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斐醫生

收拾打整好一切後, 兩人從小院出發,一同前往同藥堂。

早市人來人往,一貫地喧嚣熱鬧。

走到半路, 忽然一聲驚呼響起:“救命啊, 有人暈倒了!”

周圍的人都在往同一個方向跑, 斐顏和陳眠生對視一眼,皆默契地擡腳跟了過去。

到了街巷尾,一拐角就能看見一大群人圍聚在一起,嘴裏叽叽喳喳地議論着。

“好端端的,這怎麽說暈就暈了呢?”

“你們是不知道, 當時我就站在這小娃兒旁邊, 可把我給吓壞了。”

“大夫呢,怎麽還沒有人去叫大夫來?”

斐顏個頭小,還是陳眠生擡手小心護着她的腦袋,虛虛攬着她的肩膀,兩人才頗為艱難地擠進人堆裏, 透過人牆的縫隙, 勉強看清楚了最中央的情況。

只見一個女童昏倒在地上, 她嘴唇泛白, 不省人事。若是湊近了些看,還能看見她額間的點點細汗。

斐顏對她的樣子有些印象。

記得這女孩叫姻姻, 好像是先前說過陳眠生壞話的那個婦女的女兒。

周邊的人都在小聲指點,卻沒一個人敢上前察看姻姻的情況。

斐顏幾乎是想都沒想就走了上去, 在姻姻身邊蹲下, 俯身探起她的脈搏來。

見狀,人群裏的議論聲更甚。

“這是哪家的姑娘,看着年紀輕輕的, 別是來搗亂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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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诶,我知道她,這不是陳掌櫃的那個遠房親戚嗎?”

“親戚?”聞言,衆人的目光齊齊聚到陳眠生身上,不由得問,“陳掌櫃,你這親戚會治病嗎?”

陳眠生自然是聽不見的。

他只是平靜地垂着眼,目光下視,視線落在斐顏一人身上,看不出眼底情緒。

而人群中央的斐顏深吸了口氣,盡量将這些聲音排在耳外,松了把脈的手指。

她擡頭掃視一圈,目光落在一少女手裏捏着的炊餅上,眼前一亮。

“不好意思啊姑娘,先借你炊餅一用,待會兒我表哥會給你錢的。”

情況容不得斐顏多解釋,她直接将炊餅從懵了的少女手裏拿了過來。

又一眼瞧見吳剛,從他挑着的竹籃裏取來水壺。

就着水壺裏的水将炊餅潤軟,一點點地小心喂進姻姻嘴裏。

生怕她會炊餅噎到,斐顏又緩慢灌了些水進去。而後順着姻姻的後背按摩輕撫,以便于喂進去的炊餅能夠順利咽下。

圍觀的衆人都被斐顏的這一系列操作給弄呆了。

直到一聲尖銳的女聲打破了這緊張無比的氛圍——

“你這小丫頭片子想對我家姻姻做什麽?!”

聲音的主人正是之前笑話陳眠生是病秧子的那個婦人,也就是姻姻的娘親。

婦人面色猙獰,叫喊着就要沖上來推開斐顏:“你和那病秧子是不是一夥的,我警告你,休想碰我家姻姻,給我滾。”

斐顏這時候保持着作為醫生一貫的鎮定,她只是擡眸掃了婦人一眼,手上按撫的動作未停,神色卻驟然冷了幾分:“那你家姻姻,你來治?”

婦人被她那樣的眼神一吓,竟傻頓在原地,徹底說不出話來。

人群裏的陳眠生擡了擡眼,墨眸微亮,掩唇輕呵了聲。

嚯,小貓兒可真兇。

斐顏沒再搭理婦人。

她擡起姻姻的右手放于頭右側,又将其左手放到右肩的位置上,使姻姻左腿彎曲,緩慢翻轉成了右側卧的姿勢。[1]

做完這些步驟後,斐顏瞥一眼姻姻身上單薄的外衣,想一想,還是解下披肩,小心搭在姻姻身上,複探上她的脈搏。

許是探察出了什麽,斐顏的臉色緩和不少,緊抿着的唇也幾不可察地上揚了些許弧度。

不到半盞茶時間,姻姻已悠悠轉醒。她緩慢睜開濕漉漉的雙眼,蒼白的嘴唇微微動了幾下:“唔?”

