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2)
,就是為了從死神手中将亡靈帶回人間。
與鬼打交道,他們才稱鬼族。
存在的,自有他存在的理由!
這就是桑楚的信念。
然而,信念被現實無情打碎。
他不甘心,他不承認失敗,他是鬼族之中的天才,怎麽能夠莫名其妙就敗在了一場由一個莫名其妙的傻小子引來的一場莫名其妙的雷霆之下?
他猛地擡起頭來,雙眼之中滲出一片血紅,仰天長嘯。
良久……
他露出一副詭異的笑容,轉過身來,盯着尚未死亡的族人,嘆着氣,喃喃說道:
“敗了嗎……不……還有希望。”
他沉吟片刻,終于下定了一個決心。
“沒辦法,為了鬼族的霸業,已經到了奉獻你我生命的時候了……”
“啊!不,不!少主,放過我們吧,我們還不想死……”
将士們滿臉驚恐,不可置信地看着桑楚,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結局,他們已經付出了如此之大的代價,已經犧牲了這麽多的同伴。而桑楚,竟然還要他們所有人的命……
他們掙紮着,試圖遠離桑楚,可是哪裏還來得及。
“成敗只在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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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楚早已開始了準備,詭異的音調此起彼伏,忽焉在前,聽之似又在後,他們的天靈之上,一道道靈魂被強行剝離出身體之外,這些靈魂拼命掙紮,還欲逃竄,只是哪裏能夠脫離桑楚的手心?
這些靈魂一離開他們的肉體,就被一股無形的渦旋扯入了桑楚的口中……
吃下這些同族的靈魂,桑楚的身體開始變化,迅速膨脹,他體表的血肉開始融化,他的神智開始泯滅……
“不!大哥,停下,不要啊……”
山鬼依然被困在原地,在桑楚的護衛之下,漫天的雷霆未曾傷了她,桑楚詭異的秘法也未曾影響到她。
可是,作為鬼族的一員,她又哪裏會不知道,自己的大哥,最疼愛她的大哥,是在用他最後的生命來進行最後的掙紮啊!
山鬼恨自己,她恨自己為什麽喜歡偷懶,整天只知道貪玩,以至于如今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大哥走向毀滅,墜入那無盡的幽冥之中,卻無力阻止。
這是鬼族秘傳的一種禁術,付出整個生命精華作為代價,換來無邊的力量。
然而極為諷刺的是,然而如此恐怖而殘忍的術,卻有一個美麗的名字:
彼岸花!
此岸草葉凋零,彼岸鮮花盛開!
據說,當初此術的創造者,那位鬼族的先輩,是一位敢于犧牲自己的性命,守護了自己族人的英雄……
雖然用過此術之後,他化作了一只可怖怪物,在與敵人的戰鬥中力竭而亡。
但是在所有族人,所有他犧牲性命保護的人心中,他不可怖!
他是美麗的……
……
只可惜……
雲靈子安坐于地,神色略顯萎靡,他手中的金絲白玉拂塵,此時也只剩了半截白玉柄,那萬千金絲,與半截白玉,已經盡數毀在了方才的那場雷霆之中。
這是靈虛山歷代掌教真人的信物,今日一朝便毀。
玄慧聚攏為數不多的靈力,淩空而起,抽出佩劍紅花,念動道法,使出全力劈出了一道劍光,劍光如虹,放出萬千光芒,這是一道跨越時空的虹光,光芒璀璨,如銀河倒挂,似夢如幻,又帶着淩厲與清冷。
這就是玄慧的劍光……
劍光如虹,斬在了桑楚的身上,桑楚身上穿着的戰铠就仿佛紙片般脆弱,被這道光芒一劃而破,劍光未竭,繼續深入,誓要斬盡邪魅。
桑楚張開血盆大口,一聲狂躁的怒吼,聲震淩霄,玄慧的劍光在這一聲吼叫之中,竟然被震得片片碎裂,如冬天湖上的冰面遇到頑童丢擲的石頭。
吼聲不絕,音波傳來,就連玄慧本人,猝無防備之下,亦被震得後退數步,喉頭一甜,就是一口鮮血吐出……
吼聲遠遠傳出,傳到了遠方他處。
深坑底部,鬼王扶餘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一把掙紮起身,用力拉住玄真,吼道,快,快帶我回去!熱淚滴落。
桑楚渾身纏繞着黑色的火焰,幽深,黑暗,熾熱,這是來自于地獄的火焰,用他人和自己的靈魂燃燒,所發出的火焰。
他發出一陣陣猙獰的笑聲,一步一步地向着靈虛山衆人走近。
他很享受此刻靈虛山人驚慌恐懼的表情。
既然我要死,那就大家一起死吧。
玄智心中大恨,罔他平日裏號稱玄字輩智謀第一,可是如今靈虛山災難當頭,他卻始終只能站在一旁,什麽也無法改變。
他眼角的餘光落到了躺倒在遠處,渾身破爛不堪,幾乎被燒成黑炭的弟子明成,心中的羞愧更甚。
空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
這是當年玄如在時,給他的評語,可笑當時他還十分不屑,大笑三聲,傲然離去。
驕傲如他,怎能接受這樣一種評價?
