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夢境

剛入秋,暮雨微涼。

天際一片灰茫,放眼望去,是滿目的蟹殼青,游雲層層厚厚積壓在頭頂之上。

崔洛不知道怎麽了,總覺得眼前的一切似乎發生過。

那樣熟悉的窒息和壓抑,好像下一步就是碧落黃泉了。

她準備好了麽?

十幾年前就已經做好了今日的打算,身在官場,卷入奪嫡,能存活下來,并且榮耀百年的也只有最後的勝利者。

她站對了陣營,有從龍之功。

可她知道這一次,是逃不了了,幸好......幸好有長信侯和娘,有他們在,崔家還是安全的。

她太了解新帝了,蟄伏這麽多年,除了問鼎帝位,不就是為了殺了朱明禮母子麽?

而她倒好,身為新帝最為寵信的人,卻幹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她不死,還能死誰?!

崔洛獨步于悠長無盡的宮道上,兩側是朱紅的圍牆,再往上便是浮雕的騰龍和祥雲。皇城的一切永遠是一個樣子,無論當權者是誰,這裏的威嚴和尊貴永不凋零。

她二十有五了,曾經和她一同進學的同窗們,或是走了,或是遠調了,或是與她為敵了。

記憶那般清晰,都說人之将死,最想看到的是一輩子難以忘卻的事,而她呢?回眸所望,都是年少輕狂的好時光。

那些年,沒有新帝,沒有朱明禮,沒有蕭翼,沒有爾虞我詐的紛争。

崔洛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面前是一片朦胧的雨簾,她看見一人朝着她走來。

這人手持油布傘,靓藍色绫鍛袍子,身形頃長,待他一靠近,威壓感襲了上來。

感覺到頭頂的雨停了,崔洛擡起頭看着他,半晌,道:“怎能勞煩繼兄撐傘?”

蕭翼沒說話,俊臉尤為陰沉,他原本那股子邪魅風流的樣子不見了,一手拉着崔洛,讓她轉了一個身,之後強行将她禁锢在傘下,帶着她一起往宮門的方向走去。

雨聲淅瀝中,他道:“皇上正在氣頭上,你現在過去無非是找死!”

她就是來找死的啊!

蕭翼常年習武,體格健碩,崔洛不是他的對手,被他拉着走出了宮門,他又道:“跟我回府!其他的事,我自會解決!”

他态度生硬。

崔洛被他半拉半提的帶上了馬車,她無力道:“你又何必自找麻煩?不怕蒙上造反的污名?”

蕭翼從馬車壁內的隔間取了幹燥的棉巾,一手摁着崔洛的後脖頸,一手給她擦了臉。

他動作不太溫柔,擦的崔洛臉很疼。崔洛知道他還在盛怒中。她那晚從他手裏騙了禁軍的令牌不是麽?

過了一會,蕭翼終于沒忍住:“你好大的膽子!敢從刑部救人?還帶人燒了刑部衙門!你知不知道這次朝中多少人在彈劾你?!若非皇上他.......”

蕭翼突然失語。

馬車颠簸在青石長道上,濺起的水浪卷着秋風,灌入了車簾。

剛入秋,已經冷的入骨了。

蕭翼沉嘆了一口氣,開始解了袍服上的暗扣,脫下來給崔洛披上。

很快,一股暖意襲了上來,衣袍上還有他的體溫和氣味。

崔洛一動不動,來這個世上好些年頭了,她試問不再對不起任何人。

蕭翼見她不語,終于壓低了嗓音:“我已經安排妥當,你明日就離京,待朝中風聲稍穩,我再去接你回來。”

崔洛粉白的唇角突然揚了揚:“回來?以什麽身份呢?是以你二弟自居?還是二妹?你不是一直想讓我褪下男裝,現在能滿意了?”

