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番外

桑泱覺得那個小學生很奇怪。

她每周六都出現, 有時是中午,有時是下午,急匆匆地跑來, 看到她在, 會如釋重負地舒一口氣,然後沖她舒展開眉眼,笑容有些羞澀。

可她們從來沒有說過話, 此前更不認識, 桑泱不知道小學生是來做什麽的,更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和她有了牽絆, 使得她周周都來見她。

這麽到了初夏, 期末複習緊張,桑泱深夜學習受了涼, 周六發熱去了醫院。

等她打了一針,身體舒服些, 突然想起她今天沒去學校, 那小學生就要見不到她了。

長久以來的無聲默契毫無預兆地被打斷,桑泱既不習慣, 又忍不住想小學生跑了空說不定會着急。

挂完水後, 桑泱想要去一趟學校,但媽媽怎麽說都不答應。

陪着她一起的爸爸也不讓她去:“平時好好學, 現在生病了就要好好養病,別想着學習。”

桑泱沒辦法,只得挂着心,一直到了周日下午。

周日晚上有晚自習, 許多沒完成作業的同學下午就來趕作業了。

桑泱走進教室, 教室裏坐了十來個人, 一見她就嚷嚷着問她:“英語卷子寫了沒?”

桑泱習慣性地把自己的卷子交出來,幾個同學或是對答案,或是直接複制,聚到了她身邊,桑泱笑着說:“你們拿走看,別擠這。”

于是同學們又一哄而散。

桑泱低頭将書包裏的其他作業往外拿,拿到一半,她忍不住轉了下頭望向窗外,窗外自然沒有那個小小的身影的。

真的太奇怪了,她根本不認識那個小學生,甚至到了現在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偏偏這兩天,她卻總想着她,想是自己失約了一般過意不去,可她們明明沒有過約定呀。

桑泱這樣想着,搖了搖頭,将書包往課桌裏塞的時候,遇到東西阻隔了一下,她低頭一看,是一包裝在塑料紙袋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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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她的東西。

桑泱疑惑地拿出來,打開一看,是一些糖,幾塊獨立包裝的小餅幹,都是她喜歡的口味。

她翻了翻,翻出底下一張好好地疊起來的信紙,沒裝信封,就這樣擺在小餅幹和糖的下面。

桑泱有種預感,是那個小學生留下的,打開一看,果然是。

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不要貪涼,不要睡太晚。

落款是,小舟。

原來她叫小舟,個子小小,字倒是寫得很成熟,像個大人,說話的語氣也像。應該是聽同學說了她生病了,才會留下這個。

桑泱想将信紙疊起來,又發現背後還有東西。她翻過去,發現是一圖簡單的小漫畫,一個小孩雙手聚在嘴邊大聲吶喊:“一定要早日康複!”

桑泱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将信紙拿在手裏,指腹微微地摩挲片刻,沒将它丢掉,而是夾進了書本裏。

接下來的一周心情都莫名地好。

直到又一個周六,桑泱照常來學校寫作業。

她不時留意一眼窗外,小舟在中午的時候出現了。

這次她沒有馬上離開,她朝桑泱招了招手,雙手扒在窗臺上,問:“你病好了嗎?”

桑泱對她點了點頭,站起身,走到外邊。

柏舟沒預料她會出來,一時無措,甚至有些想要逃跑。

可她是抗拒不了和桑泱接觸的機會的,腿像是長在了地上一般,她直愣愣地望着桑泱。

桑泱倒是落落大方,走近了,向她道了謝,說糖和小餅幹都很好吃,她很喜歡。

柏舟笑了起來,對這個回答特別滿意,又忍不住得寸進尺:“那,我下回再給你帶。”

桑泱便也笑了起來,搖了搖頭:“我不能騙小學生東西吃。”

柏舟張了張口,卻懊惱地發現自己無從反駁,她确實是一個小學生,一個才上二年級的小學生。

這也是柏舟沒有急着認識桑泱,而是和她保持距離的原因。

桑泱怎麽都不可能喜歡一個剛換完乳牙的小學生的,她也害怕認識得太早,桑泱先入為主地将她當成了朋友,就不好辦了。

她沮喪地低下了頭,但還是倔強地辯解:“不是騙,是我送給你的。”

雖然只有短短幾句對話,但桑泱還是發現,不管語氣還是用詞又或是她留在信紙上的字跡,都說明她比同齡人要成熟許多。

桑泱回頭看了眼教室裏正在學習的同學,帶着柏舟到了樓梯口,這裏沒有什麽人,很安靜。

“小舟,我們以前見過嗎?”桑泱問道。

這個問題把柏舟難住了,要怎麽回答呢?見過還是沒見過?

她們當然見過,她們更不只是見過。可是要怎麽解釋那段跨越了好幾個時空的過往?

柏舟低下了頭。

桑泱的眼中漸漸染上疑惑,這個問題難道很難回答嗎?

就在她以為柏舟不會說的時候,柏舟擡起了頭,她唇角微微地揚起來,眼睛裏也是滿滿的笑容。

“我們見過的,我們在另一個時空認識了很長的時間,關系很要好。”柏舟終究還是說了實話。

她知道這話聽起來像是一個得了臆想症的小學生在胡言亂語。

但她還是要這樣說。

因為她想起再上一個時空,桑泱一睜開眼,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了她,那她在這個時空,也要告訴她。

更重要的是,那些重要的記憶是屬于她們兩個的,她不想只有她一個人記得。

桑泱怎麽也想不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她愣了片刻,随即笑了笑,點點頭,柔聲道:“嗯,那你別到處亂跑,早點回家吧。”