如今想來,前塵種種,皆是極大的諷刺,自己的确就是一個缺乏大智慧的人……
許多年的修道,師尊也曾說過自己心境有缺終難成,始終也不能到了返璞歸真,得到大智慧,始終不能如玄真一般,歸真!
他又有些欣慰,他的弟子明音,在當代弟子中,亦可算是數一數二的風雲人物了,日後成就想必不會弱于己,亦可将自己一脈傳承下去。
只要他能夠走出這一次的挫折,他相信他能!
玄智的靈臺之中一片空明,心外無物,他放下了身外的一切,他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眼睛,他的眼中,射出了兩道光芒,這是智慧的光芒,大智慧的光芒。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玄智口中輕輕地念誦着南華真經中的句子,他的身上綻出了純白色的光華,将這整座靈虛山都照得白了,天上天下似乎同時出現了兩輪太陽。
他燃燒了他自己。
與桑楚一樣。
又和桑楚不一樣!
桑楚停下了腳步,遲疑不肯進,心存疑慮,如今的他雖然神智幾乎盡喪,但是他的本能仍然存在,他的嗅覺極為敏銳,他知道前方是個可以傷害到他的存在。
雲靈子嘆息一聲,閉上了眼睛,他知道,玄智求到了他自己的道,并在最後一刻,以生命為代價,演化他自己的道,拯救靈虛山。
儒教孔聖曾言:
“朝聞道,夕死可矣!”
儒家如此,道家何嘗不是?
至少,玄智的內心定是喜悅的。
玄智問道,用生命為代價,問到了他自己的道:大智慧的精誠之道!
玄慧此時再也無法保持一貫的冰冷神情,兩行珠淚順着臉頰流下,在淚眼朦胧之中,她似乎看到了玄智回頭看她,露出如往日般熟悉的溫和,寵溺的笑容,這是只在她的面前才會綻放的笑容。
雖然他什麽也未曾說過,可是一切又是那麽的清楚明白。
她什麽也知道,只是……
對不起……
她又有些欣慰,畢竟師兄是笑着去的,他再無遺憾。
看過之後,他轉過頭,義無反顧地去了……
身既死兮魂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沒有琴聲,這天地之間卻響起了琴聲。
從來大音皆希聲!
玄智盡情地燃燒自己,純白無瑕的光華将他的整個身體完全吞沒,光芒愈是濃了,宛如實質,宛如流水。
桑楚怪叫一聲,極速地向後退走,他終于感到了害怕,在這個威脅面前,他選擇了逃跑,即使明知逃跑之後依然還是沒有活路,他還是本能地想要逃,他要逃離眼前的這個魔鬼,桑楚在清醒之時給現在的他所下的最後一個命令,已經被現在的這個他內心中最為本能的求生欲望所壓倒。
然而,有實之體再快,還能快過光嗎?
沒人知道,不過至少桑楚是快不過玄智的。
桑楚瞪着血紅色的眼睛,驚恐萬分地看着自己的肉體被後方射來的白光逐漸吞噬,他想叫,可是嘴張得再大也無法叫出聲來;他想要繼續逃跑,才發覺白光已經蔓延到了胸口……
山鬼無力地跌坐到了地上,桑楚已死,對她的束縛自然解除,她得到了自由,卻失去了至親。
這真是她想要的嗎?
……
033 從此江湖兩相忘
神州之外,無比遙遠的西方,有哲人曾說過,若是為了追求自由,即便是生命和感情也能毫不猶豫地抛棄。
山鬼在想,到底什麽才是自由,是絕聖棄智?還是避世桃源?亦或是登淩絕頂,一覽而衆山小?