斐顏當即将未喂完的炊餅遞到她唇邊,徹底松了口氣。

見狀,人群裏一片嘩然。

有人好奇地出聲問道:“姑娘,這小女娃兒究竟得的是什麽病呀,怎麽光見你給她喂了點吃的,她就好過來了哩?”

真要說起來,這也算不上病,而是現代裏好些人都會有的低血糖。

只不過姻姻的情況要更嚴重些,所以才會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直接暈了過去。

斐顏抿唇一笑,手指向小腹的位置。

“她身子瘦弱,應是平日裏經常未能吃飽,且今日恐怕還沒有吃朝食,所以就暈過去了。”

聞言,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嘩然。

“難怪姑娘給這小女娃兒喂了吃食,她就醒過來了。”

“不過這家人怎得這麽狠心,明明穿得人模人樣的,結果連自家女兒都不給口飽飯吃。”

“就是就是。而且啊,剛才姑娘分明就是在救這小娃兒,這張程氏倒好,不分青紅皂白,反而道這位姑娘的不是。”

議論指點的矛頭一轉,方才還兇神惡煞的張程氏臉瞬間紅了。

她赧然低頭,将姻姻從地上扶了起來,又迅速将披風塞還給斐顏,狠狠瞪她一眼,再一把擠開人群,頭也不回地離開。

“诶诶,怎麽這就走了?”

“再怎麽也得給姑娘道個歉,說聲謝謝啊。”

斐顏無所謂地看着張程氏和姻姻離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什麽,滿臉歉意地将水壺還給了吳剛。

“吳大哥,不好意思啊,剛剛一時情急用了你的水壺,要不我讓我表哥付你點文錢吧。”

“就幾口水而已,再說了,斐姑娘你也是好心救人,我哪能要你的錢呢。”吳剛擺擺手,又語氣不平道。

“只是那張程氏說話說得恁地難聽,要是碰上我,我說什麽都不會幫她的忙。你倒好,還幫她治好了她女兒。”

聞言,斐顏輕輕地搖了搖頭,微勾着唇道:“不礙事,救人哪能和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相比。”

她學醫學了這麽多年,治病救人早已是刻在骨子裏的東西,又怎麽會因為別人的三言兩語就丢了作為醫者的仁心。

只不過這話剛一說出口,斐顏忽然又覺得有些恍惚。

在她還是只小橘貓的時候,吳剛來同藥堂抓藥的那天,陳眠生好像也說過相類似的話。

“也對,”吳剛沒有注意到斐顏的走神,他說罷,盯着斐顏看了幾秒,古銅色的皮膚突然染上幾分微不可見的紅緋,“斐姑娘,你和陳掌櫃真不愧是親戚,言行做派都這麽相像。”

他沒說出口的還有一句話,還都長得這麽好看。

斐顏笑了笑,沒太将吳剛後半截話放在心上。

聽吳剛提及陳眠生,又想起她搶來的那張炊餅,連忙走到陳眠生面前,朝他攤開掌心。

第五條設定還在生效,方才她說的那些話肯定都被陳眠生給聽了去。

果不其然,陳眠生很輕地笑了下,默契地遞給她十枚文錢。

這個數放在東風鎮,已經夠買兩張炊餅了。

斐顏忙不疊攔下正準備離開的那名少女,歉意道:“抱歉,只能麻煩你再去買個餅了。”

“沒關系,這位大哥說得對,你這都是為了救人,就當是我也積了德,不用再給我錢了。”

那少女說什麽都不肯要,擺擺手就告辭離開。

斐顏站在原地眨巴幾下眼睛,茫然地“诶”出一聲。

直到熟悉的松木冷香味靠近,陳眠生溫潤清淺的聲音壓下,輕得仿佛是貼在她的耳邊說話。

“好了,我們也該走了。”

“斐大夫。”

一直到了同藥堂,斐顏都還沒怎麽回過神來。

陳眠生剛剛喊她什麽,斐大夫?

