過這類人滑頭雖滑頭,辦差卻是一等一的精明,在萬歲爺看不見的地方他們暗裏也玩笑,年月長了有點沒大沒小。
滿福的屁股挨壁借力,脫了鞋的腳丫子擡起來,在小太監肩頭蹬了一腳,“狗崽子,開口也是管你叫親兒。”
鬧完了再不敢逗留,麻溜穿上鞋,一路小跑着進了養心殿。
萬歲爺總有處置不完的公務,有看不完的書,上半晌批完了折子,這會兒挪到次間翻全唐書去了。滿福進門先打一千兒,眼皮子微微垂着,只看見那精裝的書頁側邊都上了金粉,翻起一頁來,燈火底下就是一道金芒。
“萬歲爺交代的差事,奴才辦成了,這就來給主子爺回話兒。”
皇帝眉目舒展,他一向是這樣做派,好好歹歹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怎麽都有對策,怎麽都過得去。人說君心難測,要的就是內心恒定,喜怒過眼煙雲。
泥金的紙張,翻起來有爽利的脆響,皇帝嗯了聲,“送到就成了,女孩子的手,留了疤不好看。”
雖然他常年對後宮保持着一種看似關懷,實則放養的姿态,偶爾也有憐香惜玉的時候。當然這種憐惜并不常有,但作為九五至尊,能有這樣的細致,就足以塑造出溫柔多情的帝王形象了。
滿福說是,“姑娘拿到太真紅玉膏,臉上透出喜興來,奴才瞧姑娘的模樣很是感動。”
皇帝還是沒往心裏去,一手支着下颌,眼睛盯在書頁上,知道她必定感念夏太醫的好――這沒什麽,純屬宮值太醫的周到。
可滿福下面的話,卻讓他有點意外。
滿福說:“主子爺,姑娘和銀朱說話兒,銀朱問是誰送的,姑娘連琢磨都沒琢磨,就說是岩太醫送的。您瞧瞧,姑娘這是謝錯了人啦,奴才那會兒要不是沒得主子的令兒,真想當面告訴姑娘,這是宮值才有的好藥。”
皇帝聽完似乎怔愣了片刻,但也只是一瞬,手上又翻了一頁紙,平靜地說算了,“才進宮沒見過世面,要她分清哪些藥是宮值開的,實在難為她。”
滿福憋了口氣,觑着皇帝臉色道:“主子爺,姑娘感激錯了人也就罷了,可她還沖着門上笑。”
作為禦前最細心的太監,滿福又一次發揮了他的作用,他把老姑奶奶那種兩分意外、三分幸福、五分憧憬的模樣很細致地向皇帝做出了描述,末了道:“主子爺心善,瞧着小時候的交情關照姑娘,頤行姑娘卻謝錯了人,這不是白費了主子的一番好意嗎。”
今兒滿福的話有點多了,懷恩在一旁聽得懸心,見皇帝依舊沒什麽表示,忙給滿福使了個眼色,讓他麻溜退下去。
懷恩畢竟是禦前老人兒,當初随駕一塊兒下了江南,皇帝和尚家老姑奶奶的孽緣起始他都知道。只是那種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能重提,好生地寬解皇上幾句,不痛快眨眼就過去了。
于是他呵着腰說:“尚家姑娘擎小兒就這樣,她耿直不帶拐彎兒,就因為岩太醫之前給她瞧過病,全當這好藥是岩太醫送的了。究竟姑娘在宮裏沒有倚仗,不捉弄她的就是好人……想來也挺心酸吶。”
皇帝的視線微微一漾,沒應懷恩的話。
懷恩輕舒了口氣,在禦前當差就是這樣,盼着每天都順順當當,這全賴皇帝的心境平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慣是他們處事的手段,就是滿福年輕氣盛,有時候沒有眼力勁兒,但終究是自己帶出來的徒弟,只好處處替他周全。
