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匆匆趕到校門口,孔家的車果然等在熟悉的位置。

林俏走過去拉開車門, 輕聲打了聲招呼:“王叔。”

“哎。俏俏, 坐好了,我們得快點趕過去。”王叔說着, 手裏已經發動了車。

“嗯。”

林俏看着車子往回家的反方向開着。車外的排樹重新披上了嫩綠的顏色, 顯得更外生機盎然, 可從這個角度看過去, 灰蒙蒙的一片。

她收回目光,從後視鏡裏看王叔擰着眉的表情,問:“王叔, 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啊?”

“不動産登記局。”王叔言簡意赅,臉上的表情依舊沉着。

林俏愣了一下, 忽然對這個有些陌生的詞彙沒由來的感到恐懼。

她輕輕蹙着眉,有些不理解地問了一句:“去那裏……做什麽?”

王叔的車子開到限速邁, 車子飛快地疾馳着,他臉上的表情更沉,隐隐帶上了一絲嘆息,很快逃避的回答:“俏俏, 我也不是很清楚。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近黃昏的時刻裏,不動産登記局外沒什麽人。

王叔領着林俏一路上了三樓,在長長的帶着昏黃的光的走廊裏一直向前。

兩雙皮鞋踩在木制地板上發出蹬蹬的聲音,像是審判前的時間的奏鳴曲, 催促着人心慌又不知所措。

終于停了下來。

王叔擡手指了指前面光亮的紅棕色木門, 這裏氣氛莊重又嚴肅, 讓人由不得屏住呼吸。

林俏看他一眼,深吸一口氣,跟着敲了敲門,得到應允後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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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家三個人都在。

林知遇正坐在黑色的皮椅裏,一臉頭疼地扶着額。孔尚新坐在她一側,面色凝重的捏着一份上面寫着密密麻麻字的文件,眼神卻好似沒有聚焦。

孔祁則在另一側的桌邊站着,他微微彎着身,襯衣袖口挽起了一些,撐在桌上,皺眉盯着面前桌上的文件。

沉重的大桌子的對面坐了三個穿着整潔的西裝的男女。一個個面容嚴肅冷靜,平白讓氣氛更沉了一些。

林俏小心翼翼地放手,讓身後沉重的木門自動合上。

“俏俏過來了?”孔祁最先看到她,擡手招呼她,“快過來。”

林俏攪着手,循聲走了過去。

孔尚新也深吸一口回過神來。他揉了揉鬓角,看林俏過來了,招呼她:“坐。”

林俏有些忐忑地剛坐下,就聽孔尚新囑托那邊的一個戴着眼鏡的男人:“梁律師,把确認書和受贈書都拿出來吧,我們人到齊了。”

停了一下,他沉着聲音補充:“還有老爺子的遺囑。”

這兩個字無疑想給平靜的湖裏推進一顆深海魚雷,翻攪湧動着深處的波濤洶湧。

林知遇往上移了移手,有些煩躁又疲憊地捂住眼睛。

林俏心裏咯噔一下,張了張嘴卻問不出任何話。

孔祁也滿臉是倦容。他給林俏面前遞過來一堆文件,指了指某一份簽名處:“俏俏,簽這裏,你的名字。”

像是經年的木樁終于撞到大鐘上,沉默過後,餘響和震動猛地擴散開。

林俏渾身抖了一下,猛然回過神來。

她大口喘息一下,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像是無助的小動物一樣,抓着孔祁的衣袖,聲音都在抖:“哥……什麽遺囑?為什麽要立遺囑?爺爺他怎麽了?”

孔祁瞥一眼林俏抓着他衣袖的小手,關節都有些泛白,再擡頭看她的眼睛時,眼裏頓時帶上一絲被揉碎的心疼。

他輕嘆一聲,擡手極其溫柔的撫了撫林俏的發頂:“爺爺他沒事。這遺囑是他特意改過的,讓我們現在就确認。俏俏乖,簽完我們就去看他。”

林俏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只知道搖頭。

她不信,沒有什麽急事,誰會急着趕登記局下班之前一定簽什麽遺産受贈确認書。

孔祁又輕嘆一聲,看誘哄不管用,只好給她擺事實:“俏俏,這是爺爺的心願,即使你現在不接受,也不會改變了。別怕,我們都在。”

一旁的林知遇深吸了一口氣,聲音都有些哽咽了,近乎哀求地說:“俏俏,你就簽了吧。”

林俏蹙着眉,抓着孔祁的手因為這一聲顫抖了一下,像是被打入地牢的囚徒,突然聽到大門被猛地合上的聲音。

她吸了吸鼻子,低下頭去看字,密密麻麻和生僻的詞語在她腦海裏穿過,整個思維都混沌了。

明明對她而言最簡單最熟悉的兩個字,她每一筆都在抖,簽了第四份以後,林俏忽然瞥到上面某一個名字變了。

她愣怔地停了下來。

——“孔尚新将他名下全部房産贈與其女林俏”幾個字像是一把錘子,鈍鈍地錘在林俏的胸口。

她吞咽了一下,有些難以理解地擡頭看孔尚新:“孔叔叔,怎麽你也……”