這和現代社會裏某些情侶夫妻之間互稱“x老師”“x醫生”等等這樣的情趣有什麽區別。

見她還在走神,陳眠生眼尾微微上揚,曲起指節在她桌面上叩了叩,又笑開:“怎麽還呆着?”

斐顏耳根一紅,小聲道:“以後不準那樣叫我。”

“哪樣?”陳眠生斂着眼尾沉吟片刻,繼而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噢,斐大夫?”

斐顏瞪大眼睛:“都說了別這樣叫我了。”

陳眠生絲毫沒覺得哪裏不對:“你不是說,在你那裏,你也是個大夫麽?”

斐顏:“我們那兒不叫大夫,叫醫生。而且我也只能算是半個醫生。”

“這樣啊,”陳眠生眼睫微垂,似乎是在接受這個新鮮的詞語,“那我該要如何叫你,斐醫生?”

為防其他人發現陳眠生和斐顏能夠不用啞語就可以進行交流,陳眠生說話聲音一向壓得很低。

再加上他聲線本就慵懶低沉,簡簡單單“斐醫生”三個字仿佛是在勾斐顏的魂兒。

斐顏:“......”

更像了啊。

她羞極:“陳眠生你是故意的吧?”

陳眠生望着小姑娘漲紅的臉頰,表情一臉無辜,實在難以判斷出他話裏的真假:“我怎麽了。”

另一頭。

阿初磨着藥,視線不住地往陳眠生和斐顏那邊瞟:“顧哥,你說掌櫃的和他這表妹是在幹什麽呀,我感覺他們關系好像還挺好的樣子。”

顧五只看了一眼就匆匆移開視線。

就沖陳眠生對斐顏的這态度,他就能看出陳眠生揣着什麽樣的心思。

這關系能不好嗎?

他側頭瞥一眼完全處于狀況外的阿初,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嘴上卻道。

“你管那麽多幹什麽?想看怎麽不自己直接湊過去看?藥磨完了嗎?信不信我讓掌櫃的扣你工錢。”

致命三連問加工錢的威脅讓阿初瞬間收回視線。

“我錯了顧哥,這就磨,這就磨。”

變回了人形後,斐顏也不好意思再在藥堂裏睡上一整天。

陳眠生特意讓顧五去鎮上的家具鋪做了套新的桌椅放在藥堂裏,這樣斐顏也能同他一樣,最起碼,還能夠抱着醫書看來消磨時間。

只不過斐顏簡單讀了會兒書後,思緒就逐漸飄遠了。

她單手托撐着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歪頭望着那些在櫃臺前拿藥的病者,若有所思。

她會醫術,陳眠生這兒開的是藥堂,有藥堂的地方就會有病人。

而她的當務之急則是賺錢......

直到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女聲:“你就是陳掌櫃的表妹吧?”

斐顏的思緒戛然而止。

她偏過頭,擡眼望見站在面前的女人,表情茫然一瞬,遲疑地點了點頭。

“我是,請問您是?”

看清斐顏的模樣後,林氏将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目光在橘色襦裙上停留片刻,眼裏的驚豔之意一閃而過,随即開口道。

“我是林氏成衣店的掌櫃,小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話,喊我一句林嬸就行。你這衣裳還是陳掌櫃在我鋪子上買的呢。”

斐顏順着林氏的視線看向身上的襦裙,恍然大悟:“林嬸好。”

她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語氣真誠:“您這衣服做得真漂亮。”

聞言,林氏立馬彎眼笑起來:“小姑娘嘴可真甜,你是不知道喲,當時陳掌櫃上我鋪子裏說是要買女人衣裳的時候,還把我給吓了一跳。”

“我說呢,原來是給你買的。”

兩人說話期間,周圍等着揀藥的病者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也跟着湊熱鬧似的聚了過來。

聽見林氏說的話,有人道:“誰不知道陳掌櫃來咱們鎮子上這麽些年,從來沒跟哪位姑娘家走近過,想想就猜得出來,衣裳的主人肯定和陳掌櫃的關系不一般吶。”

說話的是個人高馬大的糙漢子。

林氏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哼聲道:“就你聰明,我看前兩天鎮上傳着說陳掌櫃喜歡穿女人衣裳這些事的時候,不就屬你傳得最兇?”