這話無疑觸動了蕭翼敏感的神經,他突然伸手捏住了崔洛的下巴,那雙桃花眼此刻飽含愠怒,他像是在調節情緒,片刻之後,掌下的力道也松了些許:“別再逼我了。”他道。

崔洛又笑:“我逼你?到底是誰逼了誰?你敢說當晚不是你帶人包抄了刑部?”

蕭翼反駁崔洛的質問:“你到現在還不悔改?朱明禮他該死!”

誰該死?誰又該活?

沒有人是上天,沒有資格左右旁人的生死。

崔洛不懂,蕭翼對朱明禮的仇恨怎會如此之大!

洛十娘嫁給長信侯--蕭謹嚴之後,蕭家也給她備了獨立的院子,方便她過來小住,明面上,蕭家也是将她當作半個公子看待的。

崔洛被蕭翼一路拽着送入寝房,并吩咐了他自己的手下在面前守着。

這是要關着她麽?

她都已經成了皇帝的仇敵了,這天底下還有哪裏能容得下她?

崔洛身邊沒有侍女丫鬟,她從淨房裏出來,蕭翼還在房中,沒有離開。

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闖她的屋子了,不管是長信侯府,還是崔家!

“繼兄,還有事?”崔洛問。

‘繼兄’二字極為不好聽,甚至帶着幾分惡意和冷意。

但崔洛一直不曾正經的喊過他‘大哥’。

崔洛泡了熱水澡,盈白的臉上染上了三月桃花的顏色。她只穿了交領中衣,領口是開着的,露出雪白細嫩的脖頸和清冽/誘人的鎖骨。

崔洛往蕭翼面前一站,他坐着的,她低着頭看着他,眼神很冷,卻依舊媚眼如絲。

蕭翼神色一滞,下一刻就從圓椅上起身,變成了他居高臨下的看着她了。從微開的衣領随意往裏一瞥,就是鼓起的/誘惑。

她今天沒有束胸。

他看似面色無痕:“你本是女兒家,早就該如此。”

崔洛沒有答話,仰面直直盯着他,擡手去解中衣上的細帶,“是啊,早該如此了。”

蕭翼沉吟了一口氣,摁住了她的手:“你要幹什麽!”

崔洛笑了兩聲:“繼兄不是一直想要這樣麽?我現在妥協了,服輸了,認命了,你不高興?”

他是該高興的!不是麽?

蕭翼眼神乍冷,眸底一絲心痛閃過,所有的語言都沒法形容他此刻內心的複雜。他的确是手段不光明了,可他想要的不是這種方式。

二人僵持間,門外響起一陣急促且狂亂的叫喚:“世子爺!出大事了!”

蕭翼從神情迷亂中醒過神,拿了外裳給崔洛套好,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又給她系上了腰帶,“我先出去,晚上......來看你,明日一早就送你出城。”

崔洛沒有回應他,待蕭翼一離開,她所有的堅持成了一灘爛泥,直接跌在了東坡椅上。

秋雨還在下,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打鬥厮殺之聲。

這裏是長信侯府,尋常人根本不敢撒野。

崔洛正起身,夜風撲了進來,一玄色衣袍,單手持劍的人大步邁入內室。

她微微蹙眉:“是你?”

這時,耳畔是有人在喊她,“崔洛!崔洛你醒醒!”

崔洛睜開眼就看見裴子信一張略顯稚嫩的臉正看着她。

“......”她竟然夢見了第一世的時候,那時從新帝手裏救了朱明禮,助他離開了皇城。不為別的,更無女兒私情,不過是為了償還伯樂之恩,和早些年欠他的人情債。

怎會夢見了蕭翼?

崔洛徹底醒過神,“子信,你叫我何事?”

裴子信道:“我想與你商量一下月底問學大賽的事,你我是代表書院參賽,定不能丢了書院的臉面。”

崔洛借着昏黃的燭火,瞄了一眼案桌上的沙漏。

這都三更天了!

面對如此案牍勞形的裴青天,崔洛有些頭疼:“.....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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