“剛好今天因為遺囑的事過來,順便一起辦了吧。”孔尚新一副語氣淡然的樣子,好像只是送了林俏一個不值錢的小玩意一樣,“你媽她不要,寫你名下也一樣。”

林俏這下放下筆不肯簽了。

她跟孔尚新說起來之前一直非親非故。孔尚新能夠給林知遇幸福,并且毫無芥蒂的接受她,林俏已經覺得感激了。

這錢和房子全是孔家人拼下來的,她一個姓林的沒有資格拿。

林俏咬着嘴唇低下頭去,忽然覺得被某種莫名的情緒壓到喘不過氣來。

停了停,她低聲說:“我也不能拿,給哥哥吧……他那麽辛苦,而且本來也該屬于他的。”

孔祁才是毋庸置疑的有資格名正言順繼承這些的人。

一屋子人停了一下,孔祁有些無奈地輕笑一下,揉了揉她的頭,語氣裏滿是寵溺和無奈:“傻丫頭,哥哥還有公司。”

他把筆拾起來握回到林俏的手裏,高大的身體撐在她身後,像是保護的姿勢一樣,眼神裏滿是堅定:“你是家裏唯一的女兒,有這些,等長大以後也有底氣,不用受人欺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孔尚新跟着輕點了點頭:“等你上大學也就成年了,這些你都可以自由支配。”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盯着林俏,這隐隐壓迫的感覺讓她感到窒息。

林俏抖着手,幾乎是立刻就把“林俏”兩個字寫了上去,一氣呵成。

丢下筆的瞬間,才像是溺水的人終于把頭伸出水面接觸到空氣一樣,猛地呼吸一口。

林知遇看着林俏簽下字,紅着眼眶偏過頭去。孔尚新扶着她站起來。

林俏捏着手,終于再也挨不住心裏的所有疑問和驚懼。

這一路上,她忍了太多,再也受不住了。

她緩緩站了起來,看着對面相攜的兩個人影,指甲掐進手心的肉,終于讓自己鼓起些勇氣:“是不是……家裏出什麽事了。”

“沒事。”孔尚新依舊一副嚴肅淡然的模樣。“走吧,我們去看老爺子了。”

孔祁上來摸了摸她的頭,也輕聲說:“走吧。”

看林俏站着不動,孔祁伸手攬着她的肩一起走。

走出門的時候,他忽然用安撫的語氣說了一遍:“俏俏,不要怕。”

林俏猛地扭頭看他。

孔祁堅毅的臉龐上,唇角微勾,眼神溫柔:“不會有事的。”

——

孔尚新和林知遇由王叔帶着,林俏坐的孔祁的車。

四個人一前一後到了醫院門口。

林俏捏着手看着昏暗的天色下,蒼白的醫院樓門前的字,一陣擔憂和慌張湧進心頭。

孔祁和她并肩,看她臉色,安撫她:“爺爺他沒有事,只是身體的老毛病犯了。所以這次才催着遺囑的事。他不會有事。不會是這次的。”

最後兩句話有些反複,不知道是在安慰誰。

六樓的加護病房裏,林俏終于見到了那個老人。

她和孔家老爺子稱不上熟悉。

第一次是在婚禮上見面,威嚴的模樣讓她害怕得想要疏遠,加上之前那些傳言,林俏多少還是怕他的。

之前過年那陣子,她也有去孔家老宅,老爺子還是一副臭脾氣的樣子,抱怨她“怎麽不知道喊人”。林俏往往順着喊一聲“爺爺”。

在老宅的日子,林俏大多時候就在書房裏待着。老爺子偶爾會踱步進來,翻找翻找舊書。

某一天,老爺子又進來翻找一通。

林俏正安靜寫作業,目光瞟到老爺子翻找好久,卻不是拿走舊書,而是拿着個竹編的小筒子,向她走過來。

林俏擡起頭來,就看到老爺子站在書桌對面。

他緩緩坐下來,有些別扭地咳了咳,看着林俏安靜的眉眼,拿筒子的手晃了晃,忽然問:“丫頭,會下圍棋嗎?”

林俏愣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

時間過去不少,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場景在林俏的腦海裏依舊格外清晰。

林俏看着一向硬朗的老爺子躺在床上一副孱弱的模樣,忽然沒法把他和之前那個臭着臉眼裏卻帶着期待的光,問她“丫頭,會下圍棋嗎”的老人聯系在一起。

護士剛剛進來,給老爺子挂點滴的輸液袋裏注射了新的藥物。

孔老爺子這會兒清醒着,鼻孔裏塞着氧氣管。

看到林俏蹙着眉站在一旁,臉色又臭了臭,聲音有些微弱沙啞:“丫頭……怎麽又不知道喊人?”

林俏攪着手,被林知遇推着靠近病床一些,她吸了吸鼻子,輕聲喊:“爺爺。”

老爺子眼裏流露出一絲滿意的光,看着她:“最近有沒有好好練棋?”