如何才能得到自由?
佛家尚“空”,世界的本質就是空。
心經曰: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入了空,就能尋到生存的終極目的,就能排除外界和內心所帶來的紛擾,最終才能心無挂礙,乃至無有恐怖!
世上真有自由嗎?
有或者沒有,與她何幹?
然而對于此時的山鬼來說,她不要什麽亂七八糟的自由,虛無缥缈的空,她只要他的兄長,她的親人。
她多麽希望時光能夠倒流,回到鬼族來此之前。
即使重來一次,她真的就能夠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嗎?她不知道,但是現在的她敢于為此而付出生命……
能夠自由地為理想舍棄生命,這大概是所謂的自由吧?
也許是!
也許不是!
她伸出手來,在空氣中茫然抓了幾下,什麽也沒有抓住。
真的沒了,桑楚已經化作了最細的塵埃,重歸了大地和天空。
此時,鬼王扶餘和玄真從靈虛山外飛了回來,恰好看到了這最後的驚人一幕。
在得知了事情的始末之後,玄真不禁就是一陣唏噓,修行之人,私奪天道,本來逆天而行,三災九劫,哪有那麽容易躲過,生死道消,也只在頃刻之間而已。
經歷得久了,看得多了,自然也就看開了。
多少英雄隕落,多少紅顏薄命。
死了,也就死了!
最多不過酹一壺酒,醉與清風和明月罷了。
百舸争流,未成仙道,終究要有浮浪打來,舟覆溺亡,難免一死。
玄真檢查了一下由于彈奏三才大聖遺音而虛脫暈倒在地的陳心隐,确認無事,松了口氣。
看他仍在熟睡,趁旁人未曾注意,偷偷地往他的屁股上印上兩個腳印,也算是小小報了往日對他的諸多不敬之仇。
新赤子大道無為,老頑童返璞歸真!
鬼王扶餘好似一下子變得蒼老許多,着裝雖未變,心情卻變了,再也沒有了先前那般中年文士的潇灑勁頭,渾身散發着一股的暮氣沉沉。
憶昔楊柳春風意,而今化作老花農!
都言相由心生,想來頗有些道理。
山鬼倒是堅強,她攙扶着父親,來到陣前,收起悲泣之意,看着衆人,一言不發。
此次一戰,雙方皆有損失,本不存在誰勝誰負之說。
然而……
玄真嘆息一聲,安撫住激動不已的明音,說道:
“鬼王扶餘,山鬼小女娃兒,此事已了,你們去吧,回到鬼方。只願爾等永遠別再來犯我靈虛山界,此般浩劫永不再現。”
鬼王目光無神,眼皮耷拉着,對玄真的話全無反應。
老骥伏枥,壯心也被消磨殆盡。
只是山鬼冷冷地說道:
“玄真老道,你把心隐叫來,我要和他說話。”
玄慧臉色一變,就要發怒,随後沉吟許久,嘆了口氣,到後面将陳心隐弄醒過來,扶着他走了上來,簡略地将他昏迷後的情況大體說了一遍,然後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多說什麽,自顧走了開去。
有什麽事情,都讓他們自己決定吧。
雛鷹成長,搏擊長空,總不能永遠依托于羽翼之下。
總而言之,她相信他。
“心隐,我就要回鬼方去了,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山鬼的臉上并沒有多少表情,無悲無喜,即使是面對着陳心隐,也沒有了往日的活潑與親切。
“山鬼,我……”
陳心隐現在的心情很是淩亂,他不知該要如何回答。
“我只問你一次,要走,你就現在跟我走,不走,你就永遠也別再來。”
山鬼一改往日的柔順,語氣變得異常冰冷且強硬。
“山鬼……”
陳心隐有些急了。
“算了,我明白了,從昨夜開始我就應該明白了,你是個有情有義之人,我真傻……那麽,從今日起,我們就算是敵人了。”
山鬼凄然笑了笑,她狠下心來,不再看陳心隐一眼,攙着鬼王扶餘,向着鬼方的方向飛去。
而靈虛山之上,虛空之下,還萦繞着山鬼臨走之前留下的清冷而堅決的最後宣言久久不散:
“那麽……靈虛山的所有人都聽好了,從今日開始,我鬼族,與你靈虛,勢不兩立,至死方休!”