她沒有相信,只當她在胡說。

柏舟仰頭看着她,她現在個子也很矮,頭頂只到桑泱的腰,一頭微卷的短發亂糟糟,完全就是個不滿十歲的小孩。

桑泱不相信她,才是正常的。

柏舟輕輕地點了點頭,她說:“姐姐再見。”

然後轉過了身。

桑泱從來沒有見過哪個小孩有這樣深刻的憂傷,一般的小學生即便是傷心也該是大大咧咧的,哭就是哭,笑就是笑,哪會這樣連眼睛裏都溢滿了悲傷。

她看着柏舟走出了兩步,而後停了下來。

仿佛不甘心一般,柏舟回過身,道:“我可以證明,你把你的作業給我做,我會做大部分的題。正常小學生不可能會寫高中的題。”

桑泱意識到她是想證明自己真的是從另一個時空來的。

“還有,我知道……”知道你父母的生日,你的生日,知道你住在哪裏,知道你喜歡的食物,知道你習慣的睡姿,知道你成績還算不錯,一般都能考年級前五,知道周一的升旗儀式,你是主持人。

還知道你會在二十三歲那年喜歡上一個十六歲的女生,你将會很愛很愛她。

這些話都到了柏舟的嘴邊,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她看了桑泱一眼,緩緩地離開了。

從那以後,她們似乎固定了每周六一見,若有放假或是別的事周六不能見面,桑泱都會提前說一聲。

每回見面,都能聊上幾分鐘。

桑泱知道了柏舟家住在很遠的地方,之所以每周六出現,是因為她每周六都在附近的一間畫室學畫畫。

還知道柏舟成績非常好,名列前茅,正準備跳級。

她說這個話的時候太得意了,頭擡得高高,使得桑泱忍不住出題考了她,才确信她說的是真的。

還有譬如柏舟的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爸爸在外地工作,組建了新家庭,她不肯跟過去,就留在了家裏,鄰居一家很好心,會留她在家裏吃飯。

桑泱有時也會說一些自己的事。

就像重新認識了一遍,這種感覺很奇妙。

桑泱時常會發現,柏舟看她的眼神很溫柔。

她大部分時候都是小孩的樣子,會輕聲抱怨畫畫好累哦,會說我爸爸說今年過年不回來了,唉,習慣就好,他以後會越來越少跟我聯系的,他現在的妻子不喜歡我,他們明年就會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了。

偶爾也會試探地握一下她的手,只要碰到,就會彎彎眼睛地笑起來。

也許是她恰好的分寸感,也許是她真的是一個很乖的小孩,桑泱一點也不會覺得她讨厭。

而有時,她也會像個大人一樣,給她準備生日禮物,給她帶一束小花,或者也把自己得意作品帶給她看。

還有幾次,說起哪個同學戀愛了,柏舟就會十分緊張,小臉繃得緊緊的,直到桑泱說,我都不知道我會喜歡什麽樣的人時,才舒展了眉眼,笑眯眯地看她一眼,卻并不多說什麽。

桑泱考上大學那年,柏舟很緊張地跟了去,到她的宿舍,看過了舍友名單,才松了口氣,沒有許頌意也沒有李漫。

上個時空調查公司怕惹麻煩沒有深入調查,也就不知道福利院的問題究竟是什麽。

但柏舟總記挂這件事,她後來又去找過一次李漫,和李漫合作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解決了福利院的事情。

從那以後,這個人再也沒有在她們的生活裏出現過。

柏舟覺得這樣很好,所有的恩怨都在上一個時空裏由一顆子彈了結了。

不要再有交集了。

桑泱上了大學以後,她們見面的次數沒有變多,但時間變長了,柏舟會在每周日都去桑泱的學校找她,她們一起寫作業,或是聊聊天,柏舟很健談,每次見面都有說不完的話。

這一日日一年年的接觸裏,桑泱習慣了有這樣一個小孩的存在。

她看着柏舟一天天地長大,從九歲,到十歲,到十二歲,十四歲,十六歲,一點點長高了個子,長開了眉眼,可她的性格卻從來沒變化,她們相處的方式,也從來沒變過。

桑泱會想這個小孩是她看着長大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偶爾會産生一種,不是她看着她長大,而是柏舟在等她長大的錯覺。

柏舟對她而言,始終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她曾試圖将她歸入朋友這個分類,卻發現她并不像一個朋友。

後來柏舟終于按照她原本的生命軌跡上了美院,在那個秋天,她生怕各種變化帶來的改變讓一切都不一樣了,趕去确定美院和醫學院間有一場聯誼後,反複跟桑泱說一定要去。

桑泱都讓她念叨煩了,忍不住問道:“衣服呢?有沒有規定,我那天會穿什麽?”

柏舟連忙回想,很奇怪,兩個時空加起來十幾年的時間,可初遇那日,桑泱穿着怎樣的衣服,帶着什麽樣的表情,和她說了什麽話,她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她詳細地跟桑泱描述了一遍衣着,沒有發現桑泱愈加溫柔的目光。

到了那一天,桑泱按照她說的,穿着記憶中的衣服,出現在那間小禮堂裏,柏舟也像當年那樣看她看得入了神。

桑泱走到她面前,輕聲問道:“我們在另一個時空,就是在這裏初見的嗎?”

柏舟輕輕地“嗯”了一聲,神色有幾分恍惚。

直到幾秒後,她才明白過來桑泱的意思,她又驚又喜,問:“你相信我說的話了嗎?”

她真是遲鈍得過了頭,桑泱眼中浮現無奈,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那還要等到我們另一時空在一起的日子再确定關系嗎?”

這次柏舟反應很快,她迅速地抱緊了桑泱。

直到這一刻,她始終動蕩的心才有了安放之處。

“不要。”她低聲地回答,桑泱用一個輕吻回應她。

她的輕吻她的雙唇和從前一樣,是柏舟魂牽夢繞最眷戀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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