細琢磨,皇恩浩蕩,事主竟謝錯了人,這事兒确實不厚道。好在皇上沒顯得不高興,懷恩以為這事兒就這麽過去了,誰知隔了一盞茶工夫,皇帝忽然說了句:“她把夏太醫給忘了。”
懷恩舌根一陣發麻,大抵皇上反應的時間越長,事态就越嚴重,這種雞零狗碎的事兒讓萬歲爺上心了,可不是什麽好預兆。
是啊,怎麽能把夏太醫忘了呢,她能重回尚儀局,不全賴夏太醫治好了吳尚儀的幹閨女嗎。得了好藥,頭一個想到的居然是岩松蔭,姑娘的心也忒偏了。
懷恩結結巴巴說:“想……想是因為宮值裏頭事忙,她料夏太醫不得閑吧。”
皇帝又沉默下來,半晌嘆息着搖了搖頭,“但願朕沒有看錯人。”
挑蠱蟲,最有趣的就是看她反殺,但也得這蟲子資質好才行。
皇帝阖上了書,接過茶盞抿了一口,半崴着身子對懷恩道:“你見過她小時候的模樣,再看看現在……雖說女大十八變,但朕看,她好像沒有變得更機靈。”
其實這完全是皇帝的偏見,尚家老姑奶奶的機靈是随她心情調節的,因為自小就活得随性,她大多時候造次,但精明起來,能怼人一個窟窿眼兒。
懷恩的聲線變得悠遠,“猶記得當初跟着老皇爺下江南,老姑奶奶就像個村霸王,一頭稀稀拉拉的黃毛,臉盤子倒長得很齊全。”
說起頤行的黃毛,懷恩悵然笑了笑,她小時候頭發真不多,接駕的時候為了顯得端莊,她家老太太給她弄了一窩假發頂在腦門上,上頭黑下頭黃,看上去像戴了頂帽子似的,處處透出滑稽。她有一雙大眼睛,使壞的時候眼珠子骨碌碌亂轉,“恪幣簧打前戰,就說明後頭有混話了。
不過天長日久,當年的小丫頭子長成了如今模樣,那大辮子像天上掉下來的,忽然養得又粗又亮。光看外在,後宮主兒不配和她談漂亮,那天萬壽節大宴上懷恩瞧見她了,當時看她謹小慎微跪地磕頭,別說萬歲爺,就連他也覺得莫名心酸。
到底還是沾了小時候的光啊,皇上想給後宮緊緊弦兒,給了她一個別人得不到的機會。當然一方面是想栽培她為己所用,可她要是爛泥糊不上牆,被後宮主兒鬥趴下了,也算報了小時候的一箭之仇。
但懷恩也有想不明白的時候,他問皇上:“主子爺,何不幹脆把她召進養心殿來,主子的想頭兒和她說一說,她心裏就敞亮了。”
皇帝聽完,牽了牽唇角,那稍縱即逝的神情,似乎有些像冷笑。
“不浴血奮戰,怎麽站在塔尖上?賞個位分還不容易,要緊是她拿了位分也不知怎麽用,不和那些六宮嫔妃一樣麽。”皇帝的手擱在膝頭上,慢慢地擊節,“尚家才廢了一位皇後,她得自己掙臉。朕不缺寵妃,也沒心腸扶植尚家往日的榮光,只要她自己有能耐,大有她施展拳腳的地方。不過朕瞧她那絲縷,且得好好順一順,受點磨難才能成事。”
懷恩一疊聲說是,這麽看來萬歲爺寬宏大量,總不至于為這點子小事犯嘀咕了。
恰好這時柿子在門上通傳,說景陽宮愉嫔娘娘求見。嫔妃們大多出身良好,皇帝和後宮打交道,也如兩國邦交一樣處處透着大國典範式的客套。
“讓她進來吧。”皇帝整了整神色,端正地坐在南炕上。
愉嫔袅袅婷婷進了次間,含笑蹲個福道:“主子爺,今年頭一期的鮮桃兒采摘了,奴才命人做了桃羹,小廚房又炸了一盤玉春棒,來給萬歲爺嘗嘗鮮。”
皇帝什麽沒見過,什麽又沒吃過,對于嫔妃們殷情的敬獻常覺得小兒科,但也絕不當面掃臉,總給予最領情的反饋。
“外頭下着大雨,你身上不好,何必走在雨裏。朕才剛用過午膳,你不必大老遠送過來。”邊說邊指了指下首杌子,“坐吧。朕記得貴妃愛吃桃羹,可打發人給她送去一份?”