……
……
034 雲無心何以出岫
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
數月過去,轉眼已到深秋。
青山隐隐水迢迢,曾經的創傷消隐在了嘉木繁蔭之下,靈虛山上重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藥園峰上,陳心隐在那只公雞不停啼叫了足足有一刻鐘之後,才有氣無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胡亂洗了把臉,推開門走出房去。
生火,燒水,煮飯,喂雞,巡山……
陳心隐的生活似乎一切如常。
可是陳心隐的生活一切都變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彈過琴了,自從那場雷霆之後,玉琴被他胡亂地堆在……呃……堆在哪兒了呢?
他打開雞廄的門,足足在地上灑了多一倍的稻谷,惹得那只傲慢的公雞踱着優雅的步子,領着身後的幾只母雞,上下不住地打量着眼前這位“禽奴”,一雙眼睛骨碌碌亂轉,隐隐有着嘲笑之意,也不知在想着什麽。
在生火時,他随意從柴禾堆裏扯出一把幹柴扔進爐膛內,連餘下的整堆柴禾倒了他也渾不在意。
倒了就倒了吧,省得以後再來抽用。
陳心隐心想。
然後他不管不顧地甩了一把火進去,爐煙滾滾,呼,雖然煙大了點,但是這火好歹還是生了起來。
将水燒開,淘米洗菜,一鍋架到火上随它自己蒸去,至于煮好之後是半熟還是夾生,是泡菜還是幹菜,也随它去吧,最後不是一樣得下肚嗎?
陳心隐帶着驅山雀懶洋洋地出門去了,來到了藥園,那些饞嘴的鳥兒早已潛伏偷食多時,見到陳心隐遠遠走來,這些不速之客們毫不驚慌,在他的眼前蹦來蹦去,挑挑揀揀,尋着可口的果子食用,甚至有些在吃飽喝足之後,還開始打起包來。
陳心隐呆呆看着這些鳥兒,舉起驅山雀,随後又放下,也不知在想着什麽。
吃吧吃吧,都說衆生平等,到了誰的肚子裏不是吃呢?
他尋了一處平坦的石頭,将驅山雀放置在一旁,以手為枕,仰躺下來,目光随着天空之上的白雲飄蕩。
雲朵随風而變,一只狗兒,一只貓兒,一只……山鬼的倩影出現在了天上……
他最近迷上了白天看雲,夜晚觀星。
他知道,夜空中閃閃發亮的某顆星上,就有山鬼的故鄉,那裏是她的先祖由來之所。
可惜他并不知道是哪一顆,他在努力尋找着,若是有朝一日,有幸被他尋找了這顆星星,那麽,山鬼會不會開心呢?
天空中一道流光劃過,向着他的住所而去……
那是什麽?誰知道呢,陳心隐的注意力可不願意浪費在這邊。
突然,一道煙火氣息飄了過來,飄進陳心隐的鼻子裏,飄進了他的肚裏……
等等,現在不是寫詩的時候!
陳心隐騰地一下從石頭上躍起身來,連驅山雀落在地上都不顧了,拔腿就往自家小院跑去。
這煙火氣,是從小院方向飄過來的。
糟糕,走火了……
快,陳心隐運起體內的白流道力,如一陣風刮過,很快就趕到了小院門口,他氣喘籲籲地扶着門框,直愣愣地看着失火現場,以廚房所在的位置為中心,左右各連帶着兩間房,總數有五個房間被這場火災燒成了一地灰燼,廢墟中竟還站了一個人。
這火勢怎麽恁的快?才這會兒功夫就燒成這樣了?
“噗!”
