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基礎班的扛把子

韓羌月還是如願來學了畫畫。

這天下課的間隙她懶洋洋地坐在教室門口的臺階上失着神。老舊的籃球場上有幾個奔來跑去不知疲倦的影子，面上偶爾會拂過一陣燥熱的風，為耳廓邊送來不遠處小樹林裏擾人的蟬鳴。

莫子穆從教室出來就只看到少女安靜的背影。明亮的日光傾灑下來，在她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一串斑駁的花影。他驀地輕輕怔了片刻，韓羌月柔和的肩骨線條融在淺藍色背景下，仿若一幅絕美的畫。

他微不可見地上揚了唇角，也走到她身邊的位置坐下來。

“為什麽我覺得你現在來了這裏，反而不開心了呢？”

韓羌月扭頭看過去，他一條長腿半曲起，雙手支撐住身體稍稍後傾，臉上雲淡風輕的神情顯得悠然自适。

“這可和你那天在我叔叔辦公室表現的要學畫的急切心情，”莫子穆頗有意思的頓了頓，“……不太相符啊。”

韓羌月撇撇嘴，故意扯開：“那不然叫卡你重新出來一次，我保證換個姿勢換個表情再跳支舞來表達我內心澎湃的情緒。”

她不肯承認，莫子穆說對了，她的确不太開心。

那天從念眉畫室回到家，她原本是想好好做頓晚飯哄哄老韓的，結果老韓興致沖沖地說跟着美食節目學了新菜，一定要做給她吃。韓羌月不敢拂了他的意，只好默默站在廚房邊上，看準機會就向他提要學畫的事。她始終記得老韓聽完以後把眼睛一擠，手裏切菜的動作停了下來，刀就重重落在了砧板上。她被吓得小肩一聳，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再說一次：“我要去念眉畫室學畫畫。”

老韓立刻陰了半張臉，語氣也變得有些奇怪：“好好的，你要學那個做什麽？”

“我喜歡。”韓羌月面上稍作猶豫，然後擲地有聲地抛出了這三個字。直到現在她都覺得将這個時機把握的非常巧妙，這短暫的停頓會讓老韓覺得自己是經過慎重考慮而說出的話。

果然，老韓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默不作聲地走進房間裏再也沒出來。

韓羌月在“他這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的糾結中做好了飯，又細心幫他夾好菜端進房間裏。老韓正佝着身子坐在床邊，手裏摩挲着他媽的老照片，眼裏蓄了悲傷，整個人顯得十分憔悴，喃喃自語：“怎麽女兒偏就和你一個樣呢？”

關于她媽媽的事情，老韓說過很多次，算起來，也是他們家和秦娅家的一段緣分。

韓羌月她媽是為學畫來的南町，卻也因此和家裏人鬧翻了臉。那個時候她和人一起租住在秦娅她們家的老房子裏，同時打兩份工仍舊不夠每個月的開銷，畫的畫也一張都賣不出去。偏偏她母親又固執的很，怎麽也不肯向家裏服軟，就連後來和老韓結婚也只肯寫信通知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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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韓羌月自打出生起，就沒見過母親那邊的家人。

看着老韓的樣子，她胸腔裏好像堵了一團什麽東西，說不出的難受。她只能走過去，正正經經地叫了一聲：“爸。”

老韓語重心長地嘆了一口氣：“你現在跟你媽真是越來越像，我真怕我要是不答應你也跟我一刀兩斷。”說罷，他又幽幽瞥了她一眼，“其實前兩天我夢見你媽了，她硬給我說你小時候偷畫的病歷單線條流暢，對美術有天賦。”

接着他突然站起身，從床底摸出來一個鐵盒子，在裏面找到那張病歷單，不服氣的道：“你看看，你不拿白紙不拿彩筆，就拿病歷單，這分明就是你對醫學的探索意識萌芽嘛！”

韓羌月被這突如其來的畫風轉變又吓了一跳，“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她就知道，這才該是老韓說的話啊！

聽到笑聲，老韓意識到自己再次失了威嚴，于是做作的清了兩下嗓子，擺正臉，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嚴肅些：“你別以為我這樣就算答應了，只給你五年，那時候你大四沒畢業，要是什麽也學不成，就給我考研改學醫。”

韓羌月默默在心裏計較了好一會，其實她對這兩樣東西是沒有太大喜好或者太大厭惡的，她介意的，不過是就這麽把自己和莫子穆的未來也同樣許下了五年。

良久，她聽到了自己無比堅定的回答：“好。”

十六歲的韓羌月沒有別的，就是和她媽一樣對自己有種謎之自信，對自己喜歡的人和事有種無法言喻的執着。

想到這裏，韓羌月又深深嘆了一口氣。莫子穆幽幽地站起身，适時地打斷她：“別坐在這裏苦惱了，進教室裏吧，外頭熱的很。”

韓羌月默默回頭望了一眼教室裏個頭不過一米二的小鬼們，一臉的生無可戀：“我覺得我還是在這苦惱着吧。”

她現在終于明白那時候莫明良所謂的願不願意是什麽意思了，基礎班裏清一色都是些七八歲的小孩子，讓她這個生理年齡十六歲的老人蹲在裏面頗顯尴尬。當她把這件事向秦娅倒苦水時，秦娅哈哈笑過：“這不正好嗎？發揮你比他們多了将近十年的學習能力，咱們做基礎班的扛把子！”

韓羌月一開始也是這麽想的，只是事情卻并不照着她們想好的劇本來，真實情況通常是這樣的：

小同學甲：姐姐你線條打不直！

小同學乙：姐姐你在摳邊線！

莫子穆：加油。

這就很讓人難過了啊。韓羌月垂頭喪氣了半天，又突然質疑起莫子穆來：“你那個時候為什麽不提醒我呢？”

“我說了。”他挑眉微微沉吟，又把鍋抛回給了韓羌月，“難道你沒聽到？”

韓羌月眨着眼睛陷入了思考。他說了嗎？是說了吧？那真是自己沒聽到？按照她當時醉心的重點看來，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莫子穆看着她的模樣，唇邊的笑裏盛滿了促狹。

他當然沒提過這件事。其實那一天在醫院裏的時候，他原本戴着耳機倦倦倚在座位上，然而在歌曲切換的間隙裏他忽然聽到一段頗有意思的對話，接着他便把手伸進口袋默默按掉了暫停鍵，目光也不由自主落了過去。