愉嫔笑道:“自然有的,奴才出門的時候就吩咐人往永和宮去了,主子爺這裏我親自送,一則怕底下人辦事不周到,二則我也許久沒好好和主子說上話兒了,特來瞧瞧主子。”
皇帝心裏雖不耐煩,但面上還是過得去的,啜了口茶道:“朕一應都好,只是近來政務繁忙,實在騰不出空來。你今兒來,還有旁的事嗎?朕記得你有個表妹進了宮,倘或你願意和她做伴,去請了貴妃示下,讓她搬進你宮裏吧。”
一位帝王,心思能細膩到這種程度,還願意顧念妃嫔們的情感需求,實在是讓人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愉嫔說不,“多謝萬歲爺恩典,她在康嫔宮裏挺好的,到我跟前,我難免護着她,有康嫔教她規矩,也讓她知道些進退分寸。不過上回聽說懋嫔和她起了争執,把她吓得什麽似的……”說着頓下來,瞧了瞧皇帝臉色,見他不言聲,才又道,“懋嫔如今懷了龍種,脾氣是愈發古怪了,上回打死了個小宮女,這會子品級低些的,她立起眼睛想罵就罵……誰又不是好人家出來的,哪個受她那腌H氣。”
所以嫔妃并不适合聊天,每個人心裏都有算盤,遠兜遠轉的就能套上話,借機訴苦告狀。
說起懋嫔的身孕,其實皇帝也有些鬧不清,不知道什麽時候翻過牌子,仿佛她那一胎已經懷了幾年,懷得所有人都快忘了。
總之他不願意深談那些,只說:“懋嫔脾氣古怪,你們讓着她點兒就是了。”看看案頭的香,從愉嫔進門燃起,已經燒得過半,便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朕還有些奏折沒批完,你跪安吧。對了,昨兒四川總督送了一批雀舌進來,懷恩……給愉嫔娘娘拿一罐。”
萬歲爺從來不在小事上頭占人便宜,一向有來有往,于是一罐茶葉還了愉嫔的情,愉嫔走的時候千恩萬謝,一步一回頭地,大有戀戀不舍之感。
——
那廂寶華殿灑掃,雜事繁多,加上管事太監不時有新活兒吩咐下來,這一群人直忙到天擦黑,也沒能把活兒幹完。
“手腳麻利着點兒,這麽點子活兒,虧你們延捱到這時候!”那位統籌不怎麽樣的大太監猶如鹵煮寒鴉,身爛嘴不爛。他撐腰不甚滿意地到處打量,“快着點兒、快着點兒……明兒喇嘛進來念經,場子收拾不好,上頭要怪罪的!”邊說邊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唉喲,餓得我胃疼,這群沒造化的!”
底下跟班兒的小太監最伶俐,細聲道:“師傅甭熬着了,東邊銅茶炊上有餅子和茶水,您過去用點兒,先墊吧墊吧再說。”
掌事的一聽,覺得可行,便邁着方步踱出了佛殿。
剩下的衆人都挨着餓,又敢怒不敢言,只好手上加快些,指着能在宮門下鑰前趕回他坦。
可惜還是來不及,長街上梆子一路敲過來,整個紫禁城的門臼發出了連綿的,蒼涼的響動,他們這些人全被困在寶華殿裏了。
手上不敢停,有人嘴裏抱怨:“光知道指使人,返工的活兒做了一遍又一遍,這麽個混賬竟還是管事,老天爺怎麽不打雷活劈了他。”
然而抱怨有什麽用,人家還是不痛不癢。
頤行幹活的時候悶聲不響,這是她額涅當初教訓下人的時候說的,身上那股子氣兒得憋着,話一多洩了精氣神,光顧埋怨,事就幹不成了。
她擦銅活兒,咬着槽牙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好容易把一片葵花的縫隙擦幹淨了,這時候銀朱挨過來,托着手心讓她看,“你瞧這是什麽?”
頤行細打量,是一根手指頭粗細的沉香木上雕了淨水觀音紋樣。不過這觀音還沒雕完,上半截工細到每一根發絲,下半截的衣裙還只刻了個大概。
“你從哪兒找見的呀?”頤行伸出指頭撥了撥。
銀朱朝供桌底下一指,“想是雕刻的人沒了興致,随手給扔了吧。”翻來覆去地看,又放在鼻尖嗅了嗅,說,“真是塊好木頭,挂在衣櫃裏頭能薰衣裳。”
橫豎是不值錢的東西,又是被仍在一旁的,原本就要清理出去燒化,銀朱想了想,還是把它留下,掖在了袖子裏。
大夥兒又忙了好半晌,待管事太監剔着牙花兒進來的時候,殿裏基本都收拾完了。管事的四下看了看,挑不出錯處來,方扭頭對身邊跟班兒的說:“我一早請了劉總管示下,重華門和春華門的牌子留下了,你拿上牌子讓當值的開門,放她們回尚儀局。”
小太監應個“”,擺手引路,“都跟着來吧。”
小小一盞宮燈挑着,一行人又借着微弱的光,列着隊走在長街上。等進了重華門就是尚儀局的地方了,住大通鋪的宮女得回圍房他坦,頤行和銀朱随含珍住在玉翠亭後的屋子裏,這裏頭有一小段路和禦花園相接,小徑盡頭有值夜的燈籠,勉強能夠看見腳下的道兒。
銀朱因有針線活兒落在了值房裏,拐個彎去取笸籮了,頤行獨個兒先回他坦。今天連着忙了兩個時辰,又罰跪了牆根,這時候渾身都透着酸痛,忍不住撐腰扭脖子,腳下拌蒜往前走。
可剛走到半道上,忽然聽見有人咳嗽了一聲,她吓得一激靈,瞪大眼睛問:“誰!”
那聲音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下了決心,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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