最後一瓢清水被澆在了最後一絲火苗之上,這場火勢終于被完全控制了下來。
玄真老道扔下水瓢,拍打着兩只衣袖,他的衣袍上沾上了少許的灰燼,被這麽一下拍打紛紛飛揚起來,就連天上射下來的日光,也被遮住了不少。
他轉過身來,看着仍然還站在院門口的陳心隐,不由嘆了口氣。
随後即轉變成為了一股子的精明與氣憤……
原來方才陳心隐看到的那道流光竟是玄真老道。
“喂,老頭兒,你什麽時候過來的?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也好讓我準備好食物啊……”
陳心隐驚喜地叫了起來,玄真老道在擊退了鬼族之後,需要進行各種善後,以及山景的恢複工作,整天忙得團團亂轉,足跟都不點地。
他們好像已經有許久沒見過面了。
此時此刻,在老地方,遇到“故人”,他的心情頓時就美麗了許多。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哼,你這臭小子,做事還真不靠譜,我一不在就出事兒。難得來一趟,就碰到這事,還得幫你做苦力,相必像你這樣摳門的人也不會給工錢……不過幸好這次來得巧,要不然整座山都會被你給燒光了……我可不是怕你燒傷,把你燒到了還不要緊,若是救援不及,把這藥園中的那些花花草草給燒光了,你看我饒不饒得了你。”
玄真老道吹胡子瞪眼,語氣十分不善地對陳心隐說道。不知道為什麽,有日子沒見到這小子,沒見着時心中倒是懷念的緊,可是這一見到,他就覺得裏外不順意,渾身不得勁,心裏的話到了嘴邊竟然都會完全自主地變了個樣。
總之,他玄真老道開始不自覺地開始橫挑鼻子豎挑眼起來……
“啊哈,意外意外,吃過早飯沒?我還沒吃,要不我給你煮碗面,卧倆雞蛋?我可告訴你,老頭兒,近來我省吃儉用,可是結結實實地存下了好幾十顆雞蛋呢,嘿嘿,既然你來的巧,那就分你……嗯,分你……我忍痛今早給你打整整一個雞蛋下去。”
做了錯事,心虛的陳心隐也不敢如往常一般把話一股腦頂回去,嬉皮笑臉地就想要用雞蛋面來行賄。
“煮面?哼哼,你看這山上的廚房都沒了,竈臺上全是灰,你上哪去煮面?”
玄真老道沒好氣地指了指廢墟中的一處,灰堆中尚未燒盡的房梁正在冒着縷縷青煙。
“呃……老頭兒,你年紀大了,卻是健忘,那間不是廚房,而是你的房間……”
……
陳心隐從廢墟堆裏扒拉扒拉,尋出了一只尚未燒壞的鐵鍋,幾只未曾摔壞瓷碗,刷刷洗洗,弄得有八分幹淨,然後身體力行,就在院門口搭起一個臨時爐竈,尋些還沒燒壞的柴禾,點起火,就煮起雞蛋面來。
……
“臭小子,你過去看看那藥園,都被那些小賊鳥偷吃成啥樣了,下次你玄慧師叔煉丹時發現藥材不夠,你自己看着辦吧。”
玄真老道怒氣沖沖地從藥園過來,語氣中顯得是老大的不高興,身後飛起的是一大群叽叽喳喳亂叫着,逃命不已的鳥兒。
“呵,我說老頭兒,你這官兒當得越大,氣量怎麽反而越小了?現在變得真小氣,以前不是你說可以讓那些鳥兒多吃些果子的嗎?”
陳心隐頭也不擡地說道。他揭開鍋蓋,拿筷子試了試面條,看看煮熟了沒有。
“嗯?我說過這種混賬的話?”
玄真老道疑惑問道。
“嗯!你确實說過!”
陳心隐擺上兩只大海碗,從鍋裏将面給撈了起來,一邊一半。
“我真的說過?”
玄真老道皺着眉頭,苦苦回憶着,一些久遠的記憶,确實挺難記得準确。比如剛入山時他老是喜歡在師兄弟面前吹噓他們村頭的那位婀娜多姿,據說皮膚嫩得能夠掐出水來的村花小蘭,可是後來在幾位師兄弟的慫恿之下,他回去村中尋找,才發現一切只是他自己的臆想而已。
為此,整整大半年,他都活在別人的取笑聲中。
“你當然說過!”
陳心隐端起自己那碗面來,努努嘴,示意另一碗是玄真老道的,不再理會那邊正冥思苦想的老道士,獨自呼嚕嚕大吃起來,早起到現在,滴米未進,他已經很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我說過?”
玄真老道對着正領着幾只母雞,在一邊優雅踱步的公雞問道。
這公雞被他問得一愣,眨了幾下眼睛,點了點頭,将地上遺漏的谷子啄了起來。
……
035 鳥倦飛竟入紅塵
……
“為什麽我的面碗裏才只有一只雞蛋?”