聞言,那大漢臉一紅,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嗐,我這不是跟陳掌櫃不熟麽,大家夥兒都這麽說,我就也......”

許是覺得有些丢面子,大漢又嚷嚷道:“先前大家都不了解陳掌櫃,傳成這樣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錯。”

說罷,他轉頭看向斐顏:“小姑娘,話說你不是陳掌櫃的表妹麽,你們肯定很熟吧?”

突然被點到名的斐顏一愣,生怕說不熟,他人會懷疑他倆的關系,斟酌片刻後才回答道。

“我和表哥的關系挺好的。”

“那你曉不曉得陳掌櫃是怎麽變成這個樣子的喏?”旁邊的婦人立馬出聲問。

“不瞞你說,陳掌櫃剛來咱們鎮上那會兒,病得那麽厲害,還是個聾......還聽不見,其實咱們鎮子裏好些人看到他,都還挺怕他的。”

斐顏抿了抿唇。

婦人的話說得這般委婉,可斐顏心裏清楚得很,這樣的情況哪裏僅僅是發生在陳眠生剛來鎮上那會兒呢。

他來東風鎮少說也有好幾年光景。但她到這個世界,也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情況卻依舊如此。

其中陳眠生遭受了多少排擠,又哪是這麽三言兩語就能簡單概括過去的。

問她陳眠生是怎麽變成這個樣子的?

可是她也好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迎着衆人希冀的目光,斐顏緩慢搖了搖頭。

“我是在表哥這樣過後才逐漸和表哥熟起來的,至于其中具體緣由,我也不知。”

失望歸失望,最邊上一位中年男子又問。

“那你能和我們講講陳掌櫃的其他事麽,陳掌櫃平日裏雖然看起來挺平易近人的,但俺總覺得和他距離遠得很,說不上話,也不敢和他說話,還挺好奇陳掌櫃是個什麽樣的人嘞。”

聞言,斐顏心裏微動。

陳眠生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她擡眼看着圍在身邊的衆人,眨了眨眼,毫不遲疑地開了口。

好巧不巧的是,此時陳眠生正好從後院進來。由于設定的作用,斐顏說的那些話,他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聽見小姑娘一字一句道。

“表哥他人很好,待人溫和,心底也很善良。他從來不計較自己的利益得失,只想着這樣做或者是那樣做的話,能不能多幫助到一個人。”

“他曾為了讓一位老婆婆早些回家,花大價錢買完了那位老婆婆攤鋪上的所有東西,哪怕那些東西他根本就不需要。”

“他自己雖然身體不好,但也在盡力做着善事。他以前為無家可歸的小童送去過吃食和冬衣,還想盡辦法地想要為那些小童找到住處。”

“他也不在乎別人的想法,哪怕別人因為他的身體狀況說他的各種不是不好,哪怕又不是他自己想要變成這樣的,可他從來不往心裏去,反而以善相報。”

“我很幸運,能有他這樣的表哥。”

在場的其他人都當這些是在陳眠生還沒到東風鎮之前,他和斐顏兩人在其他地方有過的經歷。

只有陳眠生知道,斐顏口中所說的這些,都是她還是只小貓兒的時候,她陪在他身邊、同他一起經歷過的那些事。

她将這些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全都記在心裏,并在這時候拿出來,向其他人證明訴說着他的好。

陳眠生倚在門邊,目光深深落在還在滔滔不絕說着話的小姑娘的背影上。

良久,他微垂下眸子,輕呵了聲。

笨小貓兒。

她說她很幸運,有他這樣的表哥。

那他陳眠生又何德何能,能遇上像斐顏這樣的寶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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