林俏垂着眼眸看他。點點頭,很快悶悶的說:“可水平還是很差。”

“你習慣死守了,反而容易被帶跑,”老爺子笑了下,眼裏流露出些久違的光,說着說着忽然咳嗽了起來,孔祁幫他順着胸口,好容易才止了下來。

孔老爺子看着她繼續說,“等我出去了再教你。”

林俏第一次幾乎是立刻就點了頭,覺得這句話像是承諾,讓她無比安心。

似乎覺得不夠,她往前,輕輕抓着老爺子的手,答應得迅速:“好。我會等着你的,爺爺。”

孔老爺子威嚴的臉上柔和了些,手有些無力的握了握林俏的,轉頭看向孔尚新:“事情……都辦好了?”

“都辦好了,爸。”

“嗯……那就別有顧慮了。該來的總會來,盡人事,就行了。”

孔尚新點頭。

屋子裏靜了一會兒,孔老爺子似乎有些累,緩了一陣,目光看向孔祁:“小祁,爺爺還是要說一句,你和那個丫頭的事,還是再考慮一下。”

孔祁垂着目光,擡手握住老爺子另一只手,臉上神情淡淡:“嗯,我和她……沒在一起了。”

“你別怪爺爺不近人情。之前你爸的事……是我不對,可你這個不一樣,”孔老爺子嘆了一口氣,眉頭蹙起,“那丫頭為了自己的前程害了你。”

林俏聽到這裏,猛然想起來之前某一次,孔祁深夜喝了很多酒,那時問她的話和皮夾裏的相片來。

她不知道是不是那個,但話裏的信息讓她心驚。

林俏有些詫異地看向孔祁。

孔祁神色依舊淡淡的,像是在談別人的事一樣:“我知道,爺爺。”

——

幾個人出醫院的時候,林俏的手機響了一下,提示有微信進來。

林知遇微腫的眼睛看向她,裏面滿載着說不出的情緒。

等了等,她收回了視線,輕聲說了一句:“俏俏,你這段時間乖一點……和他少聯系吧。”

林俏捏着手機的手一頓,沒有說話。

孔祁上來攬着她的肩:“哥哥在車裏等你半天了。走了,回家再聊啊。”

上了孔祁的車,林俏從後視鏡看着王叔開着車走遠,抿着唇沒有說話。

孔祁發動了車子,像是随意問了一句:“不回消息嗎?”

林俏回過神來,垂眸去看信息。

是鄭朗宴發來的,問她發生了什麽事,解決了沒有,到家了嗎。

林俏吸了吸鼻子,在感受過全部人都以保護的名義瞞着她的那種恐慌過後,壓力和委屈一瞬間湧上心頭。

她忽然很想念鄭朗宴有些霸道的擁抱,和他垂着眸看她時唇邊帶着的笑。

捏着手機的手加重了力道,林俏打字時候有些焦急。

【鄭朗宴,怎麽辦……家裏好像出事】

“出事”兩個字像一把利刃猛地刺痛林俏的眼睛。

她一瞬間回過神來,看着那兩個字呆了呆,很快逐字删去。

手指在鍵盤上重新斟酌着打字,又檢查了一遍才發了出去。

【沒有事。爺爺生病了,我們來醫院看望。】

鄭朗宴像是随時守着手機的一樣,幾乎是立刻就回了過來。

【孔爺爺生病了?嚴重嗎?】

【聽說是舊疾複發,暫時沒有事。】

打完發出去,林俏長長呼出一口氣。

她想自己的擔憂或許是多餘的,而且不管如何,她不該拖累鄭朗宴和她一起擔心。

那樣可能會讓她更難過。

【那就好。你到家了嗎?】

【快到了。】林俏停了下,問他,【作業寫完沒有?】

【還沒……】

鄭朗宴坐在桌前,看着林俏的信息,故意逗她,還發了個“态度蠻橫”的表情包過去。

那頭林俏回了一串省略號,鄭朗宴只覺得甜意順着胸口往上爬,手指如同少女跳舞時的靈動,帶着雀躍。

【俏俏,你明天來學校帶個貝殼給我吧。算是之前的獎勵。】

林俏的手一頓,就看那邊鄭朗宴又飛快地發來一條信息。

【我忽然想到等我湊齊七個貝殼的時候,跟你要什麽了。】

林俏的心驀地一頓,幾乎立刻就想到了少年在她面前時該是怎麽一副大狗子撒着嬌實際上卻寵着她的模樣。

鄭朗宴捏着手心裏的貝殼,這回等了好久,手裏的手機才重新震動一下,跟着一聲脆響。

他手心也跟着帶上了一絲震顫,順着看過去,林俏只乖乖順順地回了一個字。

【好。】

像是所有對他的貪婪和獨占欲的默許和縱容。

驀地填滿他的胸腔,跟着欲望繼續急速膨脹。

鄭朗宴想,或許根本不是他追到了林俏,爾後貪婪的想要束縛她;而是林俏不知覺間,将他用溫柔捆綁,沉浸在滿是荊棘的蜜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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