玄真老道湊近陳心隐的碗看了兩眼,不滿地問道。
“別提了,真是氣死人,那場火把放在廚房裏的雞蛋全都燒壞了,你那只還是剛從雞廄裏撿出來的。”
陳心隐心疼得眼淚都快下來了,好幾十只的雞蛋,他扣扣索索,存了大半個月,就這樣被一把無名之火毀于一旦。
他暗暗發誓,以後一定要撿一個,吃一個,絕不留着過夜,恐怕夜長夢多是也。
“呀,那真可惜……可是我想問的是,為什麽你的碗裏會有兩個?”
玄真老道不懷好意地問道,看他那個架勢,就仿佛是一只潛伏草叢之中随時就會撲将出來的野貓……
“啊哈?哪裏有兩個?我不明白你是在說什麽……莫不是年高,眼力衰退?”
陳心隐急忙把碗一歪,擋住玄真老道如刀般鋒銳的視線,嘴裏打着哈哈,說着渾話,邊一步一步地往後退,一雙淩厲的眼睛警惕地盯住了玄真老道。
這老家夥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太大意了!
……
玄真老道滿意地吃着碗裏的第二個雞蛋,嘴裏不住地誇贊數日不見,陳心隐的廚藝見長雲雲。
“嗚嗚,死老頭子,我從沒見過你這麽無恥的,竟然和小孩子搶東西吃,那雞都是我喂大的,你從來就沒有出過一點力,我一定要去主峰告訴掌教真人。”
陳心隐衣衫有些淩亂,臉上還有些淤青,可是這并不能妨礙他三下兩下将碗裏剩下的最後一個雞蛋塞進嘴裏,撐的嘴巴鼓鼓囊囊,說話都有些含糊不清。
竟然只給他留了一個……
煮熟的鴨子都會起身飛走,碗裏的雞蛋都能被搶,看來只有吞進肚裏的才是自己的。
“呵,你也不小了,在山外你這年紀的人,孩子都會出門打醬油了……另外,本道長我今天特意過來就是要告訴你一件大事的……哈,三天之前,掌教師尊已經正式将位子傳給我了,所以你有什麽事情告訴本真人就可以了……哈,想起當時的那種場面……”
玄真老道看着遠方群山莽莽,不禁胸懷萬丈,怎的一副躊躇滿志,怎的一副豪氣沖天。然而,玄真眼中亦包含着隐憂,他的這雙慧眼,已經看到這天下初具亂象,屆時大亂起,他将如何帶領靈虛山走向何地?
當然,作為一貫的對頭損友,玄真老道的這副一覽衆山小的模樣,陳心隐自有一番符合他自身風格的解讀,千言萬語盡可歸納成為兩個詞,六個字:
暴發戶,土財主!
難道靈虛山已經沒落至斯!陳心隐在心裏惡意猜測。
啊,不對,這樣就将其他幾位師叔通通說進去了,罪過,罪過。
“咳,你這老頭,真不夠意思,這樣的大戲,百年難得一見,也不來喊我去看?”
陳心隐心中極為不滿,說話間鋒芒畢露。
“哼,你還有臉說,侍劍過來找你三回,一次都沒見着,誰知道你又躲到哪個山角旮旯裏尋女孩子去了……嗯,臭小子,你說什麽大戲!這麽莊重的事情,能是随便一場戲能比的嗎?”
玄真老道說着說着,反應了過來,随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咋咋呼呼,追着陳心隐滿場亂跑。
……
“小子,你想下山去走走嗎?”
玄真老道滿意地扔開了手中僅剩的半截短棍,另外半截……似乎躺在了不遠處的草堆裏。
“呵,小爺下山玩兒還用你說?這山道早已不知走了千八百回了,就連哪兒有哪種石頭,哪兒有幾株野花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陳心隐揉着腦門上滿滿的包,心中不忿至極,怎麽老頭子的那根棍棒如此刁鑽,竟然須臾不離腦袋分毫,無論怎麽躲也躲不掉,就好像長了眼睛似的,真是古怪。
“……那麽,人間煙花之地你去過嗎?”
玄真老道搬了張躺椅出來,惬意地打着擺,嘴裏的聲音仿佛是惡魔的召喚。
“沒有……”
陳心隐遲疑着答道,他本能地感覺到其中有詐。
“想不想去看看?紅塵世界比這山上精彩萬分。”
玄真老道繼續循循善誘。
“不想!”
陳心隐想也不想,拒絕道。
“為什麽?”
玄真一下就被噎住,這小子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樣油鹽不進了?
“因為你想我去,所以我就不去,哈哈。”
陳心隐笑得非常開心。
……
“爛泥扶不上牆,我可告訴你,人世間有無數可愛的女孩兒,甚至還可能碰到那個鬼族女娃娃哦。”
玄真老道眼珠一轉,雖然不願,也只好使出了殺手锏。
“山鬼嗎?不用了,她不會再理我了,永遠不會理我了……”
陳心隐看着天上飄蕩的流雲,空中南飛的孤雁,聲音平穩而酸楚。
少年青澀的情感,如那山中的鮮花,在最美麗的年華,還未曾盛開,就已凋謝。
他此時的背影,十六七歲的少年郎,顯得是如此的消沉,如此的落寞。
……
“唉,真是難為你這小伢了,為了靈虛山作出這麽大的犧牲……不過,少年人應該朝氣蓬勃,何必學得這樣暮氣?少年人前途似海,一片汪洋……”
玄真老道嘆了口氣,拍着陳心隐的肩膀,安慰道。
“……至于你說不去,嗯,不去也成。只是因為這場火災,罰你從今天開始,每月的津貼減半,而且這五間房子的損失,必須從你以後的津貼裏面扣除,直到扣完為止。唔,該要多久才能還完?讓我來幫你算算看……”
玄真老道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張中間幾乎裂開的破算盤,噼裏啪啦開始打了起來。
“老頭兒,不用打了,再打這算盤就該壞了……你給我……咱倆什麽交情!我去!山外世界那麽精彩,我老早就想出去見識一番了……”
少年一把奪過玄真老道手中算盤,遠遠抛開,高高地挺起胸膛,滿臉憤慨,義薄雲天。
……
……
有詩雲:
十年金殿無良意,三載青山修道緣。
煉膽磨心成霧隐,瓊華萬道飾流年。
金龜曳尾難為貴,野馬揚塵作是觀。
自有前途花解語,摘得玉韞神君還。
從何處來的,終會歸向何處……《悟真篇》。
036 登天踏劍指青空
三日之後,清早,陳心隐在侍劍的帶領下,來到了靈虛山主峰清虛殿之前的廣場上。此時,玄真,玄慧等師長,以及山中幾位前來看熱鬧的同輩好友皆已到場,只等着陳心隐前來。
“心隐,你來了。”
玄真老道道貌岸然地說道,緊接着湊近一步,低聲抱怨着:
“你這小子,如此姍姍來遲,不曉得這裏清晨風大嗎?把我這把老骨頭吹病了湯藥費你來出。”
“掌教師叔,弟子來遲了。”
陳心隐先是恭恭敬敬地向玄真老道行了一禮,随後也湊近一步,低聲威脅道:
“老頭兒,你再廢話一句,小爺我就不去了。”
他說完這句話,撇下玄真老道,施施然走到玄慧等師長那邊,分別見禮,然後與衆師兄弟打過招呼,嘻嘻哈哈鬧作一團。
玄廣是一位敦厚長者,素來很得衆弟子們的尊敬,他越衆上前,對陳心隐說道:
“心隐師侄,你的劍術就由我來傳授。貧道雖不如玄真師弟那般天縱之才,劍法通神,好歹也算在山中虛度多載,門內各類劍法多少有所涉獵,想必,教你一點禦劍之術還是不成問題的。”
陳心隐趕忙低頭謝過玄廣。
“是啊,心隐,你可得認真學,玄廣師兄可是靈虛山中公認的良師,最擅因材施教。”
玄慧微笑地對陳心隐說道,她每次見到陳心隐時,都難以如往日一般繃住臉,她偷瞧了眼邊上站着,有話想說,卻努力作莊嚴之色的玄真,不由“噗嗤”一笑。
冰蓮淩寒盛開,頓時就驚豔了在場衆人。
就連場中的小輩,也不禁有些心襟動搖。
當然,陳心隐除外,因為他早已經見得見慣。
另外,他的心中已經住進了個人。
他再次對玄廣道了聲謝。
“呀,對了,心隐吶,你的那張琴,不如再讓我來試試,我最近又研究出來一種新的制符方法,必定能夠成功。”
好不容易逮着一個機會,他一把将陳心隐拉到一邊,一臉期許,滿有把握地說道。
“老頭兒,你行不行啊?萬一